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2/2)
曾厚朴仔细打量了一下说话的人,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满脸沧桑之色。
老者在周围来回踱了几步,看看了地面实况,又用鼻子嗅了嗅,说:“哦,看来是你跌跌撞撞碰倒了门口的花盆,你这半醉半醒的样子,快跟我进屋歇一会儿吧。”
老者将曾厚朴扶进小屋,一张破旧的沙发和一张小床对放着,占满了长方形的房间。老者把曾厚朴扶到沙发上,又给他泡了一杯热茶。老者坐在对面的床上,从身上摸出一盒烟来,拿出一根,看了看正拿着他的玻璃杯喝水的曾厚朴,想了想,递给曾厚朴,问道:“抽么?”
曾厚朴二话不说,接过烟,老者探身给曾厚朴点上,也给自己点了一根。曾厚朴一边抽烟一边喝水。
“你也不年轻了,腿脚还不便利,咋没个人陪你来?”老者开口说道。
曾厚朴一撇嘴,说道:“孤家寡人,哪有人陪。”
“看着不像,你像个文化人,穿的也不孬,长得也成,除了腿脚不大便利,别的也没啥,关键还是个有钱的文化人。”老者说完呲牙一笑,黄黑的牙齿让曾厚朴印象深刻。
“这也能看出来!”曾厚朴半躺着,来了兴致。
“那是,我在这个地方待了快二十年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有没有钱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老者说道。
曾厚朴强撑着坐好,看了看自己身上和手上,说道:“我穿的不是名牌,也没戴什么贵重物品。”
老者呲着黄牙呵呵地乐着,说道:“外面那辆大奔是你的吧。”
曾厚朴一听,不屑一顾地说道:“敢情你是根据车判断的,怪吓人的,不对,我就不能是司机。”
“没见过有钱人雇个腿脚不方便的人当司机的。”
“有意思,你这人挺有意思的。”
曾厚朴从身上掏出烟来,递给老者一根,老者连忙接过来,飞快地点上,吸了一口,说道:“中华就是好抽。”
曾厚朴也给自己点了一根,说道:“下回来,我给你带两条。”
老者哈哈一乐,说道:“那可就多谢了,来看好朋友?”
“还真是有道行,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看亲人不会喝酒的,尤其是喝成你这样。”
“有道理。”
“喝成这样的,我见过,一般都是过命的交情,这几年一直有个当兵的,每年都会在这儿喝个烂醉。”老者说完话叹了一口气。
“是啊,过命的交情。”曾厚朴喃喃自语道。那时的他还很年轻,只是一个刚刚被判刑的特殊分子,而老刘他们都已经在那里待了很多年了,一帮人从不识到相知,最后到交情深厚。随着那个特殊年代的结束,老刘他们一个个都回到了原单位,也都平了反,而曾厚朴一直到了快九十年代,才得以出狱。
看到曾厚朴不说话,老者幽幽一笑,说道:“人呐,有时候就靠回忆活着喽。”
老者的话,曾厚朴是极其赞成的,说道:“是啊,时间是个极好的东西,原谅了不可原谅的,过去了曾经过不去的,也许我偶尔会回到之前的时光,但我知道,人始终要学会向前看。”
“是个有故事的,不妨说来听听。”老者说道。
曾厚朴一笑,脑海中又闪过一些镜头,为了平反又奔波了好几年。最后在京城偶遇老刘,在老刘等一帮旧友的帮助下终于得以平反。三十六岁的曾厚朴,孤身一人,到处漂泊,影单形孤,来去一身。最后在老刘竭力挽留和相助下,曾厚朴创办了一个音乐培训机构。
老刘是中音的教授,曾厚朴年少时有非常好的民乐功底,后来在狱中又跟老刘学了几年音乐,两人算是亦师亦友。
老刘也不时介绍一些学生来培训机构学习各种乐器。曾厚朴水平高,教得也好,再加上中音教授的推荐,培训机构在四九城里渐渐有了些名气。
后来老刘当上了官,从系主任慢慢到副校长、校长,到退休。随着老刘职位的升高,曾厚朴的名气也越来越大,那些有名的教育机构纷纷要求和曾厚朴合作办学,曾厚朴统统拒绝了,依旧办着他自己的音乐培训机构。
