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微我无酒(1)(1/2)
你有时候作梦,梦见一个男人在教你做功课,你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管埋头玩着笔筒里的笔,用一把小刀,把这些笔的尾巴都削得尖尖的,而后出门去找其他人玩,多么开心。他却发了火,抄起笔筒来,向门外那些人丢去,一支支笔都成了箭一般的凶器,将那温柔陪你的人儿钉死在地上,尖锐的笔筒刺穿了咽喉,连眼球都破碎。你骇然,绕室而走,并不敢碰那凶手一指头,他却痛得弯下身去,手捂着心窝,指缝里一缕一缕流出鲜血。你看着他的身子痛苦的扭曲、变形,成了个庞大的怪兽,毛发乱蓬蓬的,依然捂着自己的心窝,口中“荷荷”不已。“他……真的是很痛呢。”你这样想着,走过去,将他丑怪而巨大的头颅放在你的膝盖上,想对他说一句话。话出口来,是甜腻欲死的三个字:
“去死吧。”
你把自己吓醒了,醒来时,看月光清浅,淡得像一汪水。你的手按在自己咽喉上,梦中的话音仿佛还在你自己的耳边缠绵,像变了质的糖稀,带着甜腥味,教人想呕。你试着振动自己的声带,说点什么:“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平淡的茶经,低柔镇定的音调,很好。你笑了一下。你还不是很习惯自己的声音,时时担心它会出什么状况,但它其实运行得不错,如同某种调试良好的机器,与你身体的任何部分都很协调。
窗外,槐树的枝子摇响了风声,你一时以为自己还在苏铁的小楼中,要想一想,才清醒过来。年节已经过去,小郡爷在“花深似海”边儿上买了个小宅院,你搬了进来,不用再跟在人家的小楼里服侍,起居都独立了,便有个超然的身分。
这宅子里一切布置都很稳密。绸被上花鸟铺展开去,你指尖沉思着抚过。炉里的火烧得正旺。帘子利落打起来:“小姐,你唤我么?”
稍显太圆一点的小脸、肤色白得发甜,唇角老是笑着,但眼底那种沉静目光是掩不住的。她其实是个极其认真的人罢?不容小觑。
她,是小郡爷送来服侍你的丫头,叫作宣悦。
你想起端午时候,小郡爷借着打络子的名义,保护你在轿子里,欢喜时曾漏出来一句:“宣悦都没你这样快手,白烦她打个东西,要叨咕半天——”
这样说来,她该是他房中得脸的丫头?可小郡爷把她送给你时,什么都没说,你也就装不知道,并不将它戳破,只在暗里难免多存了个心,见宣悦进来,你哪儿敢真的躺着让她服侍?早坐了起来,习惯的打个手势,然后自己觉察了,笑起来,直接开口道:“姐姐!不要叫我小姐。我哪儿是小姐呢?”
宣悦上前,轻轻按住你的肩:“爷说你是,你就是。”语气温和,却像石头一样的坚定。
不错,一直以来是小郡爷庇护你。这一处清净的住所也是他为你安排。他视你为尊贵,你就尊贵。
你于是默然,任宣悦抽出巾子、为你轻轻拭去额头上的微汗,重新服侍你睡下。“小姐是做恶梦魇着了?”她体贴的问,“我抱铺盖来陪着小姐睡罢,小姐就不怕了!”
你待要推辞,想想,又应了下来,红着脸摇摇她的袖口:“多谢你!——唉,姐姐,我梦到个鬼怪,好怕人!”
其实,再可怕的梦,也没有人生这么可怕,你一个人也惯了,怎么会应付不下来?但想想,你既要服从小郡爷的安排、老实不客气做个小姐,那末接受他丫头的照顾,也是该当的。何况宣悦这丫头不是等闲的姑娘,性格里总有点东西叫你吃不准,你索性扮个吓坏了的孩子,多与她相处、多摸摸她的底,也是好的。
你害怕的样子大约过于逼真,宣悦眼中流露出怜悯的神色,将你的头揽在怀里,摸着你的头发:“不怕不怕。我去外间抱铺盖,马上就来。有我陪着,什么鬼怪都不会再梦到的。”
她这一刻,真有点像个小妈妈。你为这份温暖失一会神,忽想起件事来:“小郡爷是今日成婚么?”
宣悦的怀抱僵了一下,呼吸、温暖和生命暂时离开这个身体,然后血脉恢复流动,她用比原来更温柔、更若无其事的声调回答:“是啊。可不就是今天。他们现在大概在给新郎倌灌酒呢。”
你试图想像小郡爷的样子。这个一直温文如玉、静若处子的高贵少年,怎么样才能披上火红的新郎倌袍子、被人围着灌酒呢?实在想不出。你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窗脚朦胧的光线,他着一身暗白团花半旧绵纱衣,在瑞脑薰香的影子里,对着你叹道:“还是个孩子哪……”声音渐渐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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