十三、君子有酒(4)(1/2)
很快,吴三爷就这么定了罪、抄了家,家产大部分用来雇车雇马、运粮运米,运到的粮米交给寺里熬成粥,舍给城中百姓们。众百姓领粥时谢一声菩萨、谢一声君王,感恩戴德不尽。听说这都是叶缔的主意,看来效果不错。
这一案株连倒不广,稍微端掉了几个有关联的商人和小官,“花深似海”完全没有牵涉,基本上的客人也都安然无恙。妈妈和采霓两个,脸上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单只老夏稍露点儿慌乱,倒也掩饰得过。如烟也就不说什么,多留个心眼看着罢了。
一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大伙儿紧着做生意、排节目,转眼就过去了。眼前便是年节,说不得家家迎新、户户挂彩,街头爆竹盈耳,巷尾管弦相和,鲜衣少年们抢占各处空地比赛风筝、轮车、药线,儿童奔跑,妇女谈笑,好生热闹。盈达湖边挨挨挤挤搭满了店铺,卖头面的、卖冠梳的、卖领抹的、卖珍玩的,真的假的,琳琅满目。小贩钻来钻去提瓶卖茶;“打拍婆婆”头上插着三朵大纸花,一面唱,一面敲盏,掇头儿拍板,叫卖着香糖异物;赁脚力的牵着小骡子殷勤守在口儿上;算卦和卖酸文的先生们各自招徕着主顾。有的说书的、卖唱的,已经唱起来了,小摊位前两圈三圈的都挤了些人。“花深似海”的舞台上却帘幔深垂,妈妈领着众姑娘们在后头,描眉画眼,整理衣裙钗环,必要事事都妥贴了,外头人气也聚集得更旺些,才开帘献艺。
虽然姑娘们常跟达官贵人们周旋,但在这么要紧时候、繁华地方,对这么大的场子唱演,还是头一回,有一个刚升上“长三”的姑娘吃不消了,悄悄儿找到宝巾,陪笑道:“姐姐,我怕了。要不你替我那场?我腿儿软,实在不敢上。”金琥在旁边,耳朵里刮到一点话儿,大声问:“什么?什么替什么?”喊得连妈妈都听见了,过来问怎么回事。那姑娘怯生生又说了一遍,嗫嚅道:“不是不想挣这个脸,实在腿不争气,都软了……”妈妈含笑道:“各人有各人的衣裳位置,练了这么多遍,怎么替呢?”极亲切的捧着她脸道:“你不是凭自己的本事升到这个位置,一路过来了吗?‘花深似海’能有多大能耐,你就有多大能耐。这有什么信不过,要软了腿的?嗯?”那姑娘垂着眼睛,还在犹豫。妈妈右手“啪”一记大耳光就狠狠招呼了上去,脸上还是亲切的笑着,口里冷冷道:“你要再犯贱骨头,闹别扭,给人找麻烦,就不妨想想这记耳光。嗯?”笑里是有把刀子。姑娘再不敢说话,捂着脸冲到旁边去净面补妆了。众人也都吓一跳,再没什么闲言闲语,各自麻利了手脚作准备,秩序井然。
出名戏班子大铙大钹的在新搭彩台上舞弄起“小破台”,杀鸡放炮求吉祥,将要开演了,“花深似海”的台子上还没动静。唱花鼓的草台班子“得儿得儿”敲起来了,“花深似海”的台子上仍然没有动静。
有的lang荡子弟不耐烦了,哨叫道:“兀的午时都过了,怎么还不放一台娇滴滴的小娘子出来。莫非画张纸上的烧饼叫我们吃么?”
这种怪叫激起的最普遍回应是一个白眼:啊呀,王上下令请她们来演的,难道好这么容易就变成纸上的烧饼么?王上既然能为百姓杀了奸商、还在寺庙舍粥给大家喝,难道好意思在大过年的时候叫大伙儿吃个玩笑么?
可是帘幕垂着,老不打开,疑虑就悄悄蔓延了。听说王上本来对这些**们就不是很待见呢。又听说,朝中的清正势力——力主给大伙儿舍粥的叶缔大人就是其中的一位——对这件事也很不赞成呢!眼看戏台上的“加官”跳完,都要跳“财神”了,这边还没动静,难道叶大人他们仗着这次案子有功,到王上那边进言,把“花深似海”的堂会给取消了么?
