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烟如织(1/2)
十年流水似的过去。十年前的太阳,跟十年后相比,也没什么不同呢。青兰跪在池边,一边依旧是磨刀,一边这般儿想。
坊主的刀具,刃口磨短了些,刀柄上缠的丝线旧了又换、换了又旧,已换过六遭,那红酸枝木的刀柄着人摩挲久,反而更显出沉和质地来,青兰磨着磨着,就痴痴想:怎么日子就这么磨过去了似的?
一双千纳底的青面白底绣鞋走到廊上,几乎没有声响。鞋子的主人唤:“青兰!坊主找你。”
青兰回头,见是乌大娘,笑了笑,扎撒两手跑过来道:“坊主什么事?我这盒子还没磨完呢?”
乌大娘看她高高卷了蓝布袖口,露出一双手腕来,饶是一个镯子也不戴,那双手还是跟削葱似的细嫩,不觉就叹了口气,一句话溜出来:“你这孩子,好生打扮打扮,这里就留不住了。”
青兰不知道乌大娘怎的没头没脑说出这样的话,红着脸,笑道:“大娘取笑呢!这盒子保养完了,我原该送过去的。坊主怎的此刻就要?那我可来不及。”
乌大娘笑起来:“紫檀全钢的一套套都放在那儿尽有,虽然坊主爱使这酸枝的,谁巴巴为了它一大早催你?——像是别的事。你先过去吧。这里我替你做着就完了。”
青兰应着,又道:“大娘你忙呢,我去叫别人来替好了。怎劳动大娘……”乌大娘笑着推她道:“走罢走罢!我还不省得?要你罗唣。”
青兰的步子便急急奔向内院去,一边把袖口放下来。奔得急了,黄金的小鱼儿在衣裳里面轻轻跳动,擦着肌肤,青兰想起幼时梦般的遭遇,脸就又一红。
那个奇奇怪怪的女孩子……现在也不知在哪呢,也该成了个闺秀了吧?若能见面,把这贵重东西还她,再臊她一臊,看她羞不羞。
内院的归鸿堂便是坊主住所,前前后后一片的竹林,映得风色都幽青起来,前廊是用竹制的,廊口放着一只玉石水鼎,旁边搭着一叠毛巾。青兰净了手、拭净了,又褪下鞋子换上干净木屐,方进去,且不掀帘子,对架上白羽鹦哥道:“青兰来了。”鹦哥儿冲里头叫:“青兰来了!”里头静了一静,传出轻轻铃响。青兰这才进门。
暗金兽口中销着两片瑞脑,大约合了些冰片茉莉在里头,极淡而清。一个白袍女人侧对她而坐。头发长长的披着,左足在袍底露出一点来,赤着,趾甲却涂得嫣红,上面描了朵碧叶白蕊的小小兰花。青兰这么看了,都觉得心跳口干,忙错开目光,恭敬问:“坊主找我什么事?”
话才出口,她譬见坊主手中把玩的那把扇子,顿时“呃”一声,脸涨得通红。
坊主漫不经心回过身,将扇子在案上敲一敲:“你做的?”
青兰小心翼翼回道:“试着做的……”
坊主垂着眼睛,似看非看,倒转扇柄,像递一柄剑似的,把它递还给她,也没说什么。青兰拿稳了,她才淡淡一句:“不是这么做的。”
青兰忽然有点儿想哭。
她打小儿给坊主捡回坊里来,虽说吃穿用度都没一丝儿亏苦,重话儿也没受过一句,算是情深恩厚了罢?可坊主早早肯把最爱的工具交她打磨,独就不传她制扇手艺,这就叫人奇怪。青兰性子糯,没敢说什么,只是私下做了这么一把,自己拿竹子打磨出扇骨,讨张素宣来糊上,虽说不是什么精致东西,但自己一手一脚做出来的,也格外珍惜,向来是收在房中,不晓得坊主是怎么看到的,拿来这么轻贱的把玩了、还说这种评价,可不让人心寒?
坊主看她一眼:“你恨我吗?”
青兰低下头去:“没有……我怎么能恨您?”
这说的是实话。坊主原是外乡人,刚来这里时,也是妙龄姑娘家,竟然赤手空拳打下一片基业,年年月月的,摊子越做越大,她脸上也没什么喜怒,举手投足老是漏出一缕子妖娆来,似乎有些“不正经”样子,可要细看了,眼角眉梢仍是淡的,将人生生拒出千里之外去,隔着她一个,几乎永远赤足穿袭白布袍子,行动坐卧间,什么风雨便都过去了,怎叫人不敬重?她说出什么话来,泰半是没有错的。青兰只怪自己人拙手笨罢了。
“你知道扇子是什么东西呢?”坊主看着她,忽然问。
“咦?”青兰抬起眼睛。
“扇风凉的吗?那老农民拿个草帽扇,一样有风。用来作摆设的吗?像什么玉佩珍珠一样,摆着多么好看?”坊主摇头,“不不,它也没什么了不起,可是我,居然把后半辈子都耗在这里了。而你,是要嫁人的吧?你这样的人啊……小傻子,注定要爱上某个男人……你怎么能懂得扇子。”
青兰耳根都要烧起来。什么爱不爱的,对她来说太辛辣了。她羞得几乎要转身逃走,但又不敢。坊主对她来说,几乎是神仙一样的存在,让她那么敬畏。坊主做的一切,几乎都是对的、都是美的,虽然有些话吓人一点,她怎么敢那么粗鲁就转身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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