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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冬至,上坟【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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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有法

撩开一些荆条,在几枝矮桑的后面,他顺利地找到了父亲的棺屋。那是多年前自己做外贸局长时,托有福村长找人盖的。当时开始盛行火化,母亲不舍得把父亲烧掉,偷偷叫人埋了。之后有福请来的师傅盖瓦魈坟,连骨骸都没有拾完整,装在一个泡菜坛里,塞进坟里去了。而瓦魈坟还是过去的格局,只是与其他棺屋相比,父亲的要宽大的多。屋顶青瓦盖得讲究,还做了飞檐。墙体抹了石灰,水泥打底,一头还设一个通风口。前面还树了石碑,此刻看不清楚。两旁种了冬青、万年青、芭蕉、美人蕉——此时也只有黑乎乎盖着白纱的一团。从前他前来,村里乡里都有人陪同,这个坟前也像家门,热闹的很。多年不来,坟顶已经破旧,墙皮剥落,边角露出砖石的灰黑色。这个想来也是必然,先前还老觉得共产党人无神论者,十年前自己离开体制,人走茶凉,住家都无暇顾及,何况祖坟!之后在商海沉浮,还曾经笑话温州人大造坟墓,现在想来,逆子不孝啊!

有法高一脚低一脚,艰难跨到父亲的棺屋前,停下,打开了手里的人革包。人革包巨大,却勉强装下母亲的骨灰盒。此时拿出来,却不大容易。拉链拉到尽头,一点点剥出来。好像在给一个新生娃娃剥一件紧身衣服。他突然一阵难过,似乎怕盒子里的母亲受冷。雪花飘落下来,落到他脖子里,手臂上,后背部,给他一份湿冷的感觉。他意识到此刻不是难过犹豫的时候。不远处还有个外地跑车的,在三卡里等他。

他抱着母亲的骨灰盒,一时不知放哪里为好。随意放在瓦魈坟旁边?显然不行;一旁的冻土上挖一个坑?他没有工具。何况现在已经盖上厚厚一层雪!最后还是急中生智,决定在棺屋边挖个洞。于是他捡起一块断砖,开始打击一侧墙体。他是吃建筑饭的,懂得从哪里下手。只消一块砖头松动,他就能顺势一块块挖出来。石灰掉落的地方,水泥变成硬块,砸断之后,砖头也像老人的牙齿松动了。一块敲进里边,接下去的,他就伸进去挖出来,像接生婆一样起劲的挖。很快,洞口就变大了。

等他把母亲的骨灰盒纵向推进去,他才蹲着歇口气。摇摇头,耸耸肩,他意识到自己整个人似乎都湿了。欠起身来,肚子里咕咕叫了几声,一种烧灼似的饥饿感从喉咙口冒出来。他赶紧继续动手,把挖出的断砖再一一塞进去。往里塞的动作比挖出来要容易,只是心里又有烧灼似的疼痛。他忍不住,默念道:“姆妈,回家了,你从此跟老爸住在一起了。妈,你可以安心了。”

把洞堵好,他拍拍手,站起来。不由自主闭上眼,弯腰鞠一躬。然后抓过人革包,甩到肩上,转身出来。他肩上的人革包瘪了,变成一块用来挡雪的雨布。

往回走时,天已经黑了。一抬头,雪花铺天盖地迎面而来。望四周,白茫茫一片。近处的吴村,移近又退后,退入水墨画一般的雪野里。

车子颠着他,开往镇上。他此时倒是没了寒冷的感觉。身边的人革包空了,他的心里也变得空空荡荡。老娘是真正的离开他了。似乎是昨天,她还活着。她住在一个低矮的工棚里,端一只竹椅,坐在门口向阳处。她手里总是拿着一只猪脚爪,在拔毛。她知道儿子喜欢吃猪蹄,做了大老板还是喜欢吃猪蹄。她会生一只煤炉,给儿子炖猪蹄。猪蹄拔了毛,就变得又白又光滑;而她自己的手,已经像牛皮纸,泛黄,粗糙,起皱。她住过一个又一个工棚,一次又一次在工棚门口的向阳处,捏着个猪蹄等他。她有句口头禅:“大老板怎么了?做得老板,睡得地板!”要求他精打细算,能省即省,譬如老娘她自己,还能看个工棚。直到此刻,他还留着这份记忆,像一张老照片,在眼前晃动。

然后是老娘最后时刻的景象了。令他欣慰而又痛心的是自己赶上了那个时辰。他当时赶到了市二院急诊部,利用关系,进了手术室。他还看到了部分手术,粗大的麻醉针头打进母亲的背部,还有一根三尺长的管子,从母亲腋下钻进去,直插心脏。据说是为了抽血。然后母亲整个人像是用来做医学实验的道具,插满氧气管、针管、输液管的道具。最后母亲还是道具似的一动不动,走了。他当时不能接受,问接受签字的姐姐,怎么回事?姐姐瞪大眼睛,像是要从眼眶里射出火来,回道:“怎么回事——问你!”