一些轻薄子弟的嘴里有了些没上没下的嘟囔。但老派人们还保持着沉默。叶大人舍粥的恩德在他们心中仍无比崇高,这是不可以因为几个花魁小娘子的缺席就去加以抹灭的,再说——哎呀,再说!历年来,盈达湖畔就从来没有**的演出。最热闹、最招人喜欢的,无非京城内外有名戏班子的台戏。如今戏台上不是准时开演了吗?那还有什么好抱怨?
可是,人是不能有“期待”的。一旦对某件事情有了合理的期待,而这东西又迟迟不来,本来的“满足”都变成了“空虚”,“空虚”里就生出来“焦躁”。渐渐的,“饱肚子”的恩德都压不过对“花魁小娘子们”的热望了。嘟囔声在人群中蔓延。有人干脆声称要去叶府前头打听打听,究竟是谁、凭什么,不让他们在年节下尽情的乐呵?
“叮——叮叮”,忽然清亮悦耳几声铃钹响起,并不很吵,像春天里绽放的第一支花蕾,轻柔得简直有点怯生生的意味。然而这声音一传进人们的耳朵,就像春冰上吹过一阵暖风。大家知道:呀,好节气果然在眼前。它就要来了!于是不管是七老八十的驼背公公、青春正俏的长辫姑娘、腰粗身圆的受佣大娘、活蹦乱跳的学堂小子,哪怕嘴里不好意思说,脸上不觉也都带了春风,等着后头的花信了。
帘幕轻轻拉开。拉帘的人隐在帘子后头,只在帘底露出四尺水裤的一点边儿、并桃红的绣鞋尖儿,像风卷着花瓣,那么漂亮的台步,把帘儿开了。上头已经两溜雁翅总共八个姑娘,收拾得那么齐整,就算闺中巧女儿也没有这么齐整;笑容又那么妥帖,就算新媳妇拜见公婆也没有这么妥贴。看她们三镶三滚的袖口,十根尖尖玉指,弄起了箫管琴弦,就算作神仙面前的供奉,也配得过吧?
人们不觉满意的叹息了一声。但耳朵眼里、舌头尖上、心底深处,有什么地方还是不饱足的,也说不清缺着什么,只是软塌塌欠了一层,仿佛大暑天灌下两木杓的水、还是渴着。
东边戏台子上,财神交完元宝,下去了,报台小生头戴黄色“报台巾”、身穿红褶子内衬的淡黄色帔、蹬着厚底靴,背着双手走出来,扬声宣报:
“国泰民安,河清海晏祥麟现,三多嵩祝,四海颂尧天。幸遇唐虞盛世,正逢日丽花妍。梨园双部舞蹁跹,文武争奇夸艳。莫讶移宫换羽,须知时尚新鲜。箫韶奏,欢声遍地,齐庆太平年——交过排场!”
像是有意应和他、气着他似的,“花深似海”台下忽然拔起一嗓子:“苏先生出来了!嘉先生出来了!”
像一阵春雷滚过。耳朵张开了、舌头颤抖了、心也跳起来了。卖大碗茶的一呆,烫着了手;吃馉饳儿〔注1〕的一急,咬破了嘴;戏班台子上出来的小僮踏错台步,吃他师父狠狠瞪了一眼;卖艺人的猴子攀到竹竿顶上扭啊扭的,也手搭凉棚向那个方向张望,气得卖艺人在下头叫:“哎呀你这畜牲,你怎么这种事儿都要跟人学呐?”一个读书人在旁边摇头晃脑叹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注2〕可他的脚步也不由得往那边挪动了——人流把他席卷走了。
东边戏台上,《红鸾天禧》〔注3〕其实早已开锣,搁在往年,这是盈达湖边最热闹的时候,可如今不同了。他那边金玉奴再怎么娇声嗔气,到底是男角儿反串,怎么比得上嘉兰扮的谢云霞,端庄里透着妩媚、气恼中全是情致,随随便便一个眼风,天然的勾魂摄魄,叫台下一半的男人都看得迷了,恨不得哪里找床锦被来,把她裹在怀里怜爱;而那边的莫稽公子,再怎么lang子回头,又怎么比得上苏铁扮的梁玉书,玉树临风、深情款款,扮相已是清俊得逼人了,念白又是这等温柔,他一句:“娘子转来,娘子转来……唉!世上哪有你这种……女子啊!”那体贴和寂寞,叫台下一半的女人都将手按上心窝子,恨不能倒进他怀中,把心事尽诉,好换他一刻的怜惜。
戏班一干人依然抖擞精神,稳稳的唱念做打,要借这扎实的基本功赢回人气。“花深似海”的台子下,却忽然爆出一声惊喝:“常炫天!常老板上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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