老刘听闻此事后,非常高兴,说曾厚朴有古人之风,不为名利所动。
老刘后来做了一件事,就是给曾厚朴的培训机构课程涨价,而且是高价。在国内有一种风气,越贵越有人消费。老刘给曾厚朴规定一周只上五节课,一节课两个小时,一个小时授课费一万元。可是这些课时居然都被排得满满的,甚至有人要求出两至三倍的价格加课。但是,曾厚朴一一谢绝,只按照老刘说的去做,曾厚朴的生活在京城里倒也衣食无忧,居有房出有车。
曾厚朴平时有时间就找人去下下围棋,打打桥牌,随着网络的兴起与发展,他的下棋与打牌也慢慢转移到了网上,经常在弈城、tom网上和别人对战,有一阵子还迷上网游,很是疯狂得玩了一段时间,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曾厚朴是一个残疾人,一条脚跛了,这是当年被当成特殊分子给打的,打断了腿没有好好医治,最后就成了现在的样子。这些年来他一直单身,日子说不上好坏。
曾经有一个学音乐的女演员,当时并不出名,看中曾厚朴的才华和人品,想和曾厚朴交往。曾厚朴觉得自己比人家大了十多岁,又是个残疾,便婉言拒绝了。女演员非常伤心,曾厚朴对这个女人也不是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不想耽误人家。后来女演员成了名,嫁了有钱的老公,再后来老公破产又沾上一些不好的恶习,经常打骂她。最后,女演员郁郁寡欢跳楼离世,死前还来见过曾厚朴,女演员质问曾厚朴为什么不接受她,还说曾厚朴改变了她的生活,说完很是凄宛的一笑。曾厚朴一直记得那个笑容,这件事在曾厚朴的心里一直留下了一个阴影,这也是他离爱情最近的一次了。
在这个夜晚,在公墓旁的值班小屋内,曾厚朴躺在沙发上,老者躺在小床上,互相讲着各自的故事,说着聊着,不知何时睡着了。
这一夜曾厚朴是真的困乏了,他做梦了,梦到很多很多事情,仿佛又回到了少年,见到了儿时的玩伴,回到了青年,那个社会扭曲的年代,遭遇的那些不幸,认识的那些朋友,出狱后的艰辛奔走,四处碰壁,京城的偶遇,朋友的义助,还有那个有着温婉笑容的女演员。
曾厚朴觉得这个梦真好,真的是不想醒来。他已经有点厌倦了这个世界,一个人真的好孤单,好孤单,睡着了真好,哪怕是短暂的逃避。
“这个孩子真的好可怜啊,这才多大,就受这个罪,这帮杀千刀,怎么下得去手。”
“别说了,小心那帮人听见。陈医生就是替这个孩子多说了几句话,他们就说陈医生同情fgm分子,立场有问题,要批斗陈医生,多亏院长出面,这帮人才放过陈医生。”
“我就是看着这孩子可怜,受了枪伤,腿又被打断了,还说是反革命,还不让好好医治,拖了这么长时间,伤口感染得这么厉害,也就是遇到了陈医生,他坚持说能保住这条腿,才没有被截肢,要不你说这孩子以后可怎么办?陈医生说即使留住这条腿也没办法完全恢复,将来是个瘸子。”
“是啊,真可怜,这帮人早晚要遭报应的。”
“小点声。”
曾厚朴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觉得自己的那条瘸腿在痛,胳膊在痛,整个人动弹不了,脑子也昏昏沉沉的,感觉和他当年受枪伤和腿伤时的感觉一样。怎么会这样,想说话却发不出声来,勉强睁开了眼睛,屋内只有两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护士在边换药边聊天。曾厚朴稍作挣扎就又昏了过去。
当曾厚朴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确认自己回到了那个令自己伤心不已的特殊年代。贼老天,既然让我回来,为什么不再早一段时间,这样就能避开让自己伤心而又难过的事情,而现在的情况是所有的一切又将重新发生一次,自己却无法逃避,自己该如何是好,曾厚朴摸着自己那条伤腿,所发生的一切,立刻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