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昼 小良的牙(2/2)
“你看。”
白石没有回头。
因为,他不敢回头。
他分明的从萧落木的眼睛中,看出了掩饰不住的凛然。
那是一种绝不该在萧落木身上出现的感情。
面对人间八苦,他从容无惧。
面对快剑三,他挥洒自如。
甚至面对自己的死亡,他也只不过一笑置之。
可是如今,他的眼中竟然一片凛然。
那他的身后会是什么?
白石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他更不敢知道。
他背后的凉意麻痹了他的神经,甚至让他感觉不到叶子不住的抓挠。
可是他偏偏不得不去知道。
因为他明白一件事情。
一件要命的事情。
对于恐惧,只有两种选择。
面对。
或是死亡。
他缓缓转头。
在无边的薄雾中,渐渐浮现了一对眼睛。
不,不是一对。
也不是几对。
而是几十对!
上百对!
血红的眼睛!
在悄无声息中,竟然已经离白石那么近!
近到白石已经听到那些喉中咕哝的呜咽。
近到白石已经感到那些鼻中粗重的喘息。
近到白石已经看到那些眼中残忍的杀意。
那是狼。
上百只野狼。
嗜血无度的野狼。
不知不觉中,白石已然极寒彻骨。
他的脚步虽然没有后退,但是他忍不住又转头望向了萧落木。
不知何时,萧落木仿佛成为了他最可靠,也是最值得信任的臂膀。
萧落木却只是静静地往篝火里添着干柴,肃穆的神情中却有着一份镇静,安抚了白石那慌乱的心。
狼群仿佛也和萧落木的眼神一样平静。
它们只是静静地围着白石和萧落木,伸着猩红的舌头,释放着恶意的气息。
萧落木随手将最后一根枯枝丢进篝火中,然而那篝火的微光在血一般的目光中那样的微不足道。
萧落木站起了身,轻轻地拍了拍手上的尘。
他淡淡道:“我跟了你那么久,早就知根知底了,不如直接见面吧。”
谁?
他在和谁说话?
和狼么?
白石不懂。
狼群却懂。
它们渐渐地让出了一条路,而他们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种野兽才有的恭敬与服从。
在那条路上,缓缓走出一个影子。
不是狼。
而是人。
一个白石熟悉的人。
小良。
他终于明白了,小良那森白的牙齿究竟像什么。
像极了一头狼。
小良身上的气势居然和快剑三一般威严,却又比快剑三多了一份苍凉与野蛮。
仿佛,他就是这群恶狼的王。
“传言中,这附近的群山之中,有被狼养大的孤儿,”萧落木望着白石愕然的脸缓缓道,“后来,便真的成了狼王。”
“我...被狼养大,但...不是孤儿...”小良的声音异常生涩,“我有母亲...四岁那年...死的...”
萧落木深深叹了口气,眼睛却没有离开蠢蠢欲动的狼群。
他的手轻轻的抚过篝火,五个指头顿时燃满了火焰。
然而萧落木似乎没有丝毫的痛楚,他炽热的手指猛地指向狼群,吞吐的火焰似乎在高声嘶吼着,几乎压下了狼群的气焰。
“你是不是孤儿,那是你的事。”萧落木浅浅笑着,“可是你的兄弟们是不是饿着肚子,恐怕就关我们的事了。”
小良也笑了。
笑得纯真而血腥。
他伸出了一个指头,指向了白石脚下的女人。
“它们不吃...你们...我要她...”
白石却突然开口了:“不能把她交给你。”
“为...什么...”
“因为他是这个镇上凶案的凶手,”白石眉头紧锁,“而我是这个镇子的捕快。”
“只有...我...才能...救...救她...”小良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焦躁。
他突然呲开了惨白的牙。
狼群仿佛收到了至高的命令,纷纷伸出了冷酷的舌头,舔舐着贪婪的嘴唇。
他们的眼中没有畏惧。
有的,只是对死亡的期待。
不论是敌人。
还是自己。
白石的脸瞬间煞白,他张开的嘴动了动,仿佛还要说些什么,却被萧落木按住了肩头。
“你说你能救他?”萧落木脸上按捺不住的好奇。
“我...能...”
萧落木拉着白石后退了几步:“这样的话,就带她走吧。”
白石大惊失色:“可是...她是凶手...”
“活着的凶手才是凶手,”萧落木摇了摇头,“活着的捕快,也才是捕快,你说对不对?”
白石叹了口气,又闭上了嘴。
“谢...谢...”
