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天使 2011年2月—2013年8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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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灵境有一个奇怪的习惯,每一次坐在候机大厅里无聊地阅读手中的登机牌的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想想,自己这趟飞行有没有忘带什么东西——大多数情况下,还是会忘记一两样东西的,比如一本原本打算在途中看的书,比如托运行李中忘了塞一瓶隐形眼镜的护理液……只要有一样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被忘了,朱灵境就会松一口气,因为她相信,有了这点瑕疵,这趟旅行中,以及抵达目的地之后,便不会再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
这当然是迷信。
朱灵境一直记得,那个大年初二的北京。她是被当时的公司紧急召回的,母亲一面埋怨她的老板虐待员工,一面帮她轻松地打点好了行李。当然母亲的语气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满足的——她觉得这显得她的女儿对公司很重要。从首都机场出来,灵境直接拖着箱子去了会议室。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东二环原来可以不堵车。出租车司机神情淡漠,带着她长驱直入,好像在运筹帷幄着阴谋。没有了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环路两旁的楼群看起来都像是在静静地等着进摄影棚拍照。她把车窗摇下来一点,这城市空旷了之后,悬崖林立,缝隙幽深处自然生出一股冷风,毫不犹豫就冰透了她的脸。
真是爱极了北方的冬天。
二十分钟前,车速就已超过八十。她想提醒司机前面有摄像头,不过想想,还是算了。然而有一辆现代呼啸着超车并把他们远远甩在身后。正前方,两三个十几岁的孩子奔跑着横穿马路,把建国门外大街当成了放学后的操场。这城市的血管骤然畅通,她自己成了新鲜的血液,轻盈地,就抵达了她的目的地。
没有人的北京酷似梦境。
“梦境”当然只是个修辞手法而已。紧急会议的目的,就是向公司所有的中层员工宣布他们的公司正式破产。而灵境所在的公关部,最后一项工作,便是在春节的这几天里,准备好应付假期结束之后必然蜂拥而至的媒体。当然还有一些更棘手的事情,比如通知所有正在过年的同事。办公室里兵荒马乱,不过每个人都在神色平常地商榷细节,没有人谈论这个噩耗本身——所以她也必须做出一副“早就知道了”的神情,事实上,即使最近半年来用户数据已经很难看,她也没想到真的这么糟。就在圣诞节前,她们公司还入选过某个知名财经杂志的什么“潜力企业排行榜”——也就是说,她以为这种表面的光鲜还能撑一段日子,说不定,就真的撑过去了呢。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在某些时候确实迟钝。比如,大学的某个假期,她跟初中同学吃饭,她们笑着说起当年灵境被另外一些女生暗地里冷暴力排挤的倒霉处境,她也跟着笑——但她的确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后来去英国待了两年,好像就……更迟钝了。
她就像在所有普通的工作日那样,从茶水间的窗子那里,眺望着黄昏。理论上夕阳不知道春节假期的存在,但是夕阳也许知道这座城空了大半。她们的写字楼离北京国际饭店不远,有些年头了。在这个城市,一栋十五年的写字楼看起来就像是文物——茶水间的窗户朝向一条僻静的小街,影影绰绰,看得见居民区的蛛丝马迹。不过所有小小的店面都已关门:7-11、烟店、五金行(灵境一直奇怪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复印店、杭州小笼包……每间店铺都落着一把大锁,看上去,自己像是被日常的琐碎生活毫无理由地拒绝了。过一个年,这个街区就寂静入骨。夕阳终于自由了,想怎么红,就怎么红。
手机上有一个漏接的来电,是母亲的。她回了一条短信:落地了,已经在开会。她暂时不想告诉母亲她已经没有工作了,主要是怕麻烦。然后她突然想到:虽然这一路匆忙,可是因为母亲一贯的事无巨细——她还真没有忘记任何一样无关紧要的东西。
