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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斩龙台(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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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颠颠簸簸,耳畔总是辘辘车轮声,片刻没个休止;睁眼醒来又翻身睡去,亦不理会已过了几日——算来自打离了京中,她便不曾这么睡过。凭着一时意气独自闯到衍西,口中说不怕,又岂会真的不怕!无分日夜,不论独自探路抑或身在营中,人如时时绷紧的弓弦,一刻不敢放松,困顿难支之时,囫囵打个盹儿,也恨不得将眼睁着。现如今倒好,总算落得一回安稳,便只管蜷在车内蒙头大睡,直睡得雷英与简秀凤二人暗暗纳罕。

话说简秀凤便是慕南罂身边那黑红脸络腮须的校尉副官,人生得虎背熊腰,倒偏偏取名“秀凤”——阿七原想着简雷各事其主,实该有些罅隙才是,哪承想这二人对付她时却十分投契,和睦的很!还未容她动些什么念想,头天上路便心照不宣的一道收了她腰间兵刃,又捎带着将她捆牢了两手。非但如此,一路上无论如何撒泼叫嚷,众人皆好似聋了一般只是不应;后来实在太吵,那简秀凤索性团了团破布给她将嘴塞了个严实,每日送水送饭时才取下,恨得阿七几欲仰倒,半日下来便安生了许多,不再吵嚷只是痴睡。

也不知到了第几日上,阿七又被马车颠醒一回。醒来之时口中破布倒是被人取了下来,两手却仍牢牢捆着——绑得久了难免肩臂酸麻,先在心内将苏岑与慕南罂各自骂了一遍,又没好气的伸脚踹了踹车板。

很快便听外头有人沉沉喊了声“停!”马车渐渐驻下,接着车帘又被人向外掀起。

冷风顺着帘缝直灌进来,阿七忍不住先打了两个喷嚏,抬眼瞪着帘外早已下马静候的雷英。

那雷英面上也无甚表情,不慌不忙取出一卷羊皮绳,将一头向她腰上系紧,这才一搭手扶她下来。

阿七原本攒了满心火气却没处可撒,如今倒跟湿柴似的再难点着,悻悻然拖着那皮绳走出老远,寻了处半人多高的蒿草丛,藏在后头方便。

因两手被缚着,费了半天事才将衣带系紧理好,心里头又不免暗骂一回,忧心二喵为何还未跟来,难不成当真被慕南罂收了?

此时抬头四顾,三面皆是苍黄土塬,车马一路沿着籍水故道而行,此处应是沐南,将过沐水,北去不远便是沐阳——她似曾走过,一时却又想不分明。极目远眺,西北天际一线远山,延伸至东北;而东天边,夜幕中渐陡渐险的黛色山脊,愈发难辨。

翻过山脊,便进了定洲地界。

雷英与简秀凤恐是早已对这趟差事极其厌烦,巴不得早一刻将她送到定洲,必还会连夜赶路。

发怔的当口,腕上绳子一紧,便知那雷英等人已候得不耐烦。三步并作两步赶回马车跟前,堆起一脸的笑正要开口,却见雷英手中攥了那团破布——阿七忙道:“不急不急,容我说完再堵!”

对方照例不应。阿七也不恼,嘻嘻笑道:“今夜一夜不歇,明日过午定能赶至山跟前。既然山对面便是定洲,也不急这一日半日。上回来时听当地庄上人说那埈川有几处风光绝佳之地,今次若能攀上去瞧瞧才好——”

雷英竟似充耳不闻,上前一把掀开车帘。阿七只得闭了口乖乖爬回车上。

车马复又向前行进,却翻来覆去再无睡意。直到了后半夜,队伍竟停顿下来,雷英留下两人当值,余者就地歇息。

不多时车窗外绕着马车一周,低鼾声此起彼伏。阿七隐约听得外头有人轻声相谈,方知明日不能入夜翻山,故而今夜在此处驻下。

当值的两人之中,一个川中口音,道:“都说那条山道不能夜里走——咱们久经沙场之人,竟也听信这些村野鬼话?若叫我说,自有那生来命硬的,连鬼神见了亦要避让三分!”

另一个则是定南口音,接话道:“前朝康邺皇帝便是在此兵败坠崖,而后才是他们高延赵家做了天子——你是不曾见着,那山里头煞气重得很,早几年我还爬上崖顶亲去瞧过,果真是连石头生的都与别处两样!”

川中的顿时来了兴致,问道:“究竟如何两样?”

