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藏羚羊(1/2)
田笑雨走了,张浩天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里,不想吃饭,更没有心情做饭,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想着经历的一切,想着失去的孩子,想着弟弟说的那些话。
傍晚的时候,李小虎提着两瓶来了。他把酒瓶往桌上一放,也不说话。张浩天双手枕着头看着他,问:“你来干啥?”
“嗯”,李小虎愣了一下,拉过一跳凳子,说:“陪你喝酒!”
李小虎新婚不久,不去陪德吉反来陪自己,其中的用意显而易见。张浩天没有说话,但是心里一阵感动。
李小虎见张浩天还躺着不动,说:“起来!喝酒!”
张浩天一翻身坐起来,用牙咬掉瓶盖,“咕咚咚”喝起来。李小虎也抱起一瓶,和他对着干起来。两个人什么话也不说,喝一口看看对方,你一下我一下。
如果说宋建华的牺牲打断过张浩天的骨头,王雪梅的离去就好似击碎过他的心,孩子的死如同吸干了他最后一滴血,而弟弟的那些话却抽走了他最后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却已经死了。此时的张浩天感觉说不清的痛苦涌上心头,但是,喝到这时,他好像突然忘记了伤痛、忘记了过去,觉得一切的经历都模糊不清了,所有的失去都没有那么重要了,所有的痛都不成为痛了。他只想麻醉自己,忘却一切。
一瓶酒喝完,张浩天也醉了。他看了一眼空酒瓶,一仰头倒在床上。
李小虎把最后一口干完,扶住酒瓶看着他,默不作声。
田笑雨已经走了两个多月了,张浩天还在低迷的情绪中徘徊。时间并没有心随人愿地带走痛苦,反倒使心头这道伤口深入骨髓,变成了一条暗河,永远都在内心隐秘处流淌着悲伤,衰减勇气,冲淡自信。
不久,张浩天和李小虎去了羌塘草原,随同考察组报道藏羚羊生存状况。为了摆脱心中的痛苦,张浩天在临行之前,前所未有地在哲蚌寺浓郁的香雾中俯首叩拜,希望忧愁能化作袅袅青烟淡出九霄云外;又满怀希望地转动布达拉宫转经道上所有的经筒,祈祷今生的痛苦快快进入下一个轮回;甚至还虔诚地跪倒在大昭寺光亮凹陷的长石板上,渴求佛祖一一化解心中的烦恼和苦难。可今天看来一切并没有如愿,忧伤还在心头。
李小虎不忍心去看张浩天充满悲情的脸,一路上都在大声和扎巴说话,想以此分散张浩天的注意力。扎巴是此行考察组的组长,考察组的成员大都是林业、公安和动物保护协会的工作人员和专家。他们浩浩荡荡行驶在藏北草原的青藏公路上。
两天后,他们的车从雁石坪驶离公路一路向北,奔向海拔4200米,面积约60万平方公里的羌塘草原。
羌塘草原广袤而遥远,因为它恶劣的气候和不便的交通状况而人迹罕至,也因此完整地保持了最原始的自然状态和地表风貌。一望无垠的草原,蔚蓝透亮的蓝天,白雪覆盖下的山峦以及清澈明净的湖水,都透着极致的宁静与祥和。
扎巴望着绿草茵茵,鲜花盛开的草原却悲愤难平,说:“几年前,大量的淘金者涌入草原河谷淘砂金,在冬季食物短缺的时候就打藏羚羊充饥。但很快就有人向他们收购羊皮。当发现一张羊皮可以卖到四五百元时,他们就不再淘金了,而是把枪口对准了藏羚羊!”
李小虎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大部分都是从青海、甘肃来的,他们不断涌入藏羚羊栖息地或是守候在藏羚羊迁徙的路上进行大规模猎杀。虽然这里气候恶劣,人烟稀少,但也抵挡不住他们贪婪的心!”
张浩天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低头吃草的羊群。地面上的草低矮瘦小,稀稀拉拉,不要说羊了,就是一棵草在这里也活得不易。李小虎举起相机对准一具藏羚羊腐烂的尸骨。
扎巴说:“几年前我们来这里的时候,经常看到集群数量超过两千头的羊群,成群结队生活在草原上。可现在,每年都在以两万只的数量下降。”
扎巴的悲情述说让张浩天不得不暂时忘记痛苦,轻声问:“每年两万只,不就是每天都有五十只藏羚羊被杀么?”
