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回智多星计穷谭氏寨 病周处除害恶水溪（2/2）
是夜，宋江、吴用聚集众头领商议，众人愁眉不展，好生忧闷。吴用道：“今番虽不曾破得谭氏寨外城，但城墙已自残损不堪，定难久持。众兄弟休辞劳苦，轮番攻打，莫教其有喘息之机。我观这谭氏寨护城河紧东、西、北三面，南面乃是陆地。我已教凌振、陶宗旺带掘子军深挖地道，直通城下，栽埋*。想不日定可建功。”众人听说，转忧为喜，只等凌振、陶宗旺消息。
再说谭氏寨内，众人自破了梁山冲车后，不敢丝毫懈怠，日日登城守御。谭智又教人于内城、外城之间筑起寨栅，以防不虞。那日谭智、谭勇正在东城巡绰，忽听得南面撕天裂地一声响亮，惊得面如土色。忙向南城疾奔，中途早有寨兵报道：“贼兵挖地道至城下，栽埋*，南城已被轰塌。二公子被一虎面行者砍伤左臂，三小姐亦被震伤。贼兵直杀到内城外，幸得知寨前日已于两城之间竖起寨栅，方才拒住。”谭智对谭勇道：“是我一时不明，着了吴用那厮的道。眼下外城已失，只得暂退内城。”当下急急传令，教众军退到寨栅后驻守。梁山兵乘胜进兵，两下敌住。宋江等见夺了外城，喜不自胜。吴用道：“可教凌振、陶宗旺兄弟再接再厉，破谭氏寨必矣！”宋江便令凌振、陶宗旺加紧挖掘，只待一举攻破谭氏寨。
转眼过了五七日，那日宋江正与吴用商议粮草之事，忽见凌振遍体烟熏，慌张来报：“陶宗旺兄弟被火烧身死。”宋江、吴用一齐大惊，惊问缘故。凌振答道：“谭氏寨已绕其内城与寨栅之间挖下壕堑，内有寨兵屯守。今日我与陶宗旺兄弟正挖至那壕堑中，不想敌兵早已积柴贮火。见我等挖通，便将柴火投入洞内，以皮韛向洞内鼓风。陶宗旺兄弟首当其冲，被火烧身死。小弟在后若不是逃得快些，也无命回来。”
说言未了，又有小校报道：“四处掘子军或吃谭氏寨拿获，或被火灼而死，伤亡大半。”宋江拍案怒道：“贼子怎敢如此！与我整顿军马，今夜便击破那寨子。”吴用叹道：“哥哥莫要逞一时之气。这地道之法已是最后一着，今番也吃破了。眼下我等人困马乏，又折了陶宗旺兄弟，已无力再战。不若暂且退兵，从长计议。”宋江道：“军师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等激战月余，军马钱粮损耗无数，方破得他外城。不乘此时一股而下，他日再要破时，恐难上加难了。”吴用听罢，叹口气道：“小生怎能不知？只是如此一来，此战恐将旷日持久，需从大寨、章丘、青州三处再调人马粮草前来方可。”宋江道：“这有何难！”当下便遣人分投三处调军马粮草。
令尚未发，闻报神行太保戴宗到来。宋江忙教引入，当时戴宗入帐。寒暄罢，对众人道：“朱贵兄弟吃沂州龟蒙山强人害了，卢员外欲兴兵复仇，特来请哥哥、军师定夺。”宋江、吴用并众头领听了，又吃一惊，忙问备细。看官，不唯宋江、吴用要问，在下也要问，那卢俊义不是要攻打单父县，怎地朱贵反吃龟蒙山强人害了？为今要说个中缘由，只得权寄下宋江这边的话头，容后再表。
且说广东海边有个州郡唤做潮州。州内有条好汉，姓孟名荡，祖贯揭阳县人氏。生得九尺长短身材，二十八九年纪。天生铁塔般身躯，两臂有拔山之力。淡黄面皮，扇圈胡须。一身好武艺，远近闻名。只因父母早亡，又不曾婚娶，无人管束。这孟荡独自闯到潮州，赖出海打渔为生。平日里放荡嗜酒，尚侠任气。若有人言语相犯，少不得挨其一顿拳脚，海边人闻他姓字，无不畏惧三分。
