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滨海一院(1/2)
醒来
最初唤醒有法的,是一阵车轱辘的吱吱声。然后像是发生了地震,身子在颠簸。有一块块光线,在眼前移动,移动,直到出现一片刺目的雪白。
小心!小心他的脚!
一个清脆的女声,响在他的头顶。伴随说话的是凌乱的脚步声和吱吱的车轱辘声。空气变得清冷起来。清冷了一阵,车轮声消失了,随着光线变暗,又恢复空调的温热。侧一侧身,像在一副油画中,他见到清晰的窗框和明亮的窗口。
好了,把床边的方凳拿掉,我们过去。
女人的声音移到了脚后。房间里脚步声凌乱。他的身体还在颠簸。
来来来,当心,凑准了。
他感觉身子漂浮起来,被移动到窗口边的一张床上。于是见到雪白的屋顶。有阳光将一片树影投射过来,摇曳着。这图景,令人想起吴村老家的一角。恍惚间,他感觉自己躺在荷叶破漾的船上,河水荡漾,摇篮一般哄人入梦。他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了。从一段梦境,到另一段梦境。只有某些说话声,像是电影里的画外音,时时地冒出来。
好啦!从IC病房出来,现在你们的护理任务就重了。那个女声又出来了。
晓得啦!医生。又一个女声传来——这女声格外熟悉。师傅,那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还要赶到萧山去,我得走啦。
萧山?那你------不是老板娘?
喔——我,不是他的老板娘!他那些老婆不是一个都没来嘛,只好我来啦!
那他------老婆呢?哪会不过来看看?
那我哪会晓得!他的老婆,他好的时候才是老婆,现在不好了嚒,就不来了呀!
你是他妹子?
妹子?算是吧!我是开店的,也算是老板娘。
好的!好的!老板娘。一个男声传来。不过,那个计费-----
放心吧,从叫你来的那天算起,一,二,三,一共六天,他在急诊室六天,我照常算给你。
随后是一串高跟鞋清脆的脚步声,笃笃笃,似乎带着一股风,出门而去。
迷蒙中,他依旧注视屋顶上的树影,在树影的一边,多了一根旗杆似的东西,上面挂着几个袋子,还有一根透明的管子,垂落下来。
挂完了,你按墙上的闹铃!第一个女声又传来,然后也跟着一串脚步声。这声音噗噗噗,是那种软底鞋发出的。
屋子里一下子沉静下来。起初,他还能感觉一个四壁雪白的房间,以及边上陌生男人的呼吸。渐渐地,像是沉入荷叶破漾的水底,他身子越沉越深,越深越暗,似乎在跌向无底的深渊。他开始听不到任何声音,闻不到半点气味,成了一块漂浮在水面的木块,或是搁浅在河底的一坨泥土。然后,连身子在水面,还是河底,此时在白日,还是黑夜,都分辨不清了。
那是一种比梦境还深沉的状态,一种虚空,一种与死亡无限接近的边缘。这种状态一周来时时袭来,他早就模糊了一周的时间,似乎经过了很多年,也似乎只存在一分钟。他残存的唯一感觉,是潜入了荷叶破漾水底,没有光亮,没有呼吸,穿行在寂静无边的水底世界里。然后是重重的水压,是一种对空气的焦渴。这种水压和焦渴,使他残存唯一的梦境,竟是童年时候的溺水。此刻四肢绵软,如同河底的浮游植物,只剩下那份溺水记忆了。
然后,有一种下腹肿胀的感觉,从意识深处传来。起初只是酸酸的,辣辣的,渐渐变得尖锐起来,急迫起来。他身边的河水与黑暗也渐渐退去。屋顶刺目的雪白映入眼帘,上面是阳光投射的摇曳的树影,树影之间有旗杆似的输液架,上面挂着几个袋子,一根透明水管,垂落下来。
凭着一种本能,他侧身,坐起,然后移动双腿,挂到床沿。他身子略微摇晃,眼前的铝合金窗框和明亮的窗口在扭动,于是回过头,做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他长跪而起,去摘取架上的输液袋。
那输液袋里的液体是酱黄色的,只剩半袋了。另外两只也是空的了。他自己也意外身手还是那么敏捷,左手一伸,只一抓,一拎,就将袋子摘下提在手中。然后,他将左手高高举起,输着液的右手低低放下,移动身子下床。
