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勇晴雯设局试莽玉 慧紫鹃逸唱锦瑟歌（1/2）

在花、黛二人的频频催促下，袭人便将宝玉在太虚幻境的近况娓娓道来，二人屏息聆听，直到玉漏频催，金鸡屡唱，兴犹未已。

话说那日宝玉在宴会上饮酒醺醺，玉露扶他回怡红快绿休息。当时正值寒冬腊月，玉露上身穿着件银红纱衣，下边只系一条鹅黄洋纱挑线镶边单裙，腰肢纤袅，顾盼有情，花意融融，甜香脉脉，宝玉却对她爱答不理的。玉露十分生气，就下了魔法。

宝玉立时觉得柳下惠难当，欲行亲昵之事。玉露却行了一招以退为进的棋，施施然避开了，宝玉求之不得心常爱，没过几天就约了玉露游玩蕊宫珠阙，竟日不绝。

二人入对出双，少不得被别人撞见。多数人未生怀疑之心，少数觉得蹊跷，念及玉露不好惹，更有警幻仙姑这一强大的后台，也就本着事不关己的心态，不再深究了。

晴雯是个胆大心细，不畏强权的丫头，又经常服侍宝玉，渐渐觉得宝玉虽然清醒，却不如之前才智明慧，灵动机警。有一日诉与袭人，袭人笑道：“不必多想，恋爱中的男人会变傻。”

晴雯道：“纵然变傻，也不至于沦落到写首诗都抓耳挠腮的地步，好半天吟不出来。还有那古琴，多日不碰，都蒙尘了。前几天我遇到紫鹃，紫鹃说她家姑娘去仙界神湖玩，被宝玉抢白了，后来就整天整夜地哭。现在宝玉待人接物越来越粗枝大叶了，连自己妹妹都不给好脸色。”

袭人笑道：“哪里是抢白，听说林姑娘是给宝玉眉目传情，结果分分钟被拒了。如果认清确实是单恋，林姑娘也就认了，偏生林姑娘觉得不甘心。”

晴雯恨道：“换做我我也不甘心，如果以前没好过也就罢了，以前宝黛关系挺好的，现在宝玉被小妖精勾引去，林姑娘一时半会儿必然接受不了。”

袭人开玩笑道：“说不定那小妖精给宝玉灌了迷魂汤，整的宝玉神志不清了，所以变得傻乎乎的。”

晴雯怒目道：“小妖精忒大胆了，若敢在我们主子身上动手脚，绝不轻饶了他，我这就找她盘问去！”

袭人忙拉住道：“我刚说玩笑话而已，现在咱们无凭无据，去不得，玉露高高在上，又有后台，硬拼定然吃亏。”

晴雯转念一想，心生一计。道：“不如设局试探宝玉的真心。若真是被迷魂汤迷了心，不愁玉露不受罚，也好给林姑娘一个交代。”袭人道：“我没经验，你找紫鹃商议去吧，她上辈子搞过。”

翌日，晴雯找紫鹃商量对策，二人计议已定，便分头行动。

几日后，宝玉携玉露出游，行至兰宫时正值中午，宝玉犯困便在亭中打盹，只觉情思迤逗，心猿意马，魂灵儿仿佛离了身体，轻飘飘泠泠然御风而行，直往极高极远处飞去。

行了半日，也不知天上海上，云里雾里，忽见一座青山耸峙，山前有个洞口，洞上方雕花匾额，镂着“饮香洞”三个大字，洞旁花开烂漫，蜂飞蝶绕，好不热闹；内间透出一股似有若无的奇香，却不像花香，闻之令人心醉鼻酸，殷切向往。然而石门闭合，无法入内。

宝玉就在外面等待，迷花倚石，不觉天色将晚，云青青兮蔽日，雨霏霏兮若烟。忽的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深不见底；烟霞交映，紫气东来；野藤助绿，翠色欲滴；仙果呈红，流光溢彩。

那宝玉遂进洞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宝玉行经万愁之水，款踏相思之桥，耳听愁音渺远，眼见彩蝶倦飞，顿觉一时魂魄失守，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直呆了一顿饭的工夫，千思万想，终于记起这地方他跟黛玉来过，名唤天姥山饮香洞。如今故地重游，身旁丽人不再，让他感到怅然若失、意兴阑珊。宝玉这一念头刚起，又赧然扶额，心道既然选择了玉露，何必对黛玉念念不忘呢。

于是宝玉原路返回，来至一个所在，只见霓为衣兮风为马，一群女孩子驻于云端居高临下，在那里炼香，这原是他生平最精通之事，不禁上前作揖道：“姐姐们请了。些些小事，宝玉代劳如何？”那为首的晴雯笑道：“你倒好心，只是这却容不得你一个臭男人动手呢。”

宝玉听了，顿觉自惭形秽，欲去不舍，又见那香粉殷红如血，且香得异常，不禁问道：“请问姐姐，这是什么香？为何红得这般不寻常？我闻了，心如刀绞，酸痛非常。”

