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2)
1939年的冬季,一如平常。村里还是人烟稀少。许是被这时令吓住了吧,或许别的什么原因。
几个外出打工的男人也是刚进九月便回了村里,不过还是很少碰见。
这样的环境,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一定是个死寂了的荒村。只是却偶有炊烟,不然便会真的死掉了……碰到大雪天绝对是死的纯粹了。
好在,雪呢,不是很多……
可能是赶上了好时候,晌午过后,村里多了些生迹。窑沟上的小道上多了人流,几声私语。
听着他们个个愉快的样子,没得说,村里保准是出事了。
果然,村西头窑沟里的老李家有喜了---老李的儿子冲天炮竟然要娶媳妇了。
村里人家家都穷,穷到户户都吃着树根、喝着凉水度生活。平日里,要能遇到谁家过个事儿,保准能抓住机会大吃一顿。娶亲、结丧都不例外。只不过,说是大吃,实际上也就是填填肚子罢了。玉米、高粱等都已经十足美味了。当然,喜客嘛稍能好些,遇见富裕的,吃顿白面也是有可能的。
说到冲天炮,其实他真名叫李满堂。自小由老李养大,他娘呢,生他时难产,死掉了。老李没上过学,不识什么字,就连冲天炮的名字也是在孩儿他娘丧事上从一个阴阳师那里求得的。听说当时老李为巴结阴阳师,还花了些气力赖!
不过叫李满堂为冲天炮也不能说错。他那人,脾气十分暴躁,特别容易骂人,甚至有时候还会动手,总之就是活生生的一个大炮仗,一点就着。有时候不点也会着,自燃掉。就因为他那臭脾气,已经吹了好几门亲。好在这次老天宽宥。不过老李头还是有点不乐意,怎么说冲天炮已经十八了,要赶别家的,他连孙子都有了。只是惮于他的脾气,有时候连老李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次可算是了了老李的心愿,随了他的意了。近些天儿碰到,看他的腰板直了不少……听闻,冲天炮的媳妇是山塬上的,两地相隔不是太远,但山路难走。在这里有明显差异,塬上和川下如同两个世界,不单单说环境,连人也一样。
娶亲那天,村里格外红火。
还是四更天的时候,听得几声驴叫,几声锣鸣便知道接亲的队伍出发了。之后,便愈加热闹了。几个老妈子待在新房里拾掇着,前前后后的人趴在门口窥望着。院里,各类辅事的邻里也是陆陆续续的到了。没过多久,便都埋头操干了起来,烧火、宰鸡……准备着一切。
不知道为什么,村里人似乎对老李家这门婚事格外关心,所有人比平日里殷勤了许多;就连老天爷也似乎对老李关照有加,气温回暖了好多。这在之前的冬日是从未有过的。不过,许是和老李翻过历头儿有关吧。
事情总是没有那么简单,这婚事也是一样。过了六更天,天蒙蒙发灰了,还不见接亲的归来,这可急坏了老李,见他在院里来回转动,一个劲的捶胸。此刻,连他平日最乐意的烟斗都没了踪迹。但是却丝毫未见冲天炮的影子。听人说,他还在睡着。
院里的人潮依旧。偶尔听得几丝和老李头内心一致的闲谈。
老李有点沮丧或是生气。
村里的最大灾害莫过于娘们的舌根太长,想必此刻老李深有体会了……
只见他倚着土墙,蹲在角落里,习惯地笼着两支袖口。几天前的面色消失地没了踪影。
“我说老李呀,你这是给咱堂娃子娶了个皇后吧,这么架子大,好难伺候。”村里娘们儿头王婆走到老李面前撂了一句。
“唉……”老李长叹了一口气,没讲一句。紧着从后背腰间抽出了烟斗,撮了撮烟头,而后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我给你说呀,这女娃子可不能这么纵惯着,这没过门都这样,这要是以后那还了得,不得要了你老李的命?”王婆儿还是扯着嗓门喊着。