还是有点意外,他还能这样一手高举一手低放,一步步走出去。这时候,一个陌生男人正坐在病房那头的沙发上,捧着一只饭盒吃饭。那男人又黑又矮,板刷头,穿一件褪色老棉袄。或许,就是给他请来的护工?大概是听到他起床的声响,循声看了他几眼,却是没有反应,继续吃自己的饭。
往前走,他发现靠里的病床边又有陪客循声抬头来看他,转了几下头,也回头只顾自己了。他自然顾不得他们,只觉得下腹胀痛,急着要放水。只是到了门口,才有麻烦,两只手一高一低,都不便拉门。他犹豫一会儿,回身看看屋里的人,想开口寻求帮忙,又忍住了。最后还是用脚。脚尖一勾,把门勾开了。
他走出房门,正见一个护士朝这个房间走来,于是停住,想要问她厕所在哪里。嘴巴刚刚张开,已经见到过道对面的厕所牌子了,就不再发声,努力挪动身子,朝对面走去。那护士应该就是接他进病房的那个女孩。可是她见了他如同不见,一个闪身,就进了他的病房。
他还是用脚,踢开了厕所的门,吃力的进去。一股浓浓的药味,盖过了屎尿臭气,扑鼻而来。他找到小便池,用打着针的右手去摸裤子。用力地摸着,发现墙上原来有挂输液袋的钉子,于是举起左手,把袋子挂上去,然后对付下面。一股寒气,从裤洞往里钻。小便射出去,热辣辣,有一种尖锐的刺痛之感。他熟悉这种感觉,是从前读书、当兵时候常有的,是憋出来的。
待小便结束,他打了一个寒噤,然后感觉十分的轻松。把裤子收拾好,仍旧一手举着一手放低,走回病房。
病房还是老样子,同病房的那家人,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那个护工已经吃完午饭,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那个护士也还没走,在整理手里的血压机。她没有注意有法回病床,倒是跟护工说——
吃好啦?那等一下让1床去一下厕所!
护工点头道,好的。
有法把输液袋挂回架子上,坐到床上去,忍不住说:护士,我已经去过厕所啦!
护士和护工同时转过头来,看着他的床头,大惊失色。
你已经出去过啦?我怎么没看见?护工道。
我也没看见你呀!你哪会走路啦?护士不敢相信。
隐身
他再次发现自己隐身,是在当天晚上。
迷迷糊糊中醒来,发现输液袋不见了,床头只剩一个空架子。房间里关了灯,只剩门外的路灯把光线从门上的小窗口射进来。里边的病床,沙发,柜子,都只是影影绰绰的一团。他侧一侧身,肚子里咕咕的叫唤起来。一种饥饿的感觉,像是床板传上来的寒气,往上升起来。他努力一把,抬抬四肢,发现自己身轻如燕。于是撑起身,移身床边,然后套进棉拖鞋——这拖鞋哪来的呢?不晓得了。
他蹒跚着出来,发现拖鞋有点像滑板,让自己滑出病房。当时过道里空空荡荡的,只有朝着过道的值班室灯光雪亮。他过去时还担心值班的护士看见他。可是那值班护士只抬抬头,像是在倾听有没有人在远处叫她。然后,又低头看她的手机了。他经过后还回头看看值班室里边,里边还有个男医生,正站着伸懒腰。男医生还恰巧转过身来,拿一种刺穿一切的眼光看过来。他一惊,心想男医生会不会一声断喝,把他叫住。谁料那医生双手举起,做起颈椎按摩来。
一时间,他想到了上午,带着盐水袋去厕所,护工与护士也是不见他出门和回房。这太奇怪了。莫非,是身上这件病号服太普通了,医院里的人视若不见?
他下楼,脚底有点发飘,飘到了底下的大厅。大厅门口又有值班室,那是专管病人住院出院的。自然还亮着灯,而且有人在值班。值班室门口还有个男的保安,一身制服,高大威武。他移步出去,有些犹豫了,脚步便如猫步,一颠一颠的,他已经感觉到,只要不发声,里边的人根本不会注意他。果然,他走到门外,值班室里的人丝毫没有反应。
门外是花园,此刻昏暗、清冷、静寂。有路灯将他的身影投射到一旁,又跟着他将影子拉长。头顶是深邃的苍穹,有寒星在向他眨眼。他感觉自己有一种飘的快感。
然后出了医院,到马路对面,那里还有家夜排档,扯一块挡风布帘,按两张八仙桌,上面挂一盏八十瓦灯泡照着。人去桌空,只有屋里还飘出饭菜的香味。他过去,朝里边喊道:“老板,来碗爆鱼面。”里边应道:“好唻。”
他坐到桌前,回头看看对面的医院,突然反问自己道:“老子不是受伤了吗?不是连脑袋都开刀打开了吗?还能跑到外面来吗,还能吃面条吗?”转而一想,肚子饿了是好事啊!生了病,还晓得饿,还能吃得下,那就说明就快好了!管它呢,吃饱了再说!