晴雯冷笑道：“你固然不知——只这觉得心酸，也算是有些知识的了。我少不得要告诉你：这原是痴情女儿林黛玉从心底流出的一掬伤心血泪，随日月凝结而成，自非凡间寻常脂粉可比。”

宝玉听了，喃喃的念着黛玉的名字，想起一件件旧事来，欲往深里思索时，忽听耳边有人呼唤：“宝玉，醒醒。”声音极是熟悉。睁眼看时，犹在兰宫，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方知是梦一场。

玉露坐在对面脸对脸儿的垂泪，仿如梨花带雨、芍药扶风的一般，宝玉惊道：“妹妹鲜少抹泪的，今天是怎么了？”

玉露道：“你在梦里一直喊黛玉的名字。你妹妹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我替她担心。”

宝玉一时恍惚起来，心像被针尖扎了一下，脆生生的疼。然而这种疼很快被玉露的温柔抚平了：“梦到黛玉生病了。”

玉露干笑道：“念及兄妹之情，你该择日去看望她一趟。”

宝玉喃喃道：“是啊，念及兄妹之情，念及兄妹之情……”总觉得不只是兄妹之情，可这一念头一闪而过，又迅速被他自我否定了。

桂殿，晴雯睇了紫鹃一眼，默默地关掉了对兰宫的监控：“火候不够，宝玉还没醒。不过没白做，看这架势宝玉是被喂了迷魂汤的。”

紫鹃思忖片刻，道：“再设一局激他一激，说不准就醒了呢。这次宝玉感念旧事被玉露打断，下次务必要把玉露支开。”

晴雯颔首，二人计议毕，各自行动。

宝玉第一次被激后，心中若有所动，翌日见了黛玉一面，为让她不至于过度伤心，宝玉借翠竹顽石图表现出一副尚可回寰之态，并且给黛玉留下了二选一的选择题。看到黛玉眸中闪过一道希望的火苗，宝玉在心底冷笑一声：其实他早就选好了，那个陪他一辈子的人是玉露，念及黛玉小性儿，一直拖着，没告诉她罢了。现在不说也好，等自己跟玉露生米煮成熟饭了再说，或许随着时光流逝，她心中的痛会少一些吧。

宝玉对黛玉的不表态，却给晴雯、紫鹃赢得了时间。这一天正好是花朝节，百花争放之时，最堪游赏。宝玉携玉露玩了一天，遍赏群芳，意犹未尽。晚间回到怡红快绿，见桌上放着一本闲书，便翻看起来。

却是宋人撰的《梦粱录》，宝玉点头赞叹了两声，信手翻开，见其一一记录南地风光民俗，倒也生动有趣，因一路看至“花之品”一节，自牡丹品起，至芍药、棣棠、木香、酴醚、蔷薇、金纱、玉绣球、海棠、锦李、徘徊、月季、粉团、杜鹃、宝相、千叶桃、绯桃、香梅、紫笑、长春、紫荆、金雀儿、笑靥、香兰、水仙、映山红、玉簪、荼蘼、梅、兰、菊、荷，乃至瑞香、辛荑、紫荆、紫薇、杜鹃、罂粟、木犀、芙蓉，一一细数，状其形，摹其神，绘其色，追其源，愈觉红翠欲流，馥郁氤氲，几可扑鼻。当此之时，雕梁燕语，绮槛莺啼从书中飘来，宝玉赞不绝口，心道这些花儿都活了，化成女孩子跟自己打招呼呢，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忽然，一阵不和谐的“嘤嘤嘤”之声传来，宝玉蹙了眉，便去寻那哭声的源头，原来是芙蓉花在落泪。宝玉跌足道：“这个晴雯，大过节的给我添什么堵！”便向着外间喊道：“晴雯，你过来。”喊了几声，发现无人应答。

晴雯这么晚还没回来，莫非遇到什么危险？宝玉登时紧张起来，披了件外衣便往外走。他从沁芳桥一带一路寻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梅花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宝玉因想道：“春天虽好，竟把梅花辜负了，看来世间没有十全十美。”于是仰望梅花不舍。又想起如今玉露虽美，再几年，也不免乌发如银，红颜似缟，倒不如黛玉容颜不老的好。因此，不由得伤心，只管对梅叹息。

叹了几声，宝玉赧然扶额，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为什么喜欢玉露，还会不停地想起黛玉？”宝玉越想越不得其解。

正自胡思间，忽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发出，将雀儿惊飞。宝玉吃了一惊，忙转过山石看时，只见晴雯满面泪痕，蹲在那里，手内还拿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宝玉见状，泪也忍不住下来了，忙问道：“仙界有还童之泉，还没听说过谁死了呢，你烧纸是作何？”

晴雯叹了一声，幽幽道：“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如今林姑娘对仙界彻底死了心，总花神也不当了，作为百花的一份子，我想想都觉得心酸，因此烧纸以示哀悼。”

宝玉惊道：“休胡说，黛玉在仙界至少还有我，怎么可能死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