盯着手机屏幕的时候,没注意到左手上的咖啡杯在倾斜——等注意到了,她也只剩下盯着自己被烫得通红的手指发呆。洗手间就在隔壁,薄薄的一堵墙清晰地传出来一个女同事的抽泣声——她绝对不能在此时进去撞上这个场面,但是,这么说,跟她一样并无准备的人还是有的。这反而让她轻松了一点,坦然地承认,这是倒霉的一天。大家之前都在说,钱还是有的,即使眼下的钱用完了,意气风发的老板总能找到愿意接着扔钱进来的vc。至少灵境在春节放假之前,未曾从老板脸上看到什么疲态——然而他今天还未露面,群发给全公司同事的道歉邮件还完好地待在邮箱里——她不想点开来看。
然后她一抬眼睛,看见了“钢铁侠”,或者说,是钢铁侠困惑地看着她认真对着自己的手指吹气。
“tony,你好……”其实她差一点就要说“新年快乐”,又觉得场合不对。钢铁侠不喜欢任何人叫他“刘总”或者“刘先生”,他要求每个人都对他直呼其名——所谓直呼其名,指的当然是英文名,大家心照不宣,没有人傻到真的去叫他“刘鹏”。
“灵境,好久没见。”没几个人见过钢铁侠穿西装打领带什么样,他向来是毛线衫和牛仔裤的装扮,只是——也都看得出来这种随意是演出来的。
钢铁侠长得当然不像小罗伯特·唐尼,也不可能像埃隆·马斯克;他还戴着一副看起来款式很老的黑框眼镜;也绝对没有tony stark那样夸张的富可敌国——但是在灵境和她的大多数同事的人生里,刘鹏就是跟他们说过话的最有钱的人。刘鹏今天应该是代表他们的大股东mj资本来善后的,精确地讲,灵境的老板最初创办这个公司的时候,mj就是他们的投资方,而钢铁侠是mj资本的第二号合伙人。mj资本投资的项目多的是,也许在钢铁侠眼里,不过是又遗憾地看到了一只不慎死掉的小白鼠。
“这个事情,还是有点突然,对吧?”钢铁侠笑笑,走过来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灵境不安地看着他,因为最后一包砂糖刚刚被她用掉了。钢铁侠好像完全没想到砂糖这件事,从容地直接喝了一口。真厉害,也不怕烫。
“是有一点。我知道公司这半年不是很好,可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隔壁洗手间里,终于有不怕尴尬的人进去了。那个哭泣的女孩却还是没有停下来。听声音,进去的有两个人,只好一起安慰她。
“好不容易拿到的期权不算数了,她觉得失望也是合理的——”钢铁侠往墙壁上扫了一眼,也许只是在找话说,毕竟两个人站在这里听着别人哭,有点难堪。
灵境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微笑,她只是说:“也许是我们掌柜的……把事情想得太好了,他总喜欢说我们一定有ipo的那天,到时候大家都有份……尤其是喝了酒以后……可能,有的人特别相信他。”
钢铁侠的眼神冷冷地一闪,好像很看不上对面那堵墙:“那是她自己蠢。不止蠢,还贪心。”
灵境将视线对准了钢铁侠的脸,有种被冒犯的感觉。这些大佬们是不是都有这个癖好——若无其事地欣赏他们的一根手指一动,就颠覆了别人的命运。横竖都失业了,还能糟到哪里去,于是她认真地望着钢铁侠说:“一个人特别相信自己的老板,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错。更何况,她以为自己面前有一个能脱胎换骨的机会了,会更愿意相信,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这样的机会的。”居然有一种在课堂上顶撞了老师的感觉,她暗暗地笑了笑,又觉得自己幼稚。“再见,tony。”她端起那杯只喝了一口却仅剩一半的咖啡,再不走,气氛就有点诡异了。
“我刚刚看了一下你的简历,你能在伦敦政经学院拿到奖学金,不简单。”钢铁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转过身,脸居然红了。“不是的,没那回事,其实是这样的——我入学那年,那个奖学金是头一年设立,他们当时宣传做得不好,根本没人知道——三个名额,只有五个人申请,所以……”
“你在国内的本科读的是——好像是数学?我记不太清楚了。”钢铁侠聚精会神地打量着她。其实他记得非常清楚,他甚至记得那张表格里她的gpa、她毕业的年份,以及指导她硕士论文的导师那个也许来自荷兰或德国的冗长姓氏。只不过他早已养成习惯,在他人面前适当掩饰自己过目不忘的记性。
“不是,是统计。跟数学差多了。”她不由自主地把简易咖啡杯放回身边窗台上。她已经意识到了这是面试,但拿不准是否应该让钢铁侠知道她已经意识到了。
“差在哪里?”