一会儿,面端出来了。一只大海碗,冒着腾腾的热气,店家是个粗汉,像个蒋门神。把碗放到桌子上,他的面前,蒋门神忽而左右巡视,怪道:“人呢?”他哪里顾得上回答,伸手把碗端过来。面条的热气与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屋里一个女人回答道:“客人大概先去上厕所了吧。”蒋门神拍拍手,急着往里走,莫非他也去里边厕所了?
有法不管了,拿筷子哗哗撩面条吃,直吃得雾气腾腾。屋里男女又说话了。女的说:“客人回来了,听见没有?吃着呢!”男人喊道:“晓得啦——喂,给我拿几张手纸过来,格里呒没唻。”
有法一听,敢情男店主上厕所了,那就抓紧吃吧。哗啦哗啦,先把面条撩完了,然后再对付爆鱼。待吃得差不多,他开始掏口袋了。这时候他发现,这是病号服,口袋里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而蒋门神却已经从里边走出来。
“哎,人呢?”蒋门神说。
很快发现了,面碗里的面已经吃完,只剩了爆鱼了。
有法此时还在吃爆鱼。他发现蒋门神看不见他,于是尽量轻轻嚼鱼,慢慢吞咽。
“娘希匹,贼骨头吃了面条跑走啦?”蒋门神过来夺他的碗。
有法原本还想着付钱,听蒋门神这么一骂,不高兴了,心想,吃也吃饱了,老子撤了。他就站起来。
那蒋门神端着碗还在骂人呢,有法慢慢悠悠,尽量不发出声音,朝马路对面飞过去。这时候正有一辆汽车过来,他差点被汽车撞上——那车子从他身边噗的一下过去。他这时候才清醒,蒋门神看不见他,汽车里的司机也一样看不见——所以他不能想当然地以为司机会让他!以后出门过马路,怕是要多加一份小心。
进医院大门以后,他自然又畅通无阻。门卫,护士,起夜的病人,一个都没有看见他。回进病房以后,躺倒床上,他睡不着了。他已经确认,自己因祸得福,获得了一种隐身的能力——当然,还不晓得能否恢复常态。就是说,出院以后,自己将从此不用再东躲西藏了,自由了,安全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
一时间,他感觉自己的想象力不够用了:隐身,会给他带来那些意想不到的好处呢?
他躺着,不断地翻身,像当年创作诗歌一样兴奋起来。有段时间,他还曾孜孜不倦的创作科幻诗。人家创作科幻小说,拍摄科幻电影,他就实验创作科幻长诗。如今奇怪的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在他身上发生了。这有点像电脑游戏里的隐身,或许大自然也有自己的程序,适当的时候,隐身的功能就出现了,不然,吴承恩怎么凭空想出孙悟空?
他甚至想,会不会超人的本领是不是降临到自己身上了呢。于是悄悄起床,缓缓走到阳台上,看黑暗深邃的夜空,傻傻地想,要不要跳出去,或许,自己会像超人一般飞起来。可是他一只脚才跨上窗台,另一条腿就抖起来。这一抖,人就重重地倒向里边,啪嗒,跌到在地面上。地面冰冷,刺痛。他由此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特殊本领,只是能够隐身了,别人看不见了,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不怕别人看见的事了。
爬起身,进屋,回到床上,又努力睡觉。
他还是睡不着。超人做不了,至少可以做自由人了。接下去的问题是,怎么让自己真正自由呢?单是出去混碗面吃,那也太小儿科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钱能使鬼推磨”,想要自由,必须先得有钱啊!想到钱,他心里一下子砰砰砰跳起来。银行,证券公司,金店,收银柜,哗哗哗,一幅幅画面在眼前闪过。只要隐身,哪里都可以长驱直入,随要随取,跟自家抽屉一样啊。拿了钱,还可以大摇大摆出来,不怕别人抓住呀!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不真实!可是,一次上厕所,一次吃夜宵,已经真真切切证明了这个事实:他已经隐身了!
“有钱,先得有钱。”他喃喃地说,“有了钱,就什么都有了。”
适当时候,不,明天,就得出击,想办法弄钱!
