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飘雪(1/2)
段十七第一次走进长林城,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刚刚三岁,还没什么记忆。按照严东迟所说,他的父亲叫段十六,是住在城东河边的一个乞丐,在城里要饭的时候被人打死了,留下三岁的他无人看管,严东迟看他可怜,就将他带进了城。
段十七并不查证这套说辞真伪,既然严东迟这样说了,他便信。
严东迟也是个乞丐,这是很久之后再次见到他段十七才知道的。三岁的段十七还并不能知晓“乞丐”这个词的具体含义,在他眼里世间诸人也并无高低贵贱,穿着锦衣或是破烂补丁都无具体所指。但严东迟给他食物,教他说话,也教他写字,他就知道严东迟是熟人,他就愿意对严东迟笑一笑,或者等他回家的时候,扑过去抱住他的腿。
所谓的家,只是一个荒废了许久的院子。这院子从前或许是一个小佛堂,四处都可见到残缺的佛像。许多年前官家曾经禁过几次佛,这院子大概就从那时候荒废下来了。
严东迟是个精神矍铄的中年人,虽然胡子头发都一团乱麻,面色却红润,举着段十七的双手也很有力,就是人瘦削了些,段十七总觉得有些硌得慌。
出去乞讨的时候,严东迟从不带上段十七,他私心想让这个孩子可以好好长大,最好是赶上有善人开恩,让他可以进学读书,就算不求功名,能识文断字,将来谋个正经营生,也比跟着自己做乞丐有出息得多。段十七却并不明白这些心思,不过严东迟不让他跟着,他就老实在院子里等着,虽说枯坐着确实无聊,但一想到严东迟回来就会带好吃的,就会讲好玩的故事,他也就没有那么百无聊赖了。
更何况还有满院子的碎佛陪着他,他便知足。
等到段十七长大了一些,小小的院子就越发关不住他了。严东迟心中也明白,才这么小小的孩子,哪个不是生了一颗天大的心呢。于是在段十七五岁这年,严东迟偶尔也就会带着段十七出去玩了。
带着段十七的时候,严东迟就不去乞讨。多数时候他都是带着段十七走走看看,教给段十七何物是何物,何人是何人。严东迟总是取笑段十七痴傻,但这些事情他却记得快,严东迟说过一两遍,段十七就清晰了。回到院子里,严东迟就在泥地上教段十七写字,段十七也学得很快,这让严东迟更加觉得这个孩子就应该去学堂念书。一念及此,他又不免为囊中羞涩而懊恼……
六月的某一日,气候已经热得不像话了。
夏天天黑得晚,两人吃过晚饭无事,就各自坐在院子里乘凉,段十七端正坐在门槛上,拿树枝在地上勾画严东迟刚交给他的新字,严东迟躺在半尊佛像上,敞着前襟,拈了片蒲叶扇风。两人各自忙着,没多久夜色就深了下来,严东迟正不耐烦拿蒲叶打蚊虫,就听见段十七低声说了句什么。
严东迟从佛像上坐起身,问道:“你说什么?”
段十七又轻轻说了一声:“阿爹。”
严东迟心头一颤,手中蒲叶也忘了晃动。半晌,他才轻笑站起身,说:“我不是你阿爹,你阿爹叫段十六。”
“那他在哪里?”
“他死了……前些年,被人打死了。”严东迟叹了一口气,觉得这天气闷热至极,拿着蒲叶在大腿上拍打几下,想要去找点凉水来冲一冲身上。
段十七没有接着往下问,怔怔坐在门槛上,两只蚊子不厌其烦在他耳边嗡嗡吵个不停,他扬起手打了几下,蚊子就飞远了。没一会儿,蚊子又贴了过来,嗡嗡嗡叫得让人心烦,有一只蚊子落在段十七的手臂上,狠狠地叮了一口,段十七吃痛,用力拍了一巴掌,手臂上就晕开一滩通红的血。
蚊子还是在嗡嗡叫着,不厌其烦。
段十七甩了甩脑袋,伸手胡乱拍打一阵,蚊子还是缠着他不走。
严东迟端着凉水回到院子里,正看到段十七手忙脚乱的样子,不由笑出了声,对他说:“十七,过来洗一洗,洗洗就没蚊子了。”
段十七便停下,想要站起身去严东迟那边,双腿却使不上来力气。段十七咬了咬牙,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严东迟放下水盆,急忙过去将段十七搂在怀里。段十七这一阵哭没有由头,严东迟一边替他擦去满脸的眼泪鼻涕,一边轻声安慰,却始终不见哭声小下来。白活了四十多年的严东迟一下子抓了瞎,只觉得自己命苦,段十七命更苦,鼻头一酸,紧紧抱着段十七如他一般也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阵莫名其妙哭过之后,段十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接下来一连好几天,严东迟都看着段十七木讷坐在门槛上,就像三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段十七一样,瞪着眼睛,不哭不闹,默不作声。严东迟搭了几回话,段十七都回得恹恹。好几天过后,段十七才慢慢缓过神来,问了严东迟一句:
“我阿爹,长什么样?”
