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夜 镇子的末路(2/2)
打得白石口歪眼斜。
白石如同烂泥一般倒在了地上。
他紧紧闭着双眼,任凭不知从身体何处流出来的血,混合着泥泞,让这贪婪的小镇尽情地舔舐。
直到风化柳筋疲力尽。
直到风化柳意兴阑珊。
直到风化柳心如死灰。
他喘息着休息了许久。
他终于掏出了铁扇。
展开的扇刃像饿狼的獠牙,抵住了白石的咽喉。
他没有忘记向白石发出最后的讥讽:“你终于可以亲自去向荷影忏悔了。”
突然风化柳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的眼中写满了不信。
一种冰凉而麻痹的感觉,从他的腹部蔓延至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甚至每一丝头发,就像蝎子剧毒的尾针,让他的全身都动弹不得。
“你…你…”风化柳缓缓低下头,望着没入自己小腹的剑柄,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白石居然睁开了眼睛。
那眼中,没有仁慈,没有愧疚,没有茫然。
有的只是蝎子那彻骨的阴冷,和对自由的渴望。
“白石和相思剑客的确都杀不了你,可是我这未尽的一剑,可还为你留着呢。”
风华柳死死拽住白石的衣角,双脚拼命的在大地上徒劳的扭动,似乎这样就可以挣扎着爬出死亡的深渊。
然而黑色的积雪中仿佛暗藏着地狱的入口,在那里,有无数的孤魂野鬼,毫不留情地将风化柳拖进了冥河的彼岸。
在那一刻,白石突然感觉到,最后一点灵魂从他的躯壳透体而出,就像一片随风飘落的叶子。
不。
那是两片。
随风飘落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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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镇子,已然没有活人。
每具尸体的咽喉上,都有着一道锋利且致命的扇痕。
为了独自倾听白石的忏悔,风化柳曾在此释放了最后的疯狂。
可笑的是,在这生命的荒漠之中,留下的竟是白石。
这具行尸走肉已经是这个镇子最后的活力。
白石抬起了头。
县衙的牌匾早就挂满了蛛网。
仿佛这个镇子错综复杂的命运。
两扇颓败的大门中,竟然透出一丝微光。
白石眼中闪出一点疑惑。
怎么?
这县衙里,居然还有活人?
白石推开了大门,凝神望去。
那灯光,来自门旁的一间小小的屋子。
白石眯起了眼睛。
脑海中残存的记忆让他想起。
那是看门的瘸子。
他缓缓地走进了小屋。
不知为何,那张干瘪枯皱的脸,在昏黄的油灯下,竟散发着一股安详的光晕,让白石突然无比的轻松和惬意。
瘸子看了看白石,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
“坐吧。”
白石顺从地坐了下来。
瘸子道:“你老了很多。”
“活了三辈子,自然老了很多。”白石颓然道。
瘸子不解其意,只得笑了笑,抄起身旁的水烟筒,又点上了一蓬烟丝,啪嗒嗒吸着,让小屋内瞬间烟雾弥漫,也让白石心烦意乱。
“要来一口么?”瘸子递上了烟筒。
白石突然心中一动。
他突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白石摇了摇头:“我从不吸烟。”
瘸子叹了口气,收回了手:“可惜,这是我唯一能招待你的东西。”
“不,你还有一个方法可以招待我。”
“哦?”
“你想听故事么?”白石望着瘸子,眼里尽是疲惫。
“你有故事?”
“有,实在太多。我怕我不讲出来,就再也记不起了。”
瘸子默默地吸了两口水烟。
“好啊,老瘸子我,好久没有听过故事了。”
白石毫不迟疑,他有条不紊地,娓娓动听地,向瘸子讲述着,讲述着相思剑客的故事,讲述着白石的故事,讲述着蝎子的故事,讲述着小镇的故事。
瘸子时而目瞪口呆,时而眉头紧锁,时而痛心疾首,时而战战兢兢,他就那样一丝不苟地,感同身受地,体会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
而残月也在窗外的废墟中,静静地听着,听着它亲眼所见的,那跌宕起伏,那惊心动魄,那阴森可怖,那令人绝望的故事。
不知在哪一个时刻。
在故事落下帷幕之后,白石,瘸子,残月竟同时沉默。
直到瘸子沙哑的声音响起。
“相思剑客最后究竟怎样了?”