首次出击
醒来天已大亮,他掏出枕头底下的手机,看时间,发现屏幕不知何时破了,碎纹像一朵菊花。下腹发胀,有一种急切的便意。于是他决定爬起来,去厕所。
夜里有查房的来过,拿电筒照两只病床。没发现什么,走了。有法却由此发现一个对他有重要意义的现象:他只要静躺一久,就会现身。这太好了!太有用处。要是一直隐身,不能现身,那活着还有啥意思!只有运动状态下,他才隐身。这才是他想要的。
他跨出几步,突然有所领悟,回身去拿手机。那时候同室病友正好在吃早饭,人对着过道。他经过那人身边,故意把手机在那人面前晃晃——那人视若不见。他欣喜若狂:看来自己手里接触的东西,也会跟着隐身——这一点太重要了!否则想去拿钱或其他东西,岂不立刻被人发现?
出房门,走道里一股寒冷的空气将他裹住。有护工拎着开水从他身边走过。当然,没有看他——应该是看不见他。头顶的吸顶灯还没熄灭,和外面的晨光一起涌进过道,给人一种晕眩的感觉。
迷迷糊糊中,他进了厕所,竟忘了看门上的男女标志。凭习惯,找小便池,却只有包间,其中一间有人,传来瞿瞿的撒尿声。再一看,没有小便池,于是想到这是女厕,赶快退出来。经过那个包间,果然见一个长发女子蹲着,赶快逃离。那女子低头看手机,长发下垂,没有反应。
再进另一个门,立刻看到几个小便器,挨个排列。另一边是包间,门都关着,其中一间还冒出袅袅的烟雾来。他往里走,凑到一个小便器下,拉出家伙撒尿。
面前有个窗户,此刻关着,但是外面的一切却尽收眼底。是高高低低的城市新楼,沐浴在晨光里。有汽车喇叭声,时时像在影视里,遥远地传来。在大楼与马路的尽头,可以见到远处的海港,驳船的桅杆像密林一般。
热乎乎的尿液射出去,他的头脑也渐渐清醒起来。如今自己这副样子,该怎么行动呢?丹桂苑,我的滑铁卢,如今成了一片废墟,我还能让它复活吗?现在我隐身了,可以做以前不能做的事了,可是该从何着手呢?弄钱填窟窿?问题那不是钱的事啊——那是一场地震,一种猝不及防的灾难。谁知道靳市长一座大山,会轰然倒塌?谁知道土管部门会牵连其中-----然后房产证做不出来,自己的资金由此断裂,接着银行催款,被逼借高利贷,缺口越来越大-----像一个人出了车祸,断了四肢,失血过多,垂死挣扎几下,僵直倒地,最后被宣告死亡。如今,还能从哪一个环节下手呢?还能翻过身来吗?
看着窗外的朗朗乾坤,滚滚俗世,他忽然觉得自己想象不够用,一会儿激动地感觉自己可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一会儿又沮丧地觉得隐身不是成仙,未知祸福。
小便尿完,他浑身一个哆嗦。然后往回走。带着那些问题,他感觉步履变得沉重。回进病房,他发现床头柜上放着馒头和粥。护工被他写条子辞退了,早餐哪来的呢?他过去,发现盆子底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道:“我过来看你,你不在。我得上班去了。早点放这里,建议趁热吃掉。美兰。”
他拿着纸条走到窗口,朝楼下望去。下面人来人往的,哪里见得到美兰?返身去拿馒头,啃起来。想到美兰,心里一下子泛酸了。美兰呀美兰,如今我隐身了,可以回家了,可是我还回得了家吗?我们已经离婚,还能再复婚吗?如果我回来,你还会要我吗?
他把馒头吃完,感觉自己有了力气,头脑更清醒了。即便自己隐身,美兰和孩子还得像往常那样生活啊!自己那一屁股债还跟着自己啊——也跟着美兰。所以归根到底,还是要钱,钱,拿钱打发高利贷,拿钱给美兰女儿一个安定富足的生活,甚至拿钱衣锦还乡。钱!