故宋时，潮州多与海外贸易来往。本年间，孟荡与本处渔牙主人代老汉到占城贸易，不想途中吃大伙海贼拦截，同舟人尽被杀死。孟荡势单力孤，假装顺从，趁黑夜里夺得一条小舟，救代老汉逃得性命归来。代老汉爱孟荡武艺，自思已到知命之年，膝下有一女儿，尚未婚配，有意招孟荡为婿，便将其引回家中。那代小姐见孟荡身躯长大，仪表堂堂，目成心许，当时定下婚约。只因孟荡为母服丧尚有半年未满，因此权且搁下，待丧满再行合卺。
自古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想那代家生出事来。原来代老汉有二女一子，大女儿便是代小姐，小女儿尚未及笄，无甚烦恼。唯独小儿子，平日里仗着老子的势，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偏这代老汉尤宠这儿子，为此上约束他不得。也是合当有事，上月间那小子不知怎地与本州王统制小妾勾搭作一处，一来二往，那小妾竟有了身孕。二人做贼心虚，兀自遮掩隐瞒。
看官听说，自古:‘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里包不住火，这二人怎瞒得住？不上半月，早被王统制发觉。不禁大怒，带兵径奔代家，将那小子脑揪到街心，一顿拳打脚踢。那王统制又私下照会牢城管营，将代家小子打入大牢，百般折磨，以泄心头之恨。管营素来与王统制交好，岂能不应？代家上下闻得此信，慌作一团，无计可施。多得那代老汉平日里打得好鱼，多曾孝敬知州，有些交情。因此耗尽家财，买上告下，只求知州代为说情。那知州念往日之事，又收了代老汉钱财，不好拂了他面皮，便与王统制商议。王统制一来见知州说情，代老汉好言赔罪，气先自消了一半。二者念那小妾终不是父母之命，明媒正娶，便应承不再追究。只一件事，但要代老汉一家出十万贯钱来赎。试想那代老汉经年累月以打渔为业，虽有些资财，一时间怎生弄得这许多钱财来？
说来也巧，潮州凤凰山有一李财主，往日曾到代家提亲，只因代小姐不肯，代老汉又视女儿为掌上明珠，百依百顺，因此便拒了婚事。不想那李财主闻知这个消息，便到代家重提旧事，愿以十万贯金珠迎娶代小姐过门。有道是：‘丢卒保车，弃车保帅。’那代老汉视小儿子胜过自家性命，事已至此，也顾不得孟荡与代小姐婚约之事，便满口应承了。又恐孟荡得知拦阻，便借故派其出海一遭，暗地里将代小姐许了李财主。那代小姐虽千百个不情愿，怎奈代老汉心忧儿子安危，千求百告，代小姐心软，又四处寻孟荡不着，只好含泪应了。当时与李财主成亲，代老汉得了钱，赎出代家小子，只瞒得孟荡一个。
转眼过了半月之上，孟荡出海归来，自去代家交割。见代老汉一家面露尴尬，又不见代小姐，不禁心生疑窦。打听街坊邻里，方知代小姐已下嫁凤凰山李财主家。孟荡不听则已，一听气得三尸神炸，七窍生烟。直奔代家质问缘由。代老汉见瞒不过，只好如实相告。孟荡便要去凤凰山讨人。代老汉道：“此事是我负了壮士，如今木已成舟，还望壮士罢手。日后婚姻事体，全包在老汉身上，定为壮士寻得一门好亲事。”孟荡骂道：“呸！怪我平日里瞎了眼，救了你这混账老儿回来！儿女均是心头肉，怎地便为你那混账儿子舍了女儿？代小姐与我相亲相爱，岂是他人能比的？你若再敢拦我，先问过我这对拳头！”说罢，便要出门。
