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遗痕（1/2）

其实伦纳德的状态，比缺耳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知道自己没有按错什么，但很可能是他的举动与某种外在的因素结合，触发了柱子上的魔法(矮人绝不会承认)。但他的心里所冒出的情绪不是惊慌，更不是愤怒，而是……喜悦！果然，以矮人为研究对象是正确的。只有矮人，能够将机械和魔法如此完美的融合在一起。而不是像精灵的术士，用幻想出来的精密结构疏导魔力，也不像人类的魔法师，用各种各样的触媒和古文字引发法术。

哎，不枉成年后的前十年，他为了研究而抵押、出售大批家产，也不枉后十年他的同道、他的朋友在背后的全力支持。特别是那位贵人，为了帮助他取回被贪婪的官员和狼心狗肺的管家私吞的财产，为了力挺他的议员身份而承受的流言蜚语。虽然最后，身份上无懈可击、从政能力则证明为零的他，即便有好些人协助，还是在一片嘘声中辞去了被赋予的权力和责任，名誉也遭到损害。

身体在光暗的空间中穿行，就仿佛飓风风眼中的一片羽毛。不知道经过了多远的距离，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光。他听到前方有人影晃动，还隐约听到谈话的声音。后一秒，他就被从飓风中抛了出来，直接摔到了坚硬的地板上。

“扰动？你说的扰动，就是这个？”

一根木杖轻戳在了浑身酸痛的伦纳德身上。酸痛，部分原因是不习惯的传送过程的副作用，这可和帝国的术士所用的短距传送魔法完全是两回事；部分则是撞在了石头上，没错，落地的地方是粗糙的岩石地面，把他的臂骨和肋骨都因为不正确的落地姿势而一阵阵地刺痛。

“应该就是这个。”比较年轻的男性回答道。“很抱歉，这或许和我在入口处输入的几组符号有关。有一组，连接上了另一个地方的传送系统。”

“呃！……没关系。”很不情愿的中年男子的声音，对比之下，第一个说话的那个人似乎介于年轻和壮年之间。“不过，术士阁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能否请您略微照顾一个我这个家主的立场?这里毕竟是努瓦雍家族的隐秘之地，之前是女术士和精灵——哦，水镜术士，然后又是这么莫名其妙卷进来一个。这么下去，就算我相信各位会按照承诺不泄漏我家的秘密，时候向其他家族成员解释也会成为我很大一个负担呢。”

一行人刚刚穿过努瓦雍城顶的传送门，立足于山体内部的传送点。还没他们等动身去寻访魔法机械-锻造者，伯爵就注意到传送的魔法再次被激活了。如此异常状况，他死活不肯放任不理。四个全副武装的侍卫在他的命令之下抽出了武器，如临大敌地环绕四周。虽然不敢对术士们无礼，窥视的眼角余光却流露出提防和警惕。不过，等到的是这么个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害的个体，让伯爵和他的侍卫们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伦纳德坐了一会儿，知觉和视力总算略恢复了正常。

眼前，是体态富足的贵族、年纪很难判定的黑袍人类、年轻的令人难以想象的黛发女术士，以及术士打扮的男性精灵，那么一个奇怪的组合。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既然是贵族，当然首先要与贵族对话，即使旁边还有比贵族更为高傲的精灵。

精明的商人领主当然不会那么容易被人套了话去。“阁下，你觉得你应该在什么地方呢？”

探险家贵族苦笑地说：“我倒是希望我现在的位置离迪卡德城不远。可惜，实际情况恐怕并不如我所愿罢。”除了穿着与季节关联性不大的术士，那个贵族穿的衣物明显比撒加河流域的要厚实得多。北方，会不会是北境守御使辖区了？

“迪卡德城？是那个与敏塔-阿玛多瑞斯相邻的希努利亚（sinvliai）省的公爵领城吗？”努瓦雍伯爵半是不信半是调侃地说。“你的希望和现实之间，差着三千多弗隆的距离呢。”

“我以冯-霍姆家的名誉保证，几秒钟之前，我还在迪卡德城的废墟呢。”

“迪卡德的废墟?”伯爵听了更是不信。“哼！我这边疆的领地虽然闭塞，却还不至于迪卡德这样的大城遭到毁灭的消息还收不到的地步。”

于是，伦纳德只好把之前对两个向导（地痞）说的，又向新结识的朋友们说了一遍。努瓦雍伯爵听来，这就像是乡间老叟的奇谈怪论般难以相信。

“河畔矮人?”关键时刻，水镜术士为探险家的论点提供了一个依据。“我记得在一本精灵的古籍上提到过类似的一个群体。年代大约是龙神历20100年，前后误差不超过一百年。文档上说，某个昌盛的矮人族王国为了缓解人口的压力，向北方分出了一个支系。这支拓殖民的队伍在河畔扎营，夜以继日地劳作，建造了高塔和铁索，终于突破原来一直制约王国扩展疆域的大河（应该就是撒加河）。渡河前，他们在河畔营地留下了一个部族，维持以母国作为后路的渡河装置。为了生存，被留下的部族与周边的人类、精灵广泛地开展交易，并逐渐建立起自己的领国。他们，被称为河畔矮人。”