小良背起了尚在呓语的叶子,在群狼的簇拥下转过了身。
“等一下。”
不知为何,白石又开了口。
小良微微侧过头,紧锁的眉头仿佛昭示着忍耐的极限。
“她的身边,有个足够可怕的人。”白石仿佛想起了几个时辰前被恐惧支配的那个夜晚。
“哦?”小良没有丝毫表情。
“你打不过他的。”白石摇了摇头。
“打不过他。”小良笑了笑,“那就...撕碎他好了...”
然而就在那一刻,小良猛地抬起了头,尚且稚嫩的喉管中,发出嘶哑的吼声。
群狼紧接着一个又一个,咆哮惊天动地,震得白石心惊胆战。
许久之后,小良的脸色才渐渐恢复平静,和群狼一同缓缓消失在山涧之中,只留下了惊魂未定的白石。
还有一言未发的萧落木。
白石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却又笑了。
“我们又同生共死了一次,是不是?”
“也许吧。”
萧落木也笑了。
只不过,他这一次,笑的有些许的勉强。
因为他的嘴角,竟莫名泛出了丝丝血迹。
白石目瞪口呆。
萧落木仿佛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
他伸出白玉般的手指,轻轻拭去那一抹殷红,却又抬到眼前,一动不动的凝视着,眼中流溢着复杂的感情。
那种感情,让白石有一种错觉,他仿佛看到了周围的空气在逐渐地扭曲,一切都慢慢在渐渐淡化、消失,而另一幕景象却又渐渐地展开。
直到最终,白石仿佛回到了城边的那个酒馆,而萧落木就坐在他的身边,面对着暴躁的怨憎会,脸上露出的笑容,神秘莫测。
那笑容,预示着不久后白石无法想象的一切。
可是现在的萧落木,并没有笑。
甚至在他的脸上,连一丝可以称作笑容的东西都没有。
可是白石为什么还会有这种错觉?
为什么?
白石吃吃道:“萧兄,你...”
萧落木的视线依然没有变化,可是手指却开始微微的颤抖。
“不必多虑。”他抬起头施然一笑:“也许我实在太累了吧。”
白石却依然放不下心。
他思忖了片刻:“不如,你来敝舍暂住几日如何?”
“哦?”萧落木轻轻挑了挑眉毛。
“你难道忘了,你说过我是这个镇子最奇怪的人?”
“所以呢?”
“既然我是这个镇子最奇怪的人,那我家一定就是这个镇子最奇怪的地方。”白石笑道,“而这个镇子最奇怪的地方,恰恰就不会发生奇怪的事。”
白石又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萧落木的肩膀:“更何况,我夫人做的汤,你一定要尝一尝。”
“在这个奇怪的地方太久了,我早已见怪不怪了。”萧落木哈哈大笑,“不过,尊夫人的汤,我倒的确有兴趣尝一尝。”
然而在下一刻,萧落木却皱起了眉头。
不是因为他看到了白石刹那之间改变的脸色。
而是因为,他也听见了,那一声轻轻的叹息。
是谁?
那是谁?
难道还有谁在这浓雾之中窥视着这一切?
当然有。
而这个人,竟然已经渐渐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男人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缓缓走来,就如同在三天前的那场大火中一样,手中的扇子轻轻摇动,所到之处,浓雾尽散。
那是风化柳。
风化柳一步步走到了萧落木的身边,他的嘴靠近了面无表情的萧落木的耳朵,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白石惊诧的脸:“你要是真是去喝那碗汤,你可能就再也没有喝汤的机会了。”
白石脸色铁青:“你是什么意思?”
风化柳笑了。
“不要在意,我的意思是,”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论是这个破山涧也好,还是你家也好,他现在哪里都不能去。”
“为什么?”
“因为能救他的,只有我,”风化柳一脸淡然,“所以,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跟我走。”
“救他?为什么要救他?”
“为什么?”风化柳笑了。
他转身抓起萧落木的手,鼻翼轻轻的翕动着,仿佛在嗅着什么只有他闻得见的气味:“他不懂,你呢?”
“我?”萧落木微微闭上了眼睛,笑了笑,“懂不懂,是我的事,可是你到底有没有把握帮我,那便是你的事。”
“把握?”风化柳放开了萧落木的手,“当然没有。不过,我可以赌一赌。”
“哦?”萧落木愣了愣,随即嘴边露出了一抹嘲弄,“你既然没有把握,我又凭什么要陪你赌?”