只见代家小子抢先一步，拦在门口道：“大哥不可只身前去，此间到凤凰山需经恶溪，那溪内自唐时韩昌黎祭文驱鳄后，一向太平无事。不想本年盛夏间，溪内不知从何处浮来一条巨鳄，昼伏夜出。猪马牛羊吃它坏了无数，更伤了三五十条大汉的性命，官司几次杖限渔人擒捉发落不得。那畜生隐于水中，无人知晓。但逢着者，都无命回来。大哥切不可孤身前去。”孟荡骂道：“放你娘的屁！我也是本地人氏，几时见说那溪内有鳄鱼？若不是你这直娘贼胡闹，代小姐岂能屈身嫁那鸟财主？你如今休说这般鸟话来唬我，今日便是天王老子也阻我不得！”代家小子又道：“大哥不......”话音未落，早恼得孟荡性起，揸开五指，去那代家小子脸上只一掌，打得立脚不稳，扑地倒了。孟荡那管他死活，大踏步望外只顾走。出得潮州北门，径投恶水溪来。
当时孟荡独自一个，行了五七里路，早到溪畔。那时正是八月间天气，烈日炎炎，酷暑难耐。四下草木了无生气，溪内瘴气弥漫缭绕。孟荡四下里寻船夫摆渡，那里寻得见半个人影？正没计较间，忽见前面岸边一棵枯树下拴着一条小船，在泥里泊着。孟荡上前看时，那船虽不甚大，破烂不堪，却喜不曾漏损。便解了绳索，左手拿了木桨，右手扳定船帮，左手只一带，轻轻地将那木船挺起。当时扛了那船，望溪里便走。先将船放入水中，霍地跳上船，独自划桨望对岸来。
且说孟荡一人一舟，恰似离弦之箭，飞也似望对岸而去。却才划至溪水中央，只见小船猛可飞腾起来。孟荡吃了一惊，急看时，只见一鳄自水中壁直跃出，一张血盆大口咬住小船，跃到半空里。可想那小船怎禁得住巨鳄撕咬？当下碎为两截，人船落水。孟荡是个熟知水性的人，当下就水里稳住身形，定睛看时，却是一条利牙凸睛，三二丈长的顽皮巨鳄。当下那条鳄又饥又渴，见一击不成，就水底将两条后腿猛地一蹬，张口直望孟荡咬来。孟荡无暇细想，急挺手中木桨望那鳄嗓根戳去，却吃一口咬定。孟荡急待抽出，已是不及。那鳄就水里猛地翻转身躯，孟荡别无器械，只有一条木桨，那里肯舍？死死把定。转眼间已随那巨鳄转了十数圈，转得孟荡兀自头晕眼花，把持不定，只得松开那桨。再看时，那桨早被咬得粉碎。那条鳄吞孟荡不得，焦躁起来，张开口，又望孟荡扑来。那时节，孟荡与巨鳄已翻滚到溪边浅滩上。孟荡立定了脚，见那鳄扑来，霍地一闪，放它过去。就势扭转身躯，右手拘定巨鳄前颌，左手自颌下绕过，紧攥右臂，将鳄首勒定。偷出双脚，望溪畔边一步步踏将去。
看官听说，原来那鳄前颌，若论撕咬，则有千斤之力；若论开颌，则无甚力气。当下那条鳄被孟荡死死勒定，撕咬不得。不觉性发，左摇右摆，孟荡那里肯放半点松宽。那鳄见挣脱不得，再复周身翻滚起来，孟荡只得就势随它。不移时，两个已滚到溪畔边。孟荡眼见得堪堪脱手，急中生智，舒出右手，将五指攒作一处，猛地望巨鳄戳去，正中左眼，鲜血迸流。当下那鳄失了左目，疼痛难禁，奋力挣脱孟荡，张开前颌嘶吼。说时迟，那时快，孟荡趁那空当，左脚踏住巨鳄下颌，双手掐定上颌，尽平生力气狠命向上掰去。只闻得咔嘞一声脆响，那鳄双颌碎裂，嘴里迸出血来，已自动弹不得。孟荡见状，撒开双手，自鳄嘴跳将出来。看那鳄时，后腿兀自向前蹬地，欲挪回溪里。孟荡举目四望，急切间并无器械可用，便三步并作两步，赶上那鳄，拳脚齐下，望头上只顾乱锤，不知打了多少下，直至两臂酸软，方才罢手。再看那条鳄时，早一动不动，横死在溪边污泥坑里。