“是啊,如果照这个速度减下去,再过两年我们就只能看羊骨头了!”汽车轮子碾过一个羊骨架,扎巴的声音也颤抖了一下。
张浩天又问:“他们把羊皮卖给谁?”
“这里海拔高,气温低,氧气含量不足正常水平的一半。藏羚羊为了生存,进化出了适合极端环境生存的机能,长出了厚厚的绒毛以抵御寒冷。正是紧贴皮肉的这层绒毛给它们带来了杀身之祸,用底绒制成的披肩成为西方富人的时尚用品,他们为拥有一条可穿过一枚戒指的披肩而不惜牺牲几只羊的生命。他们才是真正的凶手!”扎巴说完又加上一句:“而那些盗猎者就是他们的帮凶,他们为了钱不停地开枪!”
张浩天不想去猜一条披肩的价格,也不想揣摩有钱人追求极致生活的变态心理,他为藏羚羊的命运担心。
扎巴指着远处,说:“你们看,那就是藏羚羊!”
司机放慢了速度,大家看到一只褐色的藏羚羊正奋力用前蹄刨着草根,它四肢匀称,体态优美,像神话故事中高傲的王子。它听见汽车轰鸣声警觉地抬起头,竖起细长的羊角左瞧右看。
李小虎刚按下快门它就跑远了,像一列疾驰的蒸汽列车吐着白烟,腹部耀眼的白色异常显眼。
扎巴说:“现在的草原天堂已变成了屠宰场,只要一听到汽车的声音,它们就开始奔逃,我们根本无法接近。”
辽阔的草原、碧绿的沼泽、飞翔的野鸭,一切都令人沉醉,而张浩天无心欣赏,为只看到一只孤零零的藏羚羊感到遗憾。
越往北,草原越荒凉。地面的草越来越矮,像针尖一样稀稀疏疏地生长,有的地方甚至满目苍凉、寸草不生,寂静而沧桑。来到一个碧波荡漾的湖泊,草地变得丰茂起来,星星点点的鲜花点缀在草丛间,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尤其是那些包裹在晶莹冰水中的小花,美得让人怜惜、动心。
汽车停在一个帐篷前,一个皮肤黝黑、满脸风霜的藏民正在用藏刀用力刮着羊皮。他见大家向自己走来,立刻露出淳朴的笑容,古铜色的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李小虎端起相机拍了一张,张浩天则紧盯他手中的羊皮。
扎巴翻起羊皮看了看,又狠狠踢了一下地上的羊头,问:“你为什么宰杀藏羚羊?”藏民惊愕地看着他,好像在说我们几千年就这样和自然相处,今天怎么不对了?
扎巴对身边一位队员说:“给他讲讲《野生动物保护法》。”藏民听着听着,手中的刀垂了下去,满脸愧疚地看了看死去的藏羚羊,不停“喔呀”。当李小虎再次举起相机时,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扭了扭肩。
几个专家从药箱中抽出镊子和针管做他们该做的事情:收集藏羚羊的组织和血液做基因分析,判断它们是不是来自同一个区域和同一个物种,再看看它们的健康状况,有无混入家羊的基因等等。忙完这一切,大家收拾好东西准备上路。
见大家要走,牧民突然想起什么,说:“上午一群人开车经过这里!”扎巴立刻紧张起来,仔细询问情况后又走到几个干警那里低声交谈起来。张浩天从他们严肃的神情中猜到有事发生。
司机对这些漠不关心,把李小虎拉到湖边摆了一个造型,用一副滑稽的表情说:“这里空气好,给我照一张。”正照得起劲,扎巴对他俩吼道:“照啥,快上车!”关上车门就对司机说:“一定是盗猎者,快追!”
李小虎问扎巴:“那位藏民也杀了藏羚羊,你们为什么不抓?”意想不到的问题令扎巴大为恼火,他回头瞪了李小虎一眼说:“藏民捕杀藏羚羊都是迫于生计,而且数量很少!虽然有时也会用藏羚羊制药或者加工藏刀,但够用了就不再掠杀,更不会因为钱而大肆买卖交易。”
张浩天回头看了看还站在风中的牧民,觉得他有些可怜,原以为随草而居的草原生活浪漫自在,没有想到生活依然这么艰辛。他说:“牧民有限的猎杀是不会破坏藏羚羊的总体数量的,猎杀者才是这里的灾难!”
