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Curtain 死幕(12)(1/2)
“……迪昂先生,既然现在这些钱已经收回,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
在一片嘈杂混乱的掌声中,布鲁尔试图表明他的想法,但迪昂的注意力显然转移到了其它事情上。
“噢!那不是我们亲爱的弗斯切(fosture)长官吗?”
从小巷里向外望出去,他看见圣城卫队的一列士兵正从外面的街市上走过,看上去似乎正在巡逻。
还没等布鲁尔能说什么,迪昂顺手拣出裙子里藏的三枚银利亚便迎了上去。
看着迪昂那奸诈的笑容,布鲁尔的脑子里着实浮现出一幅奇怪的景象——一只热情地朝花猫迎上去的老鼠。
他不知道那是不知畏惧的,还是愚蠢或不知好歹的。但作为这一群孩子之中结识那位迪昂最久的一个——甚至远在鼠群成立之前就认识他,在他身边作为助手,并从他那里获得知识——布鲁尔深知,那位迪昂先生就是这样的人。
许多其他孩子都把他当作英明亲切的领袖,当作真正关心他们的人,甚至“无私地”帮助他们解决家里的困难,教授他们所谓“谋生的技巧”以支付欠下的重重税款。他的话语中仿佛充满着能使孩子们热血沸腾的魔力,用“团队”、“未来”和“梦想”让他们为自己任劳任怨地工作。
“他们都没有见过那个人的真实模样。”
布鲁尔望着那个并不衰老但却猥琐卑劣的身影,如此想道。
*
布鲁尔初次见到那个人是在老醉鬼兰纳森(lan’athan)先生的铺子里。四年前,为了父亲欠下的债务,他费尽心思才好不容易在那里挣得了一个做工的机会。那是一位身材魁梧结实的老铁匠,他的儿子自从十几年前离开圣城前往南方经商之后就几乎再也没有了音讯;也似乎正是从那以后,兰纳森先生便陷入了酗酒的深潭。
除却一些不难忍受的缺点,兰纳森先生是一位不算糟糕的五十多岁老人。与他那壮实的臂膀不同的是,即便在他喝得烂醉如泥并且满口胡话的时候,他对他身边的人也从没表现出过半点暴力——事实上,当老先生醉倒的时候甚至有些滑稽。他并不擅长关心在他手下干活的人——在布鲁尔做工的时候助手只剩下他和迪昂两人——但也从不会吩咐他们去做太过劳累繁杂的活计。他时常在正午六时的钟声响起时像受惊的獾猪一样猛然惊醒,只交代几句话便一声不吭地在炉子旁边工作至傍晚;在还有余钱的时候,他会在晚饭的时间出去,在酒馆喝到深夜,吃力地爬回来,然后在铺门边上一觉不省睡到第二天的中午时分。兰纳森先生的手艺很不错,但出自他手的东西质量却时常敷衍过了头,因此铺子的生意也一直只是勉强维持的程度。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对那位同在兰纳森先生手下做工的迪昂先生有着相当的好感。
他听人说,迪昂是兰纳森先生一位已故多年的旧友的遗孤。那个天生残缺的男人乍看上去半点不像是什么苦大仇深的阴郁人物,反倒更像个热情洋溢的乐天派大哥。从布鲁尔来到铺子的第一天起他就对布鲁尔颇为照顾;作为新人,无论他提出再琐碎的问题,那个人竟也从不嫌麻烦。他总是很耐心,出奇地耐心。
事实上,布鲁尔一度觉得那个人……很有魅力。