他呆不住了。得出击。这么想着,他开始套外衣。外面冷,他需要保暖内衣,需要皮外套。尽管别人看不见,可是自己不能受冻啊。最后连棉皮鞋都套好,才出门。军人出身,他动作是敏捷的。
坐电梯下去时,他与一个高个摩登姑娘对面而立。大冷天,那女孩露出一大片胸脯。他又一次确认自己的隐身彻底,自己几乎把热气哈到女孩胸口,她却全无反应。到底楼,出电梯,穿过一条过道,可以直达门诊大厅。
门诊厅这时候已经很热闹,各个窗口都排出长龙。只有一个缴费处人不多。他不由凑过去看。那时候正好有个四十左右的乡下女人,掏出一个报纸包着的纸包,拆开来,往窗洞里送钱。那些钱显然是银行里刚刚取出来的,一万一叠,用纸条扎着。看这阵势,应该是给她老公或者老爸交手术费。那钱是新版老人头,红红的,又薄又新。里边收款的人,还在摆弄一台点钞机——那机器刚通电,没启用,一拨开关,嘎嘎的响。
有法突然一个激动:有了,何必舍近求远呢!大冷天,还得赶往银行,叫出租,老子连打的的钱都没有;再说,招手叫车,人家看不到你,也叫不到车啊。这么一想,他行动了。走上去,伸长胳膊,探进窗洞,随手就去抓钞票。他手大,几把一抓,十万到手了。塞进随身带来的黑色塑料袋,转身就走——回病房。别人看不见,回哪里都可以。病房里还有自己的东西,他决定先回病房。在没有确定下一步行动目的时,他还得留在医院。
身后是一片嘈杂的声音,中间夹杂一个女人的尖叫。
一个小时以后,他决定再度出击了。
十万块钱,被他用塑料袋裹好,像一块空心砖,塞进了床头柜里。外面还盖上换下的拖鞋。同病房的陪客,应该不会过来翻动。他必须再次出击,十万块钱对他来说,远远不够。就像一个大坑,填几粒沙子,不解决问题。究竟需要多少,他还得合计合计。还高利贷,恐怕是第一步的。不然他去不了美兰那里,也回不了老家。自己隐身了,他们抓不到,可是会连累其他人。
他出了住院部,到了楼下的花坛边。那里有假山池沼,有青青草坪,关键是有眩目的阳光。他找到一只靠椅,坐下去,斜靠着,仰面朝上。靠椅后面有冬青,冬青后面有香樟,都是冬天不落叶的常绿树。南方就是南方,海滨就是海滨,即便冬天,也是郁郁葱葱的。他眯着眼睛朝上,让自己的脸接受阳光的抚摸。他需要想想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怎么去银行,怎么动手——是的,目标是银行。
忽然,他听得花坛那边好多脚步声,还有一些人的说话声:“哪里?哪里?”
随着声音,更多的人从楼里跑出来,然后聚集在花坛左边的空地上,纷纷朝上观望——莫非,天上出现了外星人?
他忍不住坐直身子,站起来,也朝楼顶观望。正好有香樟的华盖遮住,见不到什么。他之后沿着花坛,往左边走。
除了大楼楼顶一角,起初还是看不见什么。有人朝上指点:“喏——喏!”又有人叫道:“嗯!嗯!看见啦!看见啦!”他走远几步,也看清楚了:楼顶上有人!
更多的人涌过来,这回是门诊部的人,甚至还有街上的人。环顾一下,所有门诊科室,所有通道墙角,都有人站着朝楼顶望去。医院外面路上,忽然传来“呜——呜”的警报声:警察来了!
门诊部有人说话,把话传到了有法的耳朵里。有法赶忙站到一块假山上,仔细观察上面。那个人影渐渐清晰起来。这时候警察已经进来,啪啪啪跑过来,一些人开始驱赶观众,还有人抱来一个气垫,机器一开,呼啦啦,把气垫打得鼓起来。有法这时候醒悟过来了:上面那个,应该是刚才交费处的乡下女人。她丢了钱,一下子绝望了,于是跑到楼上去,要跳楼自杀!
有法像是被警察打了一记电棍,浑身一震。肯定!肯定是那个乡下女人!没了钱,她老公或者老爸抢救不成,她自己也不想活了!
他开始迈步,往住院大楼走,他明确自己要做什么了。进了电梯,他按了最高层22楼。电梯升上去,他一直心里默念:不要,不要马上跳啊!22楼,即使安装气垫,跌下去也是半死啊!
到了顶楼,他转过墙角,发现了通楼顶的步行梯子,那上面的门开着。他出去,到了楼顶。这时候已经有警察到了顶上,只是没有靠近女人,正拿着干电喇叭,朝女人喊话。
“不要激动,女士!想开点,有困难找政府!”警察喊道。
有法想,老话讲解铃还需系铃人,还是我过去吧——反正她也看不见我。
于是他沿着楼板,慢慢走过去——他尽量不让自己发出脚步声。很快到了女人身边——果然就是那个女人,此刻表情却是一种绝望,五官都变了形。
有法想了想,凑到女人耳边说:“妹妹,你的钱没丢。我晓得它在哪里?”
女人跨出的一条,慢慢缩回来。
“——在低下花坛的第二张靠椅底下。”他又说了个更具体的地方,“真的,不骗你。有人拿了,又还你了。”
女人转过身来。他确认女人已经相信,赶快下楼。女人又有警察陪护,肯定不会比他下来快。他有时间把钱拿了,放到他说的靠椅下面去。
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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