直到母亲火化之后,姐姐才描述几句母亲出事前的状况。是高利贷老板,派一高一矮两个追债人,找到了姐姐家里,把一叠借条砸在她家的餐桌上了。那些借条上白纸黑字,下面还有血红的手印。老娘看了,像演电影,一口血噗的从嘴里喷出来,然后瘫倒在地。他由此脑海里存留了一个母亲满口喷血的画面,那是母亲给他最后的记忆。之后许多个夜晚,母亲的喷血成了喷火,将他放在火上炙烤,使他翻来覆去不能入眠。他不论走到哪里,都像是心里堵上了火山灰,呼吸都不顺畅。今天,现在,他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爸,妈,不孝子离开几日了。

车子开进镇里,他朝前面发话道:“带我去一品斋。”饿得声音都变调了。他相信,大雪天,又过了饭点,这会儿没啥客人。

一品斋里果然没有客人,只有一个戴着白围单的小二,在底下座位间拖地。他走进去,首先想到洗手,于是径直去洗手间。钟镇老字号,他自然家家十分熟悉,何况钟镇羊肉,冬令补品,从前他做公家人时候,还不年年造访!他边走边招呼:“小伙子,让老板给我来碗羊肉面!”

“啊?——哦!”小二停住拖把,往后面厨房走去。他随即快步往右,拐往包厢边过道。过道尽头就是厕所,他跨步进去,拉过厕所移门。他旋开水龙头,哗哗冲洗。刚才又拿砖头敲击,又挖砖挖土,双手指甲里全是污泥。他边洗,一边又在回想一品斋老板的模样。有些含糊了。好像是个知青,老张家的独苗,会吹拉弹唱,不问生意经。他那个老婆却是一个阿庆嫂,愣是在老先生临死之前,把一品羊肉的烹饪秘诀偷偷学了——也有传说,是老先生跟媳妇“扒灰”,慢慢传授于她的。有法此刻想的,是那两位都是熟人,熟人就不是善茬,最好全不照面,免得留下麻烦。

“哪价?又来一位?”隐约听得厨房方向有个女声。估计是“阿庆嫂”。然后又听得她喊道:“阿生——下碗面!”

那个阿生就是张老板,他大概躲在某个房间,声音闷闷地喊道:“等等!等等!我把我的菜收好,否则又被人家偷走了。”

有法听着有点糊涂,这个年月,啥人还会偷菜!莫非他那个房间还有一桌菜,害怕有人来偷去?

他洗完手,突然决定在里边躲一阵再说。于是又走到小便器边,掏出家伙小便。乘车,赶路,忙活,连个小便的功夫都没有,尿液射出去,一股股热气升上来。小完便,他浑身一颤,冷得发起斗来。

再冲一回水出来,小二已经端着热腾腾的箩碗出来。他挑了右侧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小二跟着,把碗放到桌上,道歉道:“老板,羊肉面没了,只有红番瓜颈圆,给你烧了一碗。”

他一看,果然是南瓜圆子,烧在汤里,像一个个橘子似的,露出滚圆、橘红的头来。阿生好样的,晓得我的心思。腊月十二蚕生日,正好吃碗南瓜圆子啊!

顾不得吃相,他哗哗大吃起来。那圆子又糯又韧,微甜,有咬嚼,吃着舒服,不由想起童年少年时期来,老妈当年煮圆子,总往里边放些桂花,吃起来香得嘴巴都要掉下来。

吃了半碗,他才想到开口,问一边继续拖地的小二:“怎么了,店里有人偷菜?”

小二停下动作,犹豫一下,笑了:“噢!电脑里,有种游戏,种菜偷菜,怎么大爷,你不偷吗?”

他一下明白过来。自己整年东躲西藏,哪里还有闲心种菜偷菜——那种菜,能当饭吃吗?他忍不住又问:“刚才里边说,又来一位?是不是之前刚刚有人来过?”