老李依旧大气儿没出,一个劲地抽着烟斗,一口接着一口。嘴里吐出的烟,弥散在他的头顶,久久没有消失。老李的呼吸有些急促,颤颤巍巍的枯手无力地支撑着烟斗……
王婆喋语不休。讲的什么,老李估计是没听进太多。
此刻老李的两个同门兄弟走过来。哥俩冲着王婆私语了几句,只见得王婆不痛快的走开了。接着其中一个朝着老李讲到:“他弟,别急,急个什么嘛,这到炕的媳妇子还能跑了不成?”老李移动目光,瞅了他一眼,未做声。还是低头继续着他的烟斗。“大哥说的对呀!哥,你别急,说不定路上出了点什么岔子呢。”感觉说地不胜听,紧着补充道:“我是说,可能路上耽搁时间了,毕竟山路熬人。”另一个说到。
“行了!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尽放屁话。你孙子整天叫唤着;我呢,娶个媳妇都遭你们看笑话,真他妈晦气。”老李赫然起身大怒吼道。讲罢,他将烟斗在墙上磕了几下,径直地走向屋里。
俩人被老李的动作吓到了,相互目视着对方,满脸无辜,不知所措。站在角落里的王婆看到这幕,捂住嘴笑了个前仰后合。
要说老李生气也难怪呢。毕竟老大的儿媳妇都给他儿子生了一儿一女了,老三呢也有一个孙子了。唯独排行老二的老李却还是连个媳妇都没娶到。这种情况,放在村里,无论谁搁谁脸上都不光彩。
约莫过了一刻钟,冲天炮醒了。打屋里出来,在院里转了转。院里的一切貌似都没惹起他的注意。看他的样子,是在搜寻着什么。
转完一圈,冲天炮大步移到了刚才的两位伯父跟前。三人说了几句,冲天炮离开了。
他走出院子,立在院门外。呆了一会儿,又转步走开了。
天,已是发亮了。
院里的人炸了锅,个个都在掰扯着老李家的这个媳妇儿。
在祖宗的规矩里,新媳妇入门必须在天亮之前。这样才能方便日后管教。不过看来,老李家的这位,算是新鲜了。
这个不摸黑进村的媳妇俨然异于常人罢。
…………
好在老天爷喜欢成人之美。还是一刻钟的样子,接亲的总算回来了。
只见得冲天炮横行在队伍前头,如螃蟹般虎虎地摆动着四肢,满口吆喝着。时不时地扭头冲着接亲的驴子呼骂着。
门外的动静惊到了老李----霎然突出屋外。
“回来了”……“回来了……”
“媳妇子回来了”满院的人叫嚷着。
老李呢也变天似得问道:“回来了?”
“嗯嗯,回来了,回来了……”几个人应声答道。
猴屁股般,唰!老李脸色大变,红得胜过了六月的日头。
紧着又如稚婴一般憨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边笑着又不忘招呼院里的辅事人活动起来。他呢,像个新姑爷一样,捋了捋上衣的褶子,拍了拍裤腿的污尘,向着院外颠跑了出去……
院子外,前前后后堆叠了好几层人,竞相拥簇着。仿佛他们目睹的是皇帝娶亲一般。
冲天炮此刻正随着老妈子的引导,准备踢轿了。说是轿子,其实也就是毛驴子而已。
要说这冲天炮也是第一次娶亲,可是他精灵的很,感觉所有的路子他都了解。所以,整个过程显得十分精干,满场的人们也是啧啧称赞。
这个平日十足横冲的小伙此刻却是无限风光了。
话说着,紧着便到了院里准备拜堂了。
老李端端地坐在自己给自己早就准备了许久的靠椅上,另一侧则是冲天炮她娘的灵牌。可以发现,灵牌下的香炉里,粮食是新换的。
老李满脸笑容地瞅着一步一步向他靠近的儿子,一步一步地……他落泪了。很快,他用手掌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子,深吸了一口气,浑身起劲地支起了腰子,看着儿子走近。
一直倚在墙根的老三看到老李的行为,也是哽咽了一下,随后将头扎进了早已泪眼婆娑的大哥怀里。
冲天炮和他媳妇走过,立在了老李面前,准备行礼。老李呢还是直着身板咧着嘴笑着。
“一拜上天和大地,感谢姻缘讲福地”!