定南的答:“听庄上老辈人说,当年崖壁上的石头可都是白花花一片,打那回之后,冲着日头瞧,便能瞧见里头金砂粒子似的直闪——”

“净扯他娘的!”川中的忍不住讥笑道,“难不成那短命皇帝还会点石成金?”

“闪的不是金光,是血光!”定南的一本正经道,“当日康邺帝被逼到那崖头上,身边亲卫被杀的只余一人,却是一个西南巫士假扮的。康邺帝坠崖之时,那巫士也身中数箭,临死前取石为符,蘸了自己与康邺帝的血画在石上,施了一段咒诀——”

“山中之石可绝龙脉?”川中的压低了声:“真有这传闻?”

“正是!当初靖州更名之时,便从这山上挖下两块石头运了去,一块埋在靖州城下,一块沉于影川渡,生生绝了建陵三百多年的王气——”定南的悄声说道,“你想想,那影川渡是什么地方?陵江好比一条大龙,影川恰恰便是那龙喉!沉石于此,可不就是扼住了龙脖子?还能再成什么气候?”

川中的听得入了心,“好家伙。。。。。。两块石头便如此厉害,此处这漫山遍野的石头,岂不是。。。。。。”

定南的点头道,“但凡他天家之人,便不能从埈川那山道上走,否则必有大难!”说着又笑骂一声,道,“前头偏偏就有那不信邪的!到底乱箭穿身,一条命丢了半拉,还被山匪劫了去,应验了不是?还有那五千营的成沛,死在山口也是应了先帝曾赐他祖上国姓,当今圣上又称他义弟,合着他原该叫赵成沛。”

川中的叹道:“话虽如此,听闻宸王逃出埈川那日,竟是地动山崩,天上往下落火,籍水向西倒流,飞沙走石的死了不知多少人!偏偏他却安然无恙,说来还真是个大难不死的,只不知有无后福!”

阿七在车内听得一字不落,心中百味杂陈——

何曾想过,那一番凶险,由别人口中说来,竟会是如此?

彼时他自埈川返京,两人重逢,只字不曾听他提起;恰如她自己,青宫内所历种种,也从未对他多言一句。

即便说了又如何?终归不能伴着他,同生死共祸福。

对他许下的,本以为便是一生重誓,却到底还是食言。

他这个人。。。。。。恍惚中心里头一遍遍对自己默念。。。。。。还是忘了罢。

。。。。。。陵江籍水本是同源,后籍水几番决口改道,曾一度与陵江并作一脉;自前朝景安末年而始,复又分作南北两支,经埈川,各自蜿蜒东去。陵江之上第一城,便是北距定洲二百余里的畅郡。

畅郡此地,盛产酥梨。冬日街头巷尾,多有货郎叫卖糖渍梨脯。车马将将入城,阿七人歪在车里,心早被那卖梨脯的勾了去——两手扒拉着布帘瞅了许久,终是按捺不住,叫雷英差人去买。

此时方知自己到了定南畅郡,正是先前苏岑所说,与成沛之妻会合之地。

畅郡四方官道,北临衍西重镇,沿江而下,水路西去不日可抵川东,而东南则是陵南诸州,可谓大道通衢之地。畅郡城下五里长堤,架桥曰“泓桥”,设驿亭,植柳万株——若非战时,平日里亭中桥上,接踵摩肩皆是送迎之人,更有不少文人、显贵与富绅——时日久了,两岸百姓也算见多识广,倒不再留心。

而今日,却另是一番情景。天还未大亮,早起向河边打水的人家便瞧见河畔来了不少官家与兵丁,堤上垂柳间又扯起天青布幔——不免纷纷打听,莫不是定洲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老爷?

谁知没过多久,将布置好的帘幔又被匆匆撤下。众人远远瞧着更是摸不着头脑。此时便有畅郡府的衙役上前来,陆续驱散两岸围观的路人。

越是如此,越发叫人好奇,渐渐的河畔聚拢来的百姓反倒更多,把候在驿站前厅的畅郡知县昆同敬急得热锅蚂蚁般坐立难安。

师爷便在旁好言相劝:“大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二位侯爷最是体恤下情,万事还只等他二位来了再做定夺!”

只见那知县将脚一跺:“糊涂!侯爷来了,便管用么!今日的事,听这个的不是,听那个的也不是,反过来不是,正过来还不是!但凡错个一点半点,便要乌纱不保。。。。。。”一面说着更耷拉下脸来,“还妄谈什么乌纱?那些武人最是骄蛮无理,如今定北大营闹得这样凶,只怕一句话不顺耳,连老爷我这脑袋。。。。。。唉!”