“统计本质上研究的还是人,针对的也是人——数学不一样,数学跟人其实是没什么关系的……”她沮丧地感到自己又说了句蠢话,于是惨兮兮地补充,“我那个时候跟着老师参与过一个国家统计局的研究项目,我可以发你看看,不过你应该没有时间吧。”显然已经忘了刚刚还觉得这个男人是个自大的蠢货。
钢铁侠已经拿出了他的手机。
“我把hr的名片发给你,我会跟她打个招呼,春节之后你带着简历去跟她见个面,只要你不把她得罪得太惨,就可以入职——”他不抬头,依旧划着自己的手机屏幕。
“你的意思是说……”她提醒自己,不要看起来太兴奋。
“如果你愿意从分析师做起,认真学习——”钢铁侠的语气已经没有起初那种微妙的客气,“欢迎你加入mj资本。”
灵境深深地吸了口气,挺直了脊背。“那个……”她一脸的如释重负,甚至放松地咬了一下大拇指,“你能不能——稍等几分钟再发名片给我,对不起,我手机还没有装微信,我马上下载。”
十分钟以后,灵境终于发出去她的第一条微信消息,发给她的第一个“好友”钢铁侠。他们的对话框里干干净净,她将“谢谢”二字打上去的时候,有点像是童年时在无人经过的雪地上留下第一对脚印。
然后她径直走进洗手间,水流冲刷着手指,非常敷衍地做着洗手的动作。她直直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脸颊上泛着微醺时候的淡红。她已经在想该如何对母亲解释新职业究竟是做什么的。刚刚几个人都还在,那个哭泣的姑娘红着眼睛走到她身边,打开另一个水龙头。
“灵境,”女孩自嘲地笑着,“我们几个刚刚说,今晚一起吃饭庆祝一下这么衰的一天,你要不要一起?”
“好。”她嫣然一笑。未来已经开始了,她不打算让眼前这几个姑娘知道。
当然也有一些事情,是此刻的她不知道的。
就在半个小时之前,钢铁侠站在灵境的老板的办公室里。两个人的脸色自然都好看不到哪里去。灵境的老板徐承天站在窗前,背对着室内。坐在他办公桌前面的倒是钢铁侠,阅读着电脑屏幕上的文档——是一封公司创始人及ceo发给全体员工的致歉邮件。“你写得真挺不错的。”钢铁侠笑笑,“我还记得,高二的时候,你代表你们班写给学校的那封抗议书——两千多字,波澜壮阔的,好多人都从头到尾抄了一遍……其实,不过是抗议学校的宿舍里不让用电热壶。”
徐承天转过了身。短短几天里,像钢铁侠这样的旧相识都能看出来,他像是苍老了好几岁。
“原则上我还有三天的时间。”他看着钢铁侠,“我明天一早去一趟关岛,后天就回来,等我回来,你才能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没救了……到时候再来看笑话也不晚。”
钢铁侠摇摇头,站起来:“我现在就能告诉你会怎么样。那两个老家伙会热情友好地请你到游艇上吃顿饭,上甜品的时候告诉你很高兴认识你这样的年轻人,可是你的企业真的有问题他们不能注资——你能不能相信我……”
“我只需要三百万而已!”徐承天烦躁地一挥手,像在赶苍蝇,“这样就能再给员工发两个月的工资,就能多争取到一点融资的时间!tony,为什么不能帮帮我……”
“最大的问题真的只是时间吗?你三个月前不是没有时间,半年前你也有……我以为,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可是你居然一句也听不懂。”钢铁侠转身往门边走,他好像隐约间觉得,不会有那么容易。
“我指的不是mj,”徐承天的声音果然从身后传了过来,“我知道mj已经放弃我了。我是问你,tony,三百万,我知道这对你不算什么……我跟你保证,我不会就这么垮了的,我能翻身我能在一年之内还给你。”
“你现在的样子,跟滥赌鬼没有区别。”钢铁侠心里越是凄凉的时候,就越嘴硬。
徐承天一个健步跨到钢铁侠面前,把将要敞开一条缝的门重新关回去。听到门锁钝钝的一声响,钢铁侠难以置信地以为自己要被杀了。徐承天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这才是他锁门的原因。