严东迟这才明白,原来是想到阿爹了。他将段十七抓在怀里,轻轻抚着他有些泛黄的头发,一时间也有些哑口无言。严东迟与段十六并不熟识,严东迟是丐帮的分舵长老,在长林城勉强能算是丐帮的话事人,段十六是前些年突然出现的,严东迟与段十六打过几次交道,都被他混不吝的做派气得不轻,后来就干脆不再管这个孤家寡人了。可后来段十六让人当街打死了,严东迟可以不管老泼皮,总不能放着段十七活活饿死。现在突然问起来,严东迟实在是想不清晰段十六什么模样了。
“你爹啊……跟我差不多,比我丑了点——人嘛,都是长得差不多的,没那么多讲究。”
段十七就从严东迟怀里别过头来看他,刚被严东迟整理整齐一点的一头杂毛又乱成一团。严东迟朝他心虚笑笑,将段十七的头拍了回去。
“跟你差不多吗?”段十七问。
“差不多。”严东迟说。
“哦。”
段十七不说话了,任由严东迟粗糙泛黑的大手在自己头上摩挲。严东迟想着段十七的头发真是又丑又乱,再过两年长长点了应该会好一些。这样想着,严东迟不自觉就咧开嘴笑了,黝黑的瘦脸上褶子叠了一层又一层,半轮明月高高挂着,蝉鸣喧闹不已。
第二天一早,严东迟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段十七正蹲在自己旁边,手里捏着木棍不知道在地上写写画画些什么。他起身走动,段十七也拿着木棍跟上,问了好几次,段十七也没说出什么所以然,严东迟就不再管他,由他去了。直到严东迟收拾好行头,准备出门了,段十七才开口说:
“我想跟你一起。”
严东迟头也不回:“今天不是去玩,下次带你。”严东迟从不带段十七行乞。
“我想跟你一起。”
段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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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还在坚持说着,但严东迟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大概是没有听到。段十七站在破院门口,看着严东迟渐行渐远的背影,紧紧捏着手中的木棍,直到手心捏出了汗水,直到严东迟彻底看不见了,他才又轻声说了一句:“我想跟你一起。”
段十七一会儿看破败的院子,一会儿看严东迟远去的方向,反复好几次,他才跺了跺脚,将拳头又紧了紧,朝严东迟追过去了。
路上行人越来越多,段十七还是第一次一个人出门,小小的个子在人群中摇摇晃晃,他听到各种各样的叫喊声,闻到各种各样的味道,撞到各种各样的人,整个街道忽然就开始天旋地转起来了。段十七一不留神,一屁股坐在地上,严东迟没了。
段十七小声喊了一句:“喂?”
段十七声音大了一些:“喂!”
段十七声音更大了一些:“喂——”
严东迟没了。
直到夕阳渐沉,街道上没什么人了,慌乱的严东迟才在街边找到了满身尘土的段十七,他红着眼睛拎着段十七往回走,心里又是急又是气,又是担心又是心疼,杂陈之下竟然没什么话能说出口,只是反复念了几句“你怎么一个人就跑出来了”,念了几次就没了声音,再开口就变成了“对不起”。
段十七被横腰拎着,严东迟走得大步流星,段十七就一路吹着凉爽的风,除了肚子有些饿之外,这段新奇的体验让他心中萌生了丝丝缕缕的窃喜。下次走不动路了,一定还要这样提着走,段十七这样想。
再往后严东迟不管做什么都会将段十七带在身边了,只是段十七再也没有享受过被提着走的快乐,有几次实在是不想走路,他就一屁股坐在泥地上,非要让严东迟将他提起来。严东迟就提着他的衣领,笑骂着打他的屁股,段十七只好赶紧从严东迟手里挣脱出来远远跑开,在远处一边揉屁股一边给严东迟做鬼脸。
这年是宣宁十七年,注定是后世史书笔墨颇多的一年——旱灾、饥荒、漫长的酷暑,还有紧随其后,宣宁十八年春天汹涌而来的大雪。
就像是前一年夏天的余热还不曾散去,一直到一月快要结束,长林城还是暖和得不像话,人们准备了一年的冬衣并无多大用处,身体好的甚至都只需要穿着单衣就能度过这个名不副实的冬天。可就在都以为冬天就要这样不声不响过去了的时候,二月初三那天刮了一阵风,天就一阵阵阴了下来,晚上的时候,一团团雪花就打着旋飘下来了。刚开始的时候还只稀稀拉拉几团,没多久就撒盐一般簌簌落了起来。这阵雪,一下就是半月。
严东迟又一次觉得自己四十多年真是白活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的大雪。段十七玩雪正是开心,严东迟看着雪地里段十七红扑扑的脸,却有些愁。
这几个月长林城里的乞丐越发多了起来,都说是外边逃难进来的。自从外面开始闹饥荒,长林城里就有大户人家在施粥救灾,这才让长林城看起来还没怎么受饥荒影响,诸事都还在正轨。可这样一阵雪,严东迟胸中的忧愁就如同他嘴边的白气一般萦绕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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