冲天炮还未等媳妇反应,早早转过了身子。咣!一下跪在了地上,“碰、碰、碰”叩起头来;媳妇呢还在原地直直立着,引得众人一阵狂笑。
站在老李身后不远的王婆也是不甘热闹。见状,大叫到:“这老李的儿子就是胜过他爹,猴急呀!”众人听见更是一片哄笑。老李也是乐得俯仰不定。
不过,冲天炮似乎不怎么乐意听了。破口大骂,冲着喊拜人怒吼着:“笑个锤子,赶紧接着叫后面的。”
这一声破坏了现场的融洽,空气骤然凝聚了起来。
喊拜人一脸紧促,慌张挂在了脸上。胡唇惶抖的厉害,满脸的青筋清晰可见。
别人都明白,这李满堂又着了。在场的人顿时哑了声,除了老李。他只是微微拢了拢嘴,紧着一个劲地朝着冲天炮挤弄着眼睛。
只可惜,着了的炮怎么能轻易灭掉。他看了眼老李,没理会,转身朝着喊拜人大声叫喊着:“喊!”然后一把拽下了被刚才这一切吓僵了了的媳妇。
“咚”一声,只听得这女子的膝盖与地面撞击的声儿了。所有人一阵心惊,满是心疼。这“咚”更像是他们心碎的声音。
老李是个豆腐心。见状,一股脑地站了起来,两步冲到这姑娘边上,打算嘘问一番。没想到却被儿子唬了回去:“坐会你的位子,她是我女人。怎样教育我说了算”说着推开了老李。
无奈,老李只好撤回步子,做到了椅子上。
冲天炮瞪着那双凶恶的眼睛,将目光从老李身上拖到了喊拜人的脸上。
这种凶恶连老李都承受不了,换别人,怎么可以----受到盯视的那刻,喊拜人腿脚不听使唤,只打哆嗦。可又没什么辙。
在颤动的喊声下,天地继续拜着。冲天炮呢宛若王婆般,絮絮叨叨的怨骂着。
听得清楚,他在骂着这个刚进门的新媳妇。
“驴日的你,比磨驴还缓,怎的还要一头驴子来换你,怎不把你那老不死的爹给心黑死……”
要说今儿也算奇怪,怎么说冲天炮平日也不这样。称他“炮”也算有根有据:即使平日再怎么冲,再怎么凶,也都与炮仗一般,声响儿可时头短呀。今儿算是真的“尝鲜”了。
日头还是逐步升高着……
炮将媳妇扔进屋里后,自己也是混到了喜客之中,大吃大喝了起来。
小院里沸闹着,阵阵叫喝声填满了整个小窑沟中。
老李一个人抱着冲天炮她娘的灵位在屋里静静地呆着。这屋子他们曾经也是同住过多年。
…………
北方的冬,天儿短。老感觉时间不怎么够用。没过多久,太阳便卡山了。
这窑沟里显得有点阴冷了。尽管今天老李家大喜,可是还是没有盖过老天的势头。
很快,院里的人也是一点点撤去。荒凉也是一丝丝的显露了出来。
简单不过的黄土地皮上仅仅残留着一些人迹。留下的人呢,只是同门亲属罢了。
老三从酒桌上拖起不省人事的冲天炮,满身酒气散落在这片干净的空气当中,似乎给了黄土更多装缀。
老大弓着身子,低头捡拾着落在地上的瓶瓶罐罐,一声不吭……
老三吃力的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只是傻傻的拖着炮。可目光一直留在伏在地上的大哥身上。
一会儿后,老大也是蹲不住了。起身,抖了抖腿。看到老三和炮,并未立马做声。瞅着老三快倒了,说道:“送回屋里罢,还要洞房呢。”老大嗓音沙哑,像噎了石子般。
“嗯。”老三点了点头。只是并未立刻动作,默默地立了一阵。老大还是伏在地上。
依着大哥的意思,老三将冲天炮拖回了屋里。很快从屋里退了出来。老大还在院里拾掇着。
除了哥俩,此刻院里再无他人。夜,静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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