当时孟荡跌坐于地，自思道：“船已吃这畜生咬碎，却怎生渡到对岸，不若直游过去罢休。”方欲起身，只听背后脚步响，急回头看时，却是代老汉引着十余个渔夫前来。原来代老汉见孟荡孤身前来，放心不下。安排家人照看小儿子，忙召集手下渔夫，追赶过来。当时见孟荡独自坐在那条死鳄边，都讶异不已，忙聚拢来。孟荡便将如何打鳄之事说了一遍，众人愈发惊愕。代老汉道：“壮士不可意气用事，若去涉水，恐溪内再有鳄鱼，不是耍处。老汉女儿之事已无可挽回，还望壮士随老汉回去，从长计议。”孟荡听了，怎肯干休。正待要起，只觉浑身酸软，四肢乏力。原来适才打鳄，力气都用尽了。没奈何，只得随顺众人。当时代老汉与一名渔夫扶了孟荡，众渔夫自把那条鳄用绳索缚了，扛回潮州城来。
话休絮繁，且说孟荡除了巨鳄，轰动了一座潮州城。知州大喜，自依惯例发给赏钱，却寻不着孟荡。原来那日孟荡与众人尚未入城，便觉体力已复，自行去了。代老汉知他脾气，不敢拦阻，只好引众人将那条鳄抬到州衙。知州见了欢喜，听众人禀明了原委。因寻孟荡不着，因此将赏钱散与一众渔夫。那州内百姓听得孟荡一人除了巨鳄，街谈巷议道：“这孟荡素日里横行州郡，无人敢惹。今日竟除了大害，又不受赏钱，真比得上周处在世了！”因此不上旬月，州里州外，无人不晓得孟荡之名。又与他起了个绰号，唤做病周处。孟荡自是名震潮州，却无人再见其踪。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一日，潮州城内又早热闹起来，沿街两旁人头攒动，递相观望。却为何事？原是新近有人犯了罪，要发配远恶军州，先游街示众。为何观者如此之多？只因那示众囚犯不是别人，正是那病周处孟荡。原来孟荡自除鳄之后，回想代老汉的话，自思再去凤凰山纠缠，终是无趣，便隐于乡内山神庙中安歇。整日酗酒，渐渐颓唐了。那日偶听得人议论凤凰山李财主家死了妻室，又迎娶了新娘子。不禁失惊，后打听得真切，那代小姐自嫁李财主后，日日思念孟荡，装呆搭痴，冷若冰霜。李财主见她不省得风流，娶来并不淘气，心下大怒，便将代小姐百般折磨。只一月有余，那代小姐便香消玉殒。不想头七未过，那李财主便耐不得，忙娶了新房。
当时孟荡听得，气得咬碎钢牙。当夜便游过恶溪，来到凤凰山，径奔李财主家。破门而入，将李财主拖出，一顿拳脚，登时打死。却因吃得醉了，又不识机关，吃李家庄客一发上，将孟荡捆缚了，解投州衙。李家亲眷百般哭告，要知州定孟荡死罪，多得代老汉暗中上下打点，知州又念孟荡除鳄之功，便判其游街示众，刺配远恶军州。因琼州岛、通州海岛已是人满，因此将孟荡刺配沙门岛。当时唤文笔匠与孟荡刺了两行金印，戴了枷锁。游街已毕，两个防送公人张千、李万押着孟荡，取路要行。那代老汉早在潮州北门迎候，将出银两与了公人，托其一路好生照看。又将包裹银两与了孟荡，孟荡见了，不禁又想起代小姐来，洒泪不已。当时收了银两，拜辞了代老汉，自与张千、李万取路投沙门岛去了。
且说三个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一路行了三月之上，早到了山东沂州境内。那日三个赶路，行到一个去处。只见前面一座高山拦路。张千道：“这座山生得形势险恶，恐有强人出没，我等宜速过为妙。”说言未了，猛听得山嘴边锣鸣鼓响，跳出三五百个小喽啰。当先簇捧出一条好汉，手掿双戟，高声喝道：“你三个是甚么鸟人？那里去的？晓事的快把买路钱来，饶你三个性命！”正是：插柳成荫无心事，一语成谶悔话迟。毕竟孟荡三个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两条好汉：
穆春、陶宗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