师爷也苦了脸:“既这么着,老爷倒不如早听了在下的话,向侯爷称病告假。。。。。。”

“唉!”知县哀叹一声,“现如今说什么也晚了——”一面又哆嗦着手拭了把额上的冷汗,“对对!叫他们都有点眼力见,过会子来了人,都离老爷我近些,真有那红了眼拔刀的,好歹也替我顶上一顶!”

师爷应着下去吩咐。一出驿馆便见着一名差人急急的跑了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师爷!回师爷,来了来了!”

惊得师爷抖了一抖,“说清楚,究竟哪个来了?成府、靖远侯府还是京城的王爷?”

“是,是五千营的来了!城墙上老远瞧见他们的成字旗——成大将军去了这么久,现今还没换呢!望风的哪里还敢等,赶不迭的叫小的报信来了!”

师爷白了脸,口中念叨着“这可如何是好!”转身急步回了前厅。

。。。。。。迎着两千余戎装兵甲,满眼的刀枪剑戟,昆知县反倒镇定下来,虽惨白着一张脸,却也不复方才那般手足无措。

“昆大人——”马背上一名戎装男子居高临下,睨着昆同敬冷声道,“年余未见,可还识得本将啊?”来人却是五千营副将文铄。

“文将军哪里话?”昆知县在底下恭恭敬敬答道,“下官岂能不识得将军——”

话音未落,只觉面门一道寒光闪过,“叮——”的一声脆响,便见那文铄手中一柄偃月长刀已斜斜劈入马蹄下的青石砖面,又听他厉声斥道:“既是识得,为何不照本将的吩咐做!”

官袍下小腿一阵抽筋,若不是师爷从旁扶着,险些便要栽倒在马跟前——昆知县好容易定了定心神,“恭迎皇使,沿堤不设围幛,以示天恩——下官乃是奉命行事!”

“奉命?”手中马鞭指向知县,文铄蛮声道,“说来听听,奉谁的命!”

事到临头,昆同敬也只得将心一横——张口正欲答时,却听身后有人哈哈笑道:“原是我司徒域的吩咐,不知到了文将军这里,还过不过得去哇?”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八名满头大汗的轿夫正咬紧牙关,小心翼翼放下一台绿呢敞轿,旁边四名侍从立马围上前去,自轿中搀起一副肥壮身躯——正是那靖远侯司徒域。

司徒域好似不曾瞧见面前如刀般的两道目光,只管将帕子擦着颈上浮汗,口中笑骂道:“好你们这些猴儿,叫你们换个宽敞些的扶椅,怎的就是不换?”

便有个家丁打扮的躬着身陪笑道:“侯爷,早起可不就是按着您的吩咐换过了嘛?再要宽些的,还真不好找呢!”

靖远侯既已站在了地下,昆知县赶忙率众上前参拜。那文铄却不慌不忙只在马背上拱了拱手道:“原来是靖远侯爷!”身后一众军士自是无一人下马。

文铄道:“在下奉范总镇之令,来此恭送成夫人起行,总镇特为交代,沿途需避道围障,岂知他昆同敬小小一个畅郡县令,竟敢阳奉阴违——”

“文将军,”只见司徒域气定神闲的笑着将他打断,“如此说来,今日老夫这面子,竟是无人肯卖了?罢了罢了,此处静水照柳,泓桥长亭,风光尚可——老夫且歇歇脚润润喉,静下心来等王爷一等吧!”

对面文铄沉下脸来。

昆知县与师爷悄然递了个眼色,二人皆是有些不解——定北兵乱,先是由五千营而始,其后定北各部八万余驻军,军心大躁,各拥其主,乱势无人能控,饶是靖远侯司徒域、总兵范裕和坐镇定洲多年,亦已是无能为力,前些时日还有乱军为泄私忿,纵火烧了定洲城北的邬氏旧宅,而邬氏恰是范裕和的妻家——定洲城内人心惶惶,莫说平头小民,世家望族更是各个自危,既盼着京中来使,却又深知眼下这阵势,若非大动干戈,安抚亦是无用。

更何况,定洲业已知悉,这安抚使一职,竟是被那难堪重任的宸王爷领了去——那宸王数月前还曾落入埈川寇匪之手,为救他脱险,致使成沛殒命,由此才引发这场祸乱,五千营诸将士尚因成沛之死对宸王怀恨在心,更有别有用心者,道那成将军实为宸王有意加害——朝廷却偏偏派了宸王来此,岂不是火上浇油,乱上添乱?

