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瞒天过海(1/2)
大明以南,泉州府。
泉州向来是这幅员辽阔帝国的通商贸易口岸,车船舟楫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各国使节,道士僧人时常出没,极西之地势同水火的回教徒和景教教士在此也相安无事。人数最多的是行商,琳琅满目的货物从几处码头被脚夫和推车从船上卸下送往市集,商人们彼此攀谈,手捧账簿,或喜或忧,而后又进入下一次海上穿梭。
近年来广州府异军突起抢走了许多泉州商路,换做以前更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人人都知道,泉州府最热之处是码头。
却少有人知晓,这里最幽冷之地就距离码头不远,泉州大牢里一年四季如冬。
不同于城内喧闹,这里却是十分寂静,甚至听不到猫狗鸟雀声。方方正正的一排青石砖墙上用朱砂写了八个字“刑法无嬉,罪恶莫瞒”,大门上方雕刻了一只石兽,口中獠牙探出,双目圆睁,怒视进出之人。
四名士兵在一小校带领下拖着个被绳子绑住双手的年轻人走到门口,被押送者穿了件粗布直缀交领青袍服,头绑短巾,眉眼明秀,毫无犯人的颓丧与惶恐。这年轻人抬起头看了眼石兽头,不禁哑然失笑。
小校用刀柄砸他后背:“笑什么笑!”
年轻人缩了缩脖子:“不敢笑了。”
“你个小毛贼笑什么,说清楚。”小校又给他屁股上一脚。
年轻人吃痛,用手摸了摸屁股:“上面这狴犴,眼珠子不见了,变成了瞎眼,按照卦象,不是好征兆……”
小校凝神一看,还真是,石狴犴左眼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窟窿,再一观察才发现原来是被虫子钻破了。龙生九子,狴犴是牢狱镇守兽,憎恶囚犯,常装饰在门楣,也是牢狱标志。
“关你屁事。”小校作势又要揍,年轻人熟练双手抱头蹲下。
大门嘎吱一声打开来。
里头的一个汉子带了两名狱卒问:“来者何人?”
小校神色恭敬了许多:“许典史,这人叫册旺,在街上对外邦来使招摇撞骗,差点引起一场乱子,抓来关几日给个教训。”
许典史点头:“拿下。”
年轻人被两个雄壮狱卒一左一右架住,拖入门内,紧接着大门关上,仿佛被喂入一张巨大兽口。
被推搡到了一间牢房里,册旺双手也得以再次回复自由,他左右打量着这石室,凸起的一块石板就是床,上铺稻草。册旺鼻子嗅到一股奇异药味,从稻草里翻出几根菖蒲,此外角落里有个已经发黑的木桶,是便盆,稍靠近就被呛得辣眼。
“还是老样子。”他敲了敲门栏:“外面的老兄,我记得这里的鱼杂饭还不错啊?今年还有没?”
“熟客?你倒是识货。”狱卒打了个哈欠:“那做饭的老陈被一家酒家给雇走了,别想了,有的吃不错了。”
“可惜了……”册旺有些黯然神伤,有一碗好牢饭吃可以说是犯人最好的念想了。”
他翘着腿靠在床上,一抬腿,只听到哎哟一声。
“咦。还有个人?”
角落一团黑影哆哆嗦嗦的,露出一张人脸来,此人身材消瘦,面白无须,眼下发青,只是双眼里都是惊恐,只看了册旺一眼就低头转了过去。
“不好办呐。”册旺摸了摸下巴:“居然还有一个人……你,过来,叫什么名字?犯了什么事,说来听听。”
这瘦弱男子支支吾吾:“家道中落,被奸人陷害,误入囹圄。”
册旺笑着给了对方脑袋一巴掌,打得那人身体又是一缩。
“装得像模像样,泉州狱里按照大明律设牢房,杀人,伤人,奸淫,欺诈,不孝,劫掠分门别类,互不相连,我是犯的欺诈,你和我只会是一路人。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么你应该在不孝亦或是伤人两类牢里。”
瘦弱男子愣了:“为什么?”
“原因简单,伤人者中互相斗殴最是容易,把你丢进去,教训几天,后头你还敢乱说话?再说丢入不孝,百善孝为先,再给你贴上不肖子孙的签,哪怕你出去,一个不孝子别说登上朝堂,哪怕你到处伸冤都没人理你。”
册旺嘿嘿笑道,撩起袖子,露出下面修长结实的胳膊:“那么,现在该说真话了?还是说,你准备再和我兜圈子?或者说想吃我铁拳头?”