“对，对。我所发现的迪卡德遗迹，绝大部分建筑都是矮人族的风格。”

“矮人、人类、侏儒，甚至还有少数精灵，或许是建立初期顾虑到人口的稀少，河畔矮人的城市被建设为一个包容性的城市，任何背景的智慧种族，都能在那里找到安家之所。你们人类称之为迪卡德吗？虽然精灵用另一个名字称呼它，但即使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个充满活力、多姿多彩的城市。在河畔矮人的城市品尝烈酒，曾经是游历四方的年轻精灵难以拒绝的一个选择呢。”

伦纳德完全忘记了自己处境不佳的状况，急切地抓住任何一个获取知识的机会。“那个，睿智的精灵术士，您知道迪卡德，矮人的迪卡德衰落的原因吗？我在城市里没有找到战争、毁灭的痕迹，那里似乎就是这么平白无故地被废弃了。而如您所说，矮人和其他的种族在此之前已经在那里居住几百年。”

水镜术士的目光，投向一旁的术士诺阿，却没看到他有任何异常的表情。或许对他而言，那不过是漫长岁月中毫不起眼的一件小事罢。

“我们精灵有句谚语——任何历史事件，都有其内在的联系。人类探索者，你知道因季莫山脉吗？”

探险家伦纳德的地理知识可是非常渊博的，精灵提出的问题，他可谓张口就答。“帝国西部，横跨希努利亚（sinvliai）、施特拉森（stalsun）、敏塔-阿玛多瑞斯以及南部诸领的多个省份，在卡利达斯海（calidus）沿岸形成宏伟的红色峭壁的广阔山脉。”

“因季莫山脉（ingemo），叹息之山，那里就是繁荣昌盛的矮人族王国的发源地。在到达巅峰并开枝散叶后不到一百年，这个王国就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伟大的城市成了废墟，军队溃散毁灭，丧失了大量的人口，残存者四散奔逃。繁衍了上千年的国家，最后的岁月甚至没能撑过十年。其原因迄今为止都是一个不解之谜。”精灵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瞥过一边的黑袍术士。“如前所述，河畔矮人是北去的矮人旁系留下来维系与故土的联系的。既然故土都已沉沦，包括渡口在内的领地就成了多余的了。而且，当时已经在北地立足的矮人王系似乎也遇到了他们自己的麻烦，急于从撒加河畔抽取力量巩固自己。河畔矮人们因此而分裂，一部分打包自己的行李去了北方，另一部分则去了南部收拢本土的幸存者。留下的少数矮人渐渐压制不住其他异族，在一场不欢而散的谈判后，因为贸易的中断、人口的散失而持续衰落了十几年的城市，最终被废弃了。矮人、侏儒、精灵，都返回了自己的部族。只有早就更替了十几代的人类无处可去，就在靠近渡口的地方建立起城寨，毫不客气地将矮人遗留下来的设施占为己有。后来的历史，你们人类应该有记录罢。那座现在被称为迪卡德，却完全没有继承往昔河畔矮人光辉的人类城市，依靠收取过河费慢慢地繁荣起来。逐渐恢复的南北贸易，引发了玛威堡和雷瓦布两个新建立起来的人类聚居地在商业利益划分上的矛盾，新的王国乃至帝国，由此孕育而生。反过来，又影响到湖畔城市迪卡德自身。迪卡德，现在也算是撒加塔伊诺帝国（imperodesubjectio）的西部重镇了罢。”

长知识了!伦纳德听得抓耳挠腮，恨不得手里有笔每个字都记下来。看着他的模样，努瓦雍伯爵忽然联系到某个人的名字。

“冯-霍姆家族？阁下，你是霍姆子爵，伦纳德吗？”

探险家伦纳德、贵族伦纳德，狐疑地看向敦实的北地贵族。他的名声似乎没到举国皆知的地步罢？

伯爵不禁发笑。这位完全是缺乏社会经历的感觉，脸上表情就把底牌完全透露了，更别说之前还直报家名呢。难怪有皇帝、皇子的支持，都会被上议院老奸巨猾的贵族们在短短半年内就弄下台来，还成了整个帝国上流社会的嗤笑对象。看样子，他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出名吧？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

“努瓦雍伯爵，我的夫人格拉西娅那边，与您还是远亲呢（至少十代以上了）。”