起初,布鲁尔认为他的出身似乎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简单。像是一时兴起似的,他经常会教授给布鲁尔一些未曾了解过的东西,其中一些是关于在铁匠铺里的工作的,另外一些则完全与之无关。他有时会讲一些下流的笑话,但更多的时候也会绘声绘色地对他讲述一些令人发笑的故事,伴着丰富滑稽的肢体动作,其中至少有一半经过他的保证是“绝对真人真事”。然而,迪昂却绝口不谈他的过去;即便那些以第一人称转述的事情,哪怕以布鲁尔的判断力,他都知道那没可能会是他自己的故事。——在所有那些故事中,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是与头脑简单却把持大权的贵族后裔无关的事情。
那时候的他,单是觉得那些故事很有意思。他想,那些故事或许是他从哪本书上了解来的,那个人的出身或许不像如今看上去的那样破败。——但要不了多久他就发现,和自己一样,迪昂先生并不能看懂通用语的字母,更不要说认字读书了。
让布鲁尔对他尤为感激的是,每当兰纳森先生拖欠了自己的工钱的时候,他总是能帮助自己说服那位老铁匠。——这是方才没有提到过的,兰纳森先生的另外一个缺点。倒不是因为他有意如此,往往在那位老铁匠掏起口袋的时候,他才会发现自己本应用来支付工钱的铜利亚已经交待在了费兰多卡萨的某个酒馆,变成了火辣辣的姆恩酒下了他的肚子。有时,在那位老先生实在拿不出工钱的尴尬情况下,迪昂先生甚至会自掏腰包,为那位先生垫上应支付的工钱。奇怪的是,布鲁尔从未见过迪昂先生自己向兰纳森先生讨要过工钱,他似乎从不担心这种事情。
随着布鲁尔在铺子里度过的时日越来越长,他很快又发觉了迪昂先生的另外一项才能。
在空闲的时候,迪昂时常会用铺子里堆积的生材自己捣鼓一些精致的小玩具;不仅是铁匠的活计,他也同样深谙木匠的技艺。他时常沉浸于制作的过程,但做出来的成品却颇为随便地赠送给了其他人——大部分是布鲁尔自己。
当布鲁尔的工龄达到了三个月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了一个令他匪夷所思的事实。——作为兰纳森先生助手的迪昂,他的手艺实际上要远超这座铺子的主人。
那是他第一次开始产生对这个男人的疑惑。
——拥有这种水平的技艺,要独自经营属于自己的铁匠铺完全不是什么难事,何必在这个逼仄困窘的小铺子打下手?他完全不能理解。
当然,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听说了不少流言,说瘸子迪昂在九岁时候便已经失去了父亲。在那之后,他一个人离开了费兰多卡萨,去了南方维·奥芬妮公国的角落,在那里独自一人摸爬滚打,甚至还杀过人,只是因为证据不足而被释放了;他们说他在南方甚至参加过异教徒的疯狂仪式,在那里他们砍下女人的四肢当作桌脚,用人牲的血水盛满献给异教神的狂欢酒杯;还有人说他在那里加入了一个名为“盗贼行会”的罪恶组织,他们在地下供奉着一尊被斩去双翼的堕落天使。
据称,这些消息的来源是一位既在费兰多卡萨待过,又同样去过南方的富商的朋友所述;而那位朋友又正好在维·奥芬妮加入了皇家狮鹫军团,又恰好地受遣回到了圣城。——或是某个有着类似经历的“熟人”。
先不论这些事情到底哪个是真的,也不论那些同样生活在费兰多卡萨最底层的奥芬诺人和科维尼人是否有可能认识这么一位“富商的朋友”,就布鲁尔所知,他在迪昂先生的故事里从没听过这样天马行空的事情。一直以来,迪昂似乎都更热衷于讲述一些平凡而不起眼的小事情,一些对于普通人更为司空见惯却又蕴含着某些奇妙巧合的有趣琐事。
但从那些人嘴里,只有两点他们的回答都完全一致——迪昂的确去过了维·奥芬妮公国,伯恩维宁(bernvenin)公爵那坐落在南境、纷争不断的领地;而在大约在五年前,也就是迪昂十五岁那年,他孑然一身地回到了圣城,自那起便作为兰纳森先生的助手在他手下毫无半点怨言地做活。
但……为了什么呢?