一骑飞奔而来,众人纷纷避让,却是文铄手下。来人凑向主将,附耳轻言几句,便见那文铄眸光更冷。

那人报的正是——“宸王人马已至泓桥”。

果不多时,只听阵阵马蹄由远及近,在场众人俱是鸦雀无声,那马蹄更好似直踏在人心上一般。

遥遥望向长堤,疾风骤然旋起。风过,阴沉多日的天色竟忽而放晴——

东南方雾散云开,陡然间万道白光自云上倾泻而下,白光之后,千人骑阵穆然而立,阵内绣金王旗,雪亮银甲,映的人眼不能直视。

“老爷!老爷——”方才那畅郡县衙的差役又飞跑了来,气喘吁吁,向躲在后头的昆知县小声回道,“京中、京中的王爷到了!”

昆知县打量周遭无人留意,一个窝心脚给踹了上去,悄声骂道,“糊涂东西,这会子还用你说!”

原本惬然而坐闲闲品茶的靖远侯司徒域,此时肃了面色,竟也不需侍从搀扶,起身正冠整衣,阔步迎上前去,身后定洲与畅郡一众大小官员,见状赶忙按序随其迎了上去。

。。。。。。泓桥下,水光轻漾垂柳依依,河畔三五辆毫不起眼的成府车马,最末一辆,车夫乃是雷英所扮,此刻正望向河对岸两相峙立的五千营铁骑与京中王师,等着那些人马散去。

阿七歪在车内一块接一块往口中丢着梨脯,吃得有些撑——人吃撑了往往又瞌睡,便不曾留意外头的动静。

几名紫衣侍者渡桥而来,走近一瞧皆面白无须,又手执拂尘,竟似宫内的执礼太监。那几人向最前一辆马车前站定,态度十分恭谨,自称奉了宸郡王之命,请成夫人一行往泓桥驿站相叙。

这日成氏早早出城,意在避开借机生事的定北乱军,更无心与安抚使碰面,无奈行踪既露,思前想后无可推搪,唯有从命。

车马停在驿馆后院,成氏与两个女儿被人请至客房安顿。阿七正睡的迷迷糊糊,两手又被缚着,雷英怕人多眼杂徒生事端,索性将她留在车内,叫旁人自去歇息,独自一人守在外头。

不多时,院中走来两名衣饰发髻相同的素服少女,十来岁光景,一个犹犹豫豫落在后面;另一个则丝毫不惧生人,大大方方上前来,除下蒙在面上的薄纱,浅浅笑道:“雷将军。”

雷英识得她是成沛次女成落儿,忙从车辕上跳下地来,抱拳道:“在下不敢!”

成落儿便又是一笑,改口道:“听人说,雷校尉手上有柄了不得的名器,能取来瞧瞧么?”

雷英怔了怔,看似有些犹豫。

落儿又细声央求,“只是瞧一瞧,还不行么?”说的正是自阿七身上收来的剑——途中雷英曾将那剑展开来细看一回,不想倒被同行的落儿瞧见。

雷英只当她是为其母所求——这其中倒有一个原故——那成氏虽一介女流,却因出身兵家,自幼耳濡目染,喜好鉴别兵刃,亦十分精于此道。

雷英被落儿瞅的发窘,又见她娇娇小小一个人儿,遂放心将剑交与她,还教她如何收在腰间,口中道:“记得快些送回来。”

落儿接了剑,与妹妹自去不提。

回头再说那长堤之上,文铄冷眼望着一众官员远去,仍手按剑柄静立原地,身后骑阵亦迟迟未动。

定北大营早派出探子探得了音信,宸王领了皇命,名为安抚,却一路戎装重甲而来——文铄今日率众到此,打着为成妻送行的旗号,却意图凭着重兵之威,先声夺人。

此时那泓桥桥头,望去果然全无王侯出行的仪仗,倒更似两军对垒。文铄自鼻中冷哼一声,示意左右随自己驱马上前,离对方骑阵十丈之内,才微一扬臂命身后兵众止步。

对方阵前为首一人,玄甲骍驹逆光而立——文铄望不见他面上的神色,他却将文铄的满眼傲气看的分明——那人并不叫护卫跟随,独自掣马出阵,直奔五千营阵眼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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