“死了。”
“死了?”
“在风化柳遇到他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他也曾短暂地借尸还魂过,可是最终他却发现,它无法改变,也决定不了任何事。所以他还是回到了自己该回的地方去了。”
“那么,白石呢?”
“也死了。”
“也死了?”
“他本就是因为荷影而生的。既然荷影本就是一场幻梦,那白石本也就不该存在。”
“这么说,只剩蝎子了。”
“蝎子,也死了。”
“蝎子,也死了?”
“在他手刃风化柳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割裂了过去,拥有了自由,他已死而无憾了。”
“不对,不对!”瘸子突然皱起了眉头。
“哦?”
“如果相思剑客、白石、蝎子都死了,那么你,又是谁?”
“我谁也不是。”白石抬起头望向了苍凉的天空,“我已经渐渐地,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的表情,在月光下竟然肃杀而凄凉。
就像这毫无生机的镇子。
瘸子叹了口气。
“好故事。”
“本就是好故事。”
“好故事,未必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哦?”
“你这个故事,似乎还没有讲完。”
白石机械地转过头,眼中却突然闪过一丝不安。
瘸子双眼盯紧了手中的烟筒,眉头紧锁,仿佛在推敲着这故事中的漏洞:“在这个故事里,人间八苦是胡衙役的人,叶氏兄妹是黎大人的人,‘莫名其妙’夫妇暗中潜伏,萧落木追寻相思剑客,小良追寻叶子,其他的江湖豪客想要找到宝藏,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那是当然。”
“问题就在这里。”瘸子猛的抬起了头,“李铁匠究竟是怎么死的?王瞎子到底又是谁的人?”
白石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要站起,突然感觉到了身体的一丝异样。
“我不知道。”白石没有惊慌,“可是你知道。”
“我知道?”
“你当然知道,而且你也很想让我知道。”
“何以见得?”
“你这烟丝里,有麻药。而解药,就在你的烟筒里。”白石的眼神和浓烟一样飘渺,“可是你还不杀我,无非是想让我听完你的故事。”
“说的不错,除了一点。”瘸子叹了口气,“我的烟筒里,也没有解药。”
“为什么?”白石不禁有些意外。
瘸子没有答话。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烟筒上的火光红得发白,白得发亮。
瘸子猛地吹了一口气。
火星四溅。
溅在了被褥中,溅在了木椅上。
“因为我,要去陪他们了。”
“你究竟是谁?”
“其实当年护送宝藏的十二个高手,并没有全死。”
“哦?”
“他们之中有三个活了下来。只不过一个瞎了,一个聋了,”瘸子叹了口气,望着自己萎缩的腿,“还有一个……瘸了。”
“然后呢?”
瘸子笑了笑:“没有然后了。这个故事,已经讲完了。”
“那聋子究竟是谁杀的?”
“自尽而死。”
“为什么?”
“他先服了剧毒,又自断筋脉,只不过为了让所有人都疑神疑鬼,以此来打破平衡罢了。”
“就这么简单?”
瘸子叹了口气:“这一条残命能让蠢蠢欲动的三方按捺不住大动干戈,已经死得其所了。”
白石还想问什么,可是突如其来的烈焰在白石和瘸子之间熊熊燃起,晃住了白石的眼睛。
“我的故事已经说完了。”瘸子在火焰的那头淡淡笑着:“你也该走了。”
“我已走不了了。”
“其实,你喝过‘大梦难觉’,这迷药根本困不住你,你知道,我也知道。”
“迷药当然困不住我,因为我早已迷失了。”白石的声音异常萧索,“迷失的人,是走不出这个镇子的。”
“迷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忘却。”瘸子的声音越来越小,“迷失的人,总会清醒,而忘却的人,却再也记不起了。”
瘸子低沉的话语终于在最后一声叹息中归于静寂。
白石站起了身,走到了窗边,凝望着昼与夜的边际。
在他的身后,涤罪之焰吞噬了县衙,焚向怒号天际。
在他的眼前,漆黑的雪遮蔽了夜空,掩盖疮痍大地。
白石明明大睁着双眼,可是却仿佛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只是一条鱼。
一条在大海里遨游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