他始终看不出,那个人在这个破败的小铺子里究竟有什么可追求的。身处于这个时常会陷入经济上窘境的群体,你会发现在他们中找出一个豁达、亲切而不自利的人是非常难的一件事情。直到那件事情发生之前,他始终认为迪昂先生便是这样的人。
……但在那之后,他发现自己错了,错得极其离谱。
*
事情发生在那年的九月末。
两天前本是缴付税款的最后期限,但这段时间以来,这座铺子的生意并不好做,兰纳森先生的心情也彻底陷入了低谷。怀着对生活满腹的郁闷和不满,他在酒馆整整待了两日三夜,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又在宿醉中沉沉睡了一整天,以此表示对不公税负的抗议。
但他当然不可能用这等愚蠢的方式躲过从上面降临的麻烦。为了追讨未及时缴纳的税款,负责费兰多卡萨这个东南区的卫队长领着两名士兵趾高气昂地前来上门问罪。那是一位刚上任不满一个夏季的年轻军官,据说来自于费兰多卡萨近郊的乡下,曾作为扈从侍奉于黎明之星军团的一位骑士,并因此得到了提拔。
当然,无论那位年轻的卫队长表现出如何的傲慢和盛气凌人,老兰纳森先生都没把他当回事——因为无论从铺子里还是从口袋里,老家伙已经掏不出半枚铜利亚了,这是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的现实。
在对话中,老兰纳森一口一个“没毛小鬼”的称呼让自尊心极强的卫队长感到了莫大的轻视,以兰吉尔公爵的名义,他愤怒地扬言要让老兰纳森赔上自己的铺子。老兰纳森当然不可能就此作罢,但他也没有示弱半分。随后在这两人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最终演变成了一场斗殴。
起初迪昂试图上前劝阻,但作为一个行动不便又算不上健壮的残疾人,他毫不意外地遭到了一名气焰嚣张的士兵的殴打。但在另一边,身形魁梧的老铁匠竟然凭借空手轻易地压制了那名卫队长,甚至打得他连佩剑都没能拔出来。
随他前来的一名士兵试图协助自己的长官,但他也毫不意外地被揍趴在了地上;紧接着,暴怒的老兰纳森又将自己的不满发泄在了正在毒打迪昂的另一名士兵。在夺下了他们的佩剑之后,像拎兔子一般,老兰纳森一手拎起一个士兵的领子,在一众路人的围观之下将他们连同他们的长官极其狼狈地丢出了铺门。
甚至不及一天,“讨税的卫队长和两名士兵被一个老头、一个瘸子和一个小鬼打得连佩剑都不要了”的传言已经传遍了费兰多卡萨的大街小巷。据说那位颜面尽失的卫队长气上加伤,在家里病卧了一整个礼拜。
当然,兰纳森先生的麻烦并没有这么容易结束。在迪昂的垫付下,他最终缴纳了两倍的税款,多出来的那一部分显然囊括了逾期的部分和顶撞违抗士兵的罚金;但幸运的是,他并没有接受到进一步的惩罚,因为那名卫队长碍于强烈的自尊没有以袭击帝国士兵的罪名提出状告。
从这样的结果看来,老兰纳森对那位卫队长无论如何都是彻彻底底地“赢了”的。
那时布鲁尔这么想道,却没有料到事情会以那种方式收场。
——在斗殴事件发生后的第三个礼拜,在这件琐事几乎快要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话内容中彻底淡去的时候,兰纳森先生死在了从酒馆回家的路上。清早,第一眼看见这个场景的人看见他宽阔的身躯仰面躺卧在道路的中央,肚子被长剑一般的锐物利落地刨开,流得满地的内脏几乎被已然凝固的血液粘黏在了地上,清理尸体的人用铲子费了好大劲儿才将那些东西从冰冷的地面上刮下来。
对于圣地费兰多卡萨,那是一桩异常骇人听闻的罪行,其甚至惊动了德雷希·兰吉尔公爵所在的费兰多西亚圣宫(teraferandocia)。公爵大人大为震怒,严令在下一个安息日之前凶徒必须被找到。
在公爵的敦促下,城市卫队的调查进行得意外地迅速。几天之后,那位年轻专横的卫队长因为其灭绝人性的复仇行径而受到了费兰多卡萨世俗法庭起诉,并很快面临了当街被绞死的命运。
布鲁尔就在那里,望着那名受尽拷打的卫队长迈着绝望的步子走向绞刑架,心里的痛快不言而喻。怀有同样心情的显然不止他一人,在行刑结束之后,许多人朝卫队长的尸体吐了唾沫。一种仿若受害者是他们的亲人的愤怒气氛在行刑场弥漫开来,感染了那里的几乎每一个人,纵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完全不认识死去的兰纳森先生。
义愤填膺的布鲁尔做了同样的事情,不仅如此,他还在卫队长冰冷尸首的脸上留下了好几个脚印。他当然有理由那么做,他和兰纳森先生的关系远比在场围观的一众陌路人都要亲近。
行刑日过后,圣城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尽管足足四个月,那件事在街头小巷被添油加醋地传述了无数次,像其它一度引起轰动的事情一样,这个关于卫队长和不起眼的老铁匠的故事终于也被人们抛到了脑后。