“帮帮我,我没有别的路了,我不想破产——这家公司是我全部的梦想。刘鹏,看在那个时候,你爸爸妈妈要离婚,你常常跑到我家吃我妈做的炸酱面的分儿上……”他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膝盖和钢铁侠的鞋子之间那一小块地毯。
钢铁侠后退了几步,就像是会被徐承天的膝盖烫到。好吧,总算是不会被杀——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明明是在折辱自身,却总是让他这个旁观者产生被冒犯了的怒气。抬头看看,夕阳像是要打碎玻璃窗,他只好笑笑:“你去年在香港给你儿子买的那笔保险值多少钱?地库里现在停着的那辆车又值多少钱?可你宁愿给我下跪,也舍不得破釜沉舟——起来吧徐承天,你儿子长大以后,你该怎么跟他描述你年轻的时候啊……”
徐承天终于扬起脸,单手在地面上撑了一把。起身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对准钢铁侠的脸给了一拳。
眼前一黑,耳朵边全是轰炸一般的怒吼:“我操你妈的刘鹏!你这种人有什么脸面提别人的孩子,我儿子会知道他爸爸宁愿给你这种王八蛋跪下也不能动他上学的学费,你想没想过你老婆为什么看到你就像看到堆垃圾一样……”
几秒钟后,钢铁侠走进了洗手间。水龙头不小心拧得过大了,他又调小了一点点,他对着镜子认真清洗着渗血的嘴角,还好,暂时没有太明显地肿起来。洗面台上他的手机屏幕溅上了一两滴水,邮件提示音响起来了,那个小小的信封图标被水珠拉扯成奇怪的形状。他没有打开看,他知道,徐承天终于发出了那封所有人都会收到的、宣告游戏结束的邮件。
那个刚刚跪在他脚边的人这样对他的员工们告别:“是我的错,是我太过于理想主义,忘记了资本没有耐心听听我们的梦想。山高水长,愿我们后会有期。”然后,钢铁侠听见了隔壁女洗手间里轻轻的哭泣声。真是完美,他暗暗地苦笑。徐承天已经完整地贡献了悲情英雄的谢幕方式——在他三岁的儿子拥有大学学费的教育保险之后,就连“坏人”的角色都是现成的,谁让刘鹏不会写作呢。
他走到了走廊上,走到了僻静处的茶水间。一片狼藉之中,他看到朱灵境专心致志地对自己烫红的手指吹气,好像那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
后来,即使是已经朝夕相处,非常熟悉,钢铁侠也没有告诉过灵境,他是从什么时候起记住她的。也许,钢铁侠觉得这本来应该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就在那间公司宣布破产的八个月前,他们还在开派对,是徐承天的生日。钢铁侠是座上宾,参加派对的十几个员工里当然有灵境。那一天,钢铁侠心情不错,是有意想多喝一点,微醺之际忘记了珍藏武器,挨个准确地叫出来这十几个人的名字、职位、毕业的学校——随后,每个人都像是要报知遇之恩那样站起来跟他碰杯,酒精让他们相信高山流水,相信他们亲如一家,相信他们总有一天会成为另一个“刘鹏”,把成千上万人踩在脚底下。
灵境就是在那个时候站起来,跟每个人道歉说要先走一步。有人起哄说让她把要会的那个男人带来跟大家聚聚,她诚实地回答不过是必须回去遛一只朋友暂时寄养在她家的狗。
钢铁侠曾经以为,她这么做是为了给自己留下深刻的印象。当然他很快就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是“钢铁侠”这个绰号惯坏了他,在还只是“刘鹏”的岁月里,他当然不是这么想事情的。恰恰是她对自己的视而不见,反倒让他凭空生出了尊重。
转眼间,灵境加入mj资本已经两年,他确信,起初并没有看错这个姑娘——是个聪明孩子,不能说拥有多了不起的敏锐和直觉,但是愿意观察,也肯学习,还不多话,这就已经是种难得的优点。而且,她一如既往地,一直对他保持着视而不见的态度——也不是完全的视而不见吧,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遇到的话,她还知道远远地绕着走。