“我叫罗成。”对方开口。
罗家两代从商,做的是以胭脂水粉为主的女人营生,不过近年来大明周边各国珠粉膏染大量涌入,让内地商贾不得不与其合作,一部分被挤垮,罗家就是其中之一。
家族破败,罗成试图从海上找到一条路子,他会的也就是女人生意,不走海路,现在根本没别的机会。他费尽口舌,终于找到了一个三佛齐商人,三佛齐国特产极多,包括诸多香类,苾布,孔雀等等。商人十分器重他,还详细问了各种物资在大明的价值几何,如何出手,黑市和集市交易规则等等,做了许多筹备。
出了海,罗成正壮志满怀大干一场,却发现船不太对,怎么船只一直在某些小岛周围盘旋,然后突然就袭击了一艘大明商船。
罗成人都傻了,这哪是什么商队,明明是三佛齐海盗!
难怪那头领一直问自己各种货物价值,如何出手,敢情根本就是要做这无本买卖。说到利润,哪有比得上这一行?
伪装成商船的三佛齐海盗攻击商船,却没想对方船只陡然升起了大明军旗,火炮从黑洞洞的口子里探出来,瞄准海盗船,上面手持弩机火铳的士兵齐刷刷锁定海盗船。
就这样,一个才组建的三佛齐海盗团伙投降,一个踌躇满志的青年入狱。
罗成一脸郁闷:“我真的冤枉,我冤枉啊。”
册旺哈哈大笑,拍了拍对方肩膀:“你这人有点意思,我也是冤枉的,其实所有被丢入牢里的人都有他们的冤枉。”
罗成有些没听懂的样子:“敢问兄台又是怎么进来的?”
“说来也巧,我给一个三佛齐使者算了一命,劝他破财去灾。”
“他信?”
“为什么不信?”
“可……这明明是……”
“骗人的?”册旺反问。
罗成语塞。
册旺双眼里闪烁着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光亮:“我可没骗他,此人身中奇毒,口有恶臭,四肢发软,还不花大价钱去保命,活不过今年。”
罗成更迷糊了:“那你为什么不直说,岂不是更容易被相信?”
“不能说。”
“不能说?”
册旺一笑:“说了,就是让下毒的人恨上我了,我可不想多一个杀人灭口的敌人。能对藩国使者下死手,背景绝不简单。”
罗成恍然:“原来如此,兄台真是心如明镜。可既然如此,为什么又会将你抓来?是那使者让人抓你?”
“不,他信我,有人不想让他信我,让大明这边的人来抓我。”册旺打了个哈欠,双手枕在脑下躺床上:“都不重要了,反正他只是一个偶遇。”
罗成想要问什么,却发现册旺发出轻轻的鼾声,他也蜷缩到角落靠墙休息。
半个时辰后,罗成迷迷糊糊被人脑门上一下给打醒。
“罗兄,罗兄。”册旺翘着腿,示意石床边:“坐。”
等对方有些战战兢兢坐下,他才开口:“罗兄怎么看泉州港商路越来越少的事?海上贸易中,货物是否当属最重要?”
罗成想了想:“广州府抢走了一部分泉州的贸易路线,这是日益明显的事,只是这并不是最重要原因。根源上是海外海商人数越来越多,口岸也不断增长,许多地理位置不下于泉州,甚至更好的地方都被发掘了出来。准确说,大明海上商阜影响力减弱是因船只技术一日千里,波斯商人,回教商人,泰西商人等在海外已经超过了大明商人的覆盖范围。”
“至于海上贸易,货物倒不是最重要的。”
罗成挠了挠脏兮兮的头发,舔了舔干涸的嘴皮:“最重要的应该是航线,有了航线,有了海图就有了掌控力。海上环境与陆地截然不同,危险难以预测,拥有一条安全航线,就是一条黄金路,货物本身价值几何,还是看需要的人愿意给多少银子……”
册旺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末了比出一个拇指:“罗兄有才,沦落至此,实在可惜。我有一个商队,恰好需要罗兄这样的人才给看路掌眼,不知罗兄意下如何?”
罗成愕然:“你是说,你有一支船队。”
“船两三艘,人也不多。”册旺爽朗道:“不过一直在做些倒腾货物的小生意,不知罗兄愿不愿意?”
罗成苦笑一声:“册兄弟,就别开我玩笑了,咱们现在都是阶下囚,出都出不去,还怎么出海,怎么做生意。”
册旺嘴角一扬:“俗话说,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说不准,马上我们就能出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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