由于老兰纳森与自己外出经商的儿子再也没有了联系,而迪昂由于多次为老铁匠垫付了各种各样的费用而没有得到归还,他和兰纳森先生之间产生了意外的债权关系,得到了老兰纳森的小铺子。
迪昂对经营铺子并不热衷,因为这个缘故,上门的生意也渐渐地销声匿迹,变得无人所知。令布鲁尔奇怪不已的是,迪昂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尽管铺子已经逐渐失去了收入来源,迪昂仍然从未表现出担忧的神色;他依旧照惯例支付给自己工钱,但自己往往空闲到可以去其他地方做第二份工。每次在领取工钱时造访这座破败不堪的铺子,却通常只能见到迪昂先生一个人在自顾自地捣鼓些奇怪的玩具。
他回到铺子的时间渐渐地少了,又或者说,那里实际上已经只是迪昂先生的家,只是因为某些他难以理解的原因,迪昂先生仍然在付给他与他的劳动完全不符的薪酬。
*
……是的,那时他一度以为迪昂只是“意外地”获得了兰纳森先生的铺子。
直到半年后,在发工钱的日子之外的某一天,他心血来潮地回访那座铺子,却碰巧在屋后看见迪昂先生正在拆一个信封。
那个信封里没有信件,有的只是一摞的铜利亚。
“那是谁的信件,迪昂先生?”他很自然地发问道。
迪昂回过头来,瞟了他一眼,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他的嘴角上扬,浮现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同样很自然地回答:
“来自维·奥芬妮,老兰纳森先生的儿子珀特雷尔(potral)。”
“他的儿子?找到他的儿子了吗?”听到这个消息,布鲁尔很高兴。
“只是他们没有找到老兰纳森的儿子,因为他老早就改了名字。”
“是您找到了他的儿子吗?您……有没有告诉他……他父亲……”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迪昂挑了挑眉毛,仿佛布鲁尔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布鲁尔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想……作为儿子,他应该……会希望知道吧……”
“他不会想知道的,小不点,你猜他当初为什么改了名字?”迪昂耸了耸肩,“如果费兰多卡萨找到了他,他会得到一座对他来说完全没有用的破铺子,以及他父亲欠我的零碎债务。为了摆脱这样的遗产,我打赌他甚至会再改一次名字。——他真会这么做,许多年前我在维·奥芬妮遇上他的时候我就知道。”
“您在南方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迪昂眨了眨眼睛,凑近他的脸,微笑着说出了让布鲁尔脊背发凉的话。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回来,布鲁尔?”
“……您是……什么意思?……”
迪昂重新直起腰杆,似乎并不打算费工夫向布鲁尔继续解释清楚。
“相信我,布鲁尔,你也不会希望他知道的。”
“……为什么?”
迪昂捏起那片信封,丢在了他的脚下。
“因为那是这些日子里你所有工钱的来源。”
布鲁尔惊恐地望着那片信封,冷汗不由自主地从他的额间流下来。
“我聘请了一位流浪诗人作为代笔,以老兰纳森的身份和口吻给他的儿子写了一封信。”迪昂的语气始终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为了安抚老家伙,不让自己卑贱的出身影响他在维·奥芬妮的事业,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往费兰多卡萨寄上一些钱。……那实在算不上很多钱,只是他经商所得的很小一部分,那是个很吝啬的人。不过,仅是支付两个人的花销还是绰绰有余的。”
半晌,布鲁尔都没敢再提出任何一个问题。那些许许多多的线索在他的脑子里交织,逐渐构筑出一条并不完整但却已经成型的线索。他很害怕,害怕再一个问题就让他接近了危险至极的真相。
但,他还是没能阻止自己问出那个问题。
“……那位卫队长……兰纳森先生……真的是他杀的吗?……”
迪昂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盯着布鲁尔许久才终于开口。
“那天你在绞刑架那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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