“因为我们出身江湖的人,总是喜欢赌上一赌的。”风化柳突然合上了扇子,弯下身把脸凑近了萧落木,“更何况,就算你不陪我赌;你一个人也要赌的。”
萧落木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犹豫。
风化柳又笑了笑,直起了腰,扇子在他的手中又突然绽开,就像一朵刹那间盛开的茶花:“你要明白,做一个决定是很简单,也是很难的;我不会等你,毒不会等你,你要找的人,更不会等你。”
萧落木眯起了眼睛:“看来你知道的的确不少。”
风化柳苦笑着摇了摇头:“如果耳朵能像眼睛一样可以闭上,我想我就不必知道太多不想知道的事情。”
萧落木没有再说话。
许久之后,他缓缓点了点头。
风化柳笑了。
满意的笑了。
他转向了一脸懵然的白石,却又瞬间满面担忧:“至于你,早些回去休息吧。已经快要晌午了。”
风化柳顿了一顿。
“别忘了,你的夫人,还在家里等着你。”
他的脸上,在不经意的瞬间,似乎闪过了成千上万种感情交织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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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从来没有想过,在十二个时辰之内,他居然会经历那么多事情。
简直比他一辈子经历过的还要多。
他曾在偏僻的酒馆里,尝过致命的铁拳;
也曾在阴暗的地洞中,面对着最可怕的杀手;
更曾在尸山血海中,和快剑三一起死里逃生;
最后在凶残的狼群前,也算是有惊无险。
他没有尝试挑战命运,可是却一直被命运所挑战。
他未曾惧怕,也未曾退缩。
可是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攥住。
后厨的猪肺汤传出的肉香、荷影身上的清香和窗边袅袅升起的线香混合在一起,竟然发生了微妙的反应,变得喷香扑鼻,浓烈无比。
可是,冷汗依然顺着他的面颊,沾湿了衣衫。
因为他分明的看到,一脸苍白的菏影,双眼微微地闭着,静静地伏在桌边。
荷影是他的夫人。
夫人,本是没什么可怕的。
然而,荷影的脸,实在是太白了。
白得,就像一张薄纸。
却依然那样的美。
美得,又像皎洁的月。
白石疯狂的嗅着,想要探查空气中是否有丝毫的血腥。然而他的嗅觉仿佛已然在那股辛辣的香味中麻痹。
他只得屏住呼吸。
他放轻了脚步。
一步。
又一步。
轻轻地靠近。
他害怕了。
仿佛是在害怕,打破了什么。
却又更是害怕,他什么也打不破。
在他渐渐接近荷影的时候,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这次看的更加分明。
荷影垂下的右手。
握着。
一把刀。
一把利刀!
白石的眼睛死死地瞪着。
他突然一阵眩晕。
仿佛天地都开始旋转了起来。
难道...荷影已经...
等等。
等等。
白石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这世上最可怕的刀,并不是最锋利的刀。
而是染血的刀。
然而荷影手中的刀,却白得就像她的脸。
白石猛地抱住了荷影。
他仔细的检查着荷影的身体。
没有一丝伤痕。
而荷影,竟在这时睁开了眼。
她的气息,虚弱却惊喜:“你回来了?”
白石望着荷影手中的刀,心有余悸:“你...你这是...”
荷影的声音有气无力:“你一夜未归,我好担心;若你终不能归,我便随你而去。”
白石的喉头有些许的哽咽:“我是捕快,这不过是我的分内之事;而你又何苦...”
“保护镇子,是你的责任,”荷影站起了身,抱过白石的头,手温柔地抚着白石的脸颊,“可是我的责任,就是爱你。”
白石转过了头,没有让荷影看到他瞬间发红的眼眶。
荷影却似乎没有在意,只是转身从厨房盛出了一碗汤。
白石直勾勾盯着香气四溢的热汤,愣愣地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你最喜欢的猪肺汤,还不快喝口暖暖身子?”荷影吟吟轻笑。
“是啊。好久没喝到你的汤了。”白石仿佛从梦中惊醒,端起汤碗一饮而尽。
白石似乎喝得太急,呛地猛一阵咳嗽。
然而荷影没有看到,在白石掩嘴的衣袖下,一股暖流浸湿了大衣的衬里。
因为不知为何,那碗热腾腾的汤,竟然在他的眼中急剧地扭曲,异化,直到娇嫩的猪肺,破碎得仿佛怨憎会零散的残肢;圆润的杏仁,苍白得就像爱别离孤单的头颅,对着白石不住狞笑;就连那香浓的汤汁,也化作了五阴盛的鲜血,淹没了他的脚踝,又淹没了他的胸口,最后淹没了他的头顶,却还是排山倒海,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