“哦，哦！铁商……，统治着赫赫有名的钢铁城市努瓦雍的领主阁下。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啊。”

你才是久闻大名，你们全家都如雷贯耳……不，最好给你来个双峰贯耳。伯爵心里那个嘀咕啊！——先给了我一个‘铁商’的标签，还说出来了。又揭了努瓦雍伯爵实际不控制努瓦雍城的伤疤（不是故意的，估计这家伙就是弄错了）。相比之下，把努瓦雍称为钢铁城市(不是民风坚韧、军队强悍的意思，而是出产大量钢铁器的城市，也就是所谓铁匠铺城市，还赫赫有名)，已经算不上什么得罪人的事了。

不过也正因此，努瓦雍伯爵意识到霍姆子爵其实不是个需要他多提防的人物。既然如此，虱子多了头皮不痒，债多了不愁还钱，索性做个顺水人情……。

“我正邀请这位诺阿术士，还有水镜术士和他的得意门生黎莉娜术士，参观我努瓦雍家的家宝，也就是诺阿术士所说的魔法机械锻造者。据说它与矮人也有一段渊源。子爵阁下既然机缘巧合下到了此地，不如与我们一同前往，你意下如何呢？”

看看，人家领主大人说得多么大气。相比之下，霍姆子爵毫无矜持地点头答应，实在是有点缺乏贵族气派啊。不但伯爵的随从这么想，连不是贵族却因为身份缘故已经和若干贵族打过交道的黎莉娜都是如此感觉。不过就霍姆子爵那方面而言，从遗迹到魔法机械，难道真是龙神在眷顾着他这次的探险旅行？

解决了这个意外，一行人继续往里走。

从周围的动静，可以察觉到这是个复杂的坑道系统。传送所进入的区域，仅仅是这个系统最初开始的位置。

“我们努瓦雍家最初也研究过传送点与家宝间相隔一段距离的问题。不过既然诺阿术士说家宝，也就是锻造者，是能移动的。那就能完美解释了——它是在移动到现在的位置后，才彻底丧失了这个能力。”伯爵如此解释。

他们所经过的道路，被人为拓宽装饰过，两侧岩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在肩膀高度的位置开凿了一个凹穴，里面放置了一盏油灯，通过里侧铜制的弧形镜面加强对矿井内的照明。虽然不如蜡烛，但也足够在行路的时候看清眼前的路面。道路的高度和宽度足以通过一辆马车。他们也的确在路上遇到一辆由前后四匹骡子牵拉的斗车。车的轮子比一般马车小了一倍，车斗则是硬木包了铁所制。车上，满满地载着敲打成拳头大小的矿石。对冶炼略有所知的埃阿伦迪尔，在其中发现多数的铁矿石，以及少量核桃大小的金、银矿石，被特别放在车斗内附的隔层里。压送矿石的是衣服上缀了努瓦雍徽章的守备兵，以及一些腰插皮鞭的彪悍壮汉。在看到领主一行后，他们将车停在道路的一侧，让出足够三人并排通过的一段空间。伯爵走过时，拍了拍躬身施礼的队长的肩膀，对他的工作表示赞赏。对方的脸上，顿时露出感恩的表情。

不过在车队后方，黎莉娜看到一个令她满脸通红的场景。一些身材精壮结实的男子，浑身上下只系着一条遮掩效果大于保暖的兜裆布，紧随在斗车的后面。而包括伯爵在内，努瓦雍的众人都看到了，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蓄奴，人类中非常野蛮的一个习俗。”水镜术士皱了皱眉，满脸厌恶地说出了这些男性的身份。

果然，这些人与努瓦雍人不同。除了稀少的衣物，他们中好几个脚上戴着铁制的锁链，行走时摩擦地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斗车后方延伸出两根钢铁的竖轴，每隔1库比（1/3米）就插了一根手腕粗的硬木横杠。这些男子被安置在横杠的两端，用双手推动斗车前进。就此而言，与南方的同行相比，努瓦雍的奴隶的工作条件算是‘优待’的了，至少他们只是作为骡马的补充。而即使是敏塔-阿玛多瑞斯，直接把奴隶当牛马使唤的也不算罕见。但对于迄今为止大部分时间都在纳兹塔精灵的社区中度过的黎莉娜，眼睛的场景已是触目惊心。她察觉到这些衣着‘单薄’的男人，除了身体状况还好之外，他们的表情呆滞，一副余生再无所求的样子。而之前看到的装备鞭子的汉子，此时也表明了作用。一旦有奴隶消极怠工，硝制硬化的牛皮编织成的皮鞭，便重重地落在他的背上，直到他卖力干活为止。至于对方双眼中隐藏的怨毒和仇恨，奴隶监工们早就见惯不惯到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