没错,两年了,两年零三个月。灵境常常在清晨突如其来地惊醒,却也想不起究竟梦到过什么。发一会儿呆,再四下寻找着手机,把闹钟关上。她的睡眠通常自带某种定时机制,设定闹钟不过是以防万一。接着她要对着自己的衣橱再发一会儿呆——她也曾热血沸腾地买过两双十公分的高跟鞋,结果第一次穿着走进mj资本的会议室,就觉得,有点尴尬,尤其是当每个人都显得对她的尴尬若无其事的时候。
虽然现在不怎么用得到,但那两双高跟鞋,依然跟着她搬了两次家。不上班的日子其实也没什么穿的机会——因为她始终没能学会如何用那根细细的鞋跟稳住自己放在油门上的右脚。事实上,不管做什么打扮,每个周一例会的早晨,她堵在东三环慢慢挪动着,永远感觉自己像个蓬头垢面的贫贱主妇,因为内心里的小算盘一刻不停——运气不好的话这个路口的红灯和下个路口的红灯会轮番出现,这样她抵达的时候也许就要晚五六分钟;晚了这五六分钟,就没那么好找车位了,说不定又要在地下停车场从p2绝望地转到p3,也许又多出去五六分钟的损耗;天哪,她居然忘了公司停车场入口这两天在施工,也就是说,为了开进地库她必须排一条实在难以估算时间的队伍……她沮丧地叹口气,希望等一下迟到超过十五分钟的同事能多一点,不,最好有个总监甚至合伙人也能被堵在众生平等的国贸桥。
不过,在二十五楼上,世界总是静谧而没有焦躁的。只要不是什么重要场合,mj的大老板——孟舵主总是一件简单的格子羊毛衫,笑逐颜开地坐在那里环视着室内每一个人。环视的动作也极为缓慢,如果没能捕捉到他的挪动,看起来真的很像一尊无人会忽视的泥塑。他能把羊毛衫从十月穿到第二年的四月,据他说人过了五十岁都会怕冷——但是,还是据说,他十年前就说人过了五十岁会怕冷的话了。孟舵主的年纪是一个谜,只有常常帮他订机票的行政才见过他的身份证。钢铁侠其实知道,孟舵主不过才五十二,谁也说不清他第一次宣布自己年过半百的时候别人为什么就信了,也许钢铁侠说的是真的:“体重过了一百二十公斤,谁还会关心你几岁。”但即使听见这样的话,孟舵主也不会生气,甚至会跟着众人一起大笑。
至于钢铁侠和孟舵主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有不同的说法。mj的员工们听惯了这二人的互相唱和以及拆台,像说相声一样,以至于常常错觉他们二位是在漫长岁月中伴随着大家成长的老艺术家。当然,在挨骂的时候——这种有默契和起伏的唱和造成的效果也是双倍的。灵境忘记了,这个周一有点不同。因为孟舵主不在北京——所以原本该开会的时间已经到了,可是二十五楼上,大家还都在捧着各自的手机,盯着一个相同的新闻。
这里原本是个小的会议室,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了烟民们的据点,尤其是在例会还没有正式开始的时候。今天是蔓越莓科技在香港上市的日子。所以,孟舵主总算是穿上了一身西装,笑容可掬地出现在港交所,以及所有人的朋友圈里。社交媒体刷出来的每一张照片中,孟舵主都能被人第一眼看见——因为他占据了两个人的空间,把与他合影的其他人都衬得非常娇弱或渺小。钢铁侠对着自己的手机笑笑:“舵主这套西装看起来真眼熟。”有人附和道:“没错,我也觉得一定是见过,还有领带。”钢铁侠想了想:“我只见过两回他穿西装——一次是我结婚的时候,另一次,是他自己上回结婚。”大家的轻笑声连成一片。虽然每个人都挂着节制的笑容,但是大家都清楚,这是一件重要的好事情。四年前mj刚刚成立的时候,整个世界都还在金融危机的余波里惊魂未定。然后他们就遇到了“蔓越莓”的创始人——往下的故事就跟财经记者们写的差不多了,新成立的mj成为了蔓越莓的“天使”,孟舵主和蔓越莓ceo的那张合影,转发率非常高,处处可见,孟舵主的长相跟天使还是距离远了点,可是他看起来太符合中国人想象中的那种“贵人”了。很多人心里明白,蔓越莓也成全了mj。四年下来,多亏有了“蔓越莓”这张名片,之前很多