草原上没有像样的路,地面沟壑纵横,不时要停下来判断方向。豆大的冰雹随心所欲地落下来,之后又莫名其妙下了一阵雨,三五分钟,前面就是白茫茫的一片。草甸被雨水浸泡后不堪重压,被前仆后继的车轮摧残得体无完肤。前面的警车陷进一个泥坑里不能自拔,大家都下来推车,可站在软塌塌的泥浆里就像踩在软乎乎的牛肚皮上,用不上力气。
扎巴急得干瞪眼,让所有的人都下来推车。车一推出来他就拍着车门催促道:“快追,快追!”
张浩天问:“这样的车况,能追上盗猎者吗?”
“尽管他们有最好的汽车和最先进的武器,但是我们不怕!”扎巴盯着前方。
张浩天和李小虎对视了一下,感到一股寒气袭来,不由得裹了裹身上的大衣。
天色微暗,雪花轻轻飘下来,汽车的轰鸣声划破空旷的黑夜,车灯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下晃动。翻过一个土包六辆车全都停了下来,灯光下,一大群藏羚羊簇拥在一处低洼的背风处,身上落满了雪,像高低起伏的雪峰。为数不多的公羊扬起像树杈一样长长的角,警觉地守护在母羊四周。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紧紧依偎在母羊身边,一只母羊正低头安抚受到惊吓的小羊,轻柔地舔着它的额头,场面十分温馨。
张浩天呆呆看着这群小心翼翼、几乎是销声匿迹生活在荒原上的藏羚羊。
扎巴往日冷冰冰的语气突然像个女人,柔情似水又满怀悲情,说:“看它们多么温顺,只要汽车灯一亮,他们就傻傻地看着你,不跑也不叫。这时,只要对着他们扣动扳机,这四五百头羊一个也不会剩下。”
张浩天问:“它们干嘛非要聚在一起,分散开,目标小,不是更安全吗?”
“要想在贫瘠荒凉的高原生息繁衍下去,只能依靠群体的力量。这是它们唯一的生存法则,可群居也给他们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几十年前还有两百多万只的藏羚羊已经走到了灭绝的边缘!”扎巴转身对司机说:“不走了,今晚我们就在这里守住这群羊,盗猎者就不敢来了!”
大家赶紧下车,从车上取下帐篷和行李,司机架好了炉子,扎巴从河沟里取来了水。烧开后,张浩天喝了一小口,感觉苦涩浑浊,难以下咽,拿起一块干馒头泡在水里,压住盐碱水的味道。李小虎则捏着鼻子把水灌进嘴里。几个动物学家毫无心理准备,每个人都一口气喝了半杯,立刻趴在地上大口吐了起来。
荒原的夜晚温度很低,躺在帐篷里和睡在冰天雪地里没什么两样。张浩天还在为藏羚羊担心,难以入睡。李小虎说:“你说刚才看见那令人震撼的场面,我怎么就忘了按快门呢?”
帐篷下面的草地长着一层带刺的小草,刚才支帐篷时没有拔干净,扎着张浩天的后背,疼痛难忍。他翻了个身,说:“藏羚羊怎么一晚上都站着睡,坐下来不是省点力气吗?”
李小虎趁机抱起被子钻进张浩天的被窝:“太冷了,合伙,合伙!”躺下后又说:“你说原来我们也挤过一个被窝,怎么现在觉得两个男人睡在一起就是不对劲呢?”
张浩天踹了他一脚:“去找德吉的被窝!”
李小虎把蹬出去的脚收进来,说:“外面零下二三十度,会出人命的!”
俩人安静地躺了一会儿,感觉暖和多了。张浩天说:“你结婚后我总梦见你,每天早上起床就在德吉家的厨房里撕咬生肉,或者在院子里清扫狗屎!”
李小虎一听,用胳膊捣了他一下,说:“你就不能想点好的?其实,德吉一家人对我特别好。我一分钱也没出就把婚礼给办了,结婚后家务活一样也不让我干,每天好吃好喝,笑脸相迎。但我心里还是羡慕你和笑雨,自己动手刷墙、修建花园,这个过程艰辛但很幸福。现在少了这个环节,我不知道是娶了德吉还是嫁给了德吉。”
“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不让你干你还有意见!”张浩天拉了一下被角,“你和德吉过得怎样?”
“德吉很爱我!但是,文化差异和不同的价值观还是给我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影响。我越是在乎这些,就越想用更多的包容和妥协来绑定这种存在关系,很累!好在我们彼此都愿意向中间靠拢,我也在努力重塑自我,相信我们会越来越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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