“是啊!来过两个外地人,跟你一样,要了羊肉面。”

“两个外地人?啥样子的?人呢?”

“一高一矮。一个穿风衣,一个穿皮夹克!”小二朝外努努嘴道,“吃了走了。”

有法不再问下去,继续对付碗里的南瓜圆子,大口嚼起来。他脑子里嗡嗡的响起来,已经半点也尝不出圆子的甜味,倒是尝出一丝苦涩。

4.阿兴

“我就说嘛,我们来的不是时候!”阿王挨到一个旧屋的廊下,使劲儿跺着脚说。他脚上的雪像青蛙一般蹦开去。

阿兴不理他,找到吴有法家的老屋门前,蹲下去,掏出手机,打开电筒照看。也怪,地上干干的,没有鞋子带进的雪泥,连水渍都没有。狗日的,会不好好利用这样的下雪天,回一趟老家?

不远处,有只狗在某家人家屋里呜呜叫起来。

“这鬼天气,老子鞋子里都湿掉了。”阿王又抱怨道。

阿兴凑到门口,从门缝往里望进去。里边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倒是门框上一股灰土的气味,直冲鼻孔。狗日的,你也有今天!阿兴骂一句,伸手拍拍自己的额头。

“现在怎么办?回去吧。”阿王走近来。

“回去?刚来就回去?”阿兴自然不同意,“我们到一边去,候着,来个守株待兔!”

阿王想反对,被阿兴推着肩膀往后走。两人小组,他阿兴是组长,阿王得听他的。这阿王八零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成事。这些老式木屋,一家连着一家,歪歪斜斜的,有几家门前堆着柴草,正好可以藏身。

于是找到一处,靠上去,歇着。下雪天,外面有折光射进来,能看见人影。

“等到啥时候去呀?”阿王问。

“等等再说!”阿兴无奈,只能这么回答。待了一会儿,阿王就开始扭动,跺脚,压低了嗓子嚷道:“啊哟,冻死了!”

阿兴哭笑不得,为安抚阿王,他伸手掏一支烟,递给阿王。阿王接过,慌忙也掏打火机,打着了递过来。于是各自抽烟。两个烟火,像流萤,触目地在眼前移动。

阿兴忍不住,开口问道:“胖子,老实告诉我,怎么会跟着旺哥做的?”

阿王的烟头亮了一下,然后回答:“那不是,没地方去嘛!”

“没地方?你还会没地方?你爸是李刚,你妈是富婆。”

“兴哥见笑了。我读书最差,爸妈不抱希望,让我读了个武术学校。读完后到厂里上过两年班,狗日的,不自由,就上街混,泡网吧,后来有一回跟人打了一架,被旺哥撞上了,就录用我了。”

“打架?捅刀子了?”

“捅了。”

“捅了几个?没死人吧——死了你就出不来了!”

“没死。一个摘掉了脾脏,还有一个,断了腿筋,现在还一瘸一拐的。”

“嗬嗬,旺哥面试方式就是特别!”阿兴不由想笑,又打趣道,“那旺哥用你,没叫你改改小名,阿王,阿旺,容易弄混的。”

“旺哥当时就说了,没事。”阿王也笑了,“旺哥说我年青,缺日,以后多日几回,就成了他了。”

阿兴哈哈大笑,很快又忍住,探望外面。道场上还是无声地落雪,借着夜色,能见到雪花像无数黑蝴蝶,在翩翩起舞。左边大路口,只是一条灰白的雪路,并不见任何动静。

阿王看他笑,不好意思了。这小子,理解他大笑里的意味了:现在的年轻人,网络,电脑,啥没见过!虽说年青,怕是早就“日”过了。

“兴哥,那你呢?你怎么会跟旺哥?”阿王突然问。

阿兴一愣,一下子沉寂下来。他为啥不正经上班,去做追债这种营生呢?阿王的话像一把匕首刺过来,尖尖头挑开了他的伤疤。他从何说起呢?他挥手扔掉烟头,对阿王道:“一言难尽,以后再说!”

正巧这时村东头传来一阵机器声。那是一种拖拉机的突突机声,由远而近。雪夜的寂静,放大了这种声音。突突突突。阿兴不由与阿王同时闪躲一旁。来了!来了!吴有法来了!

问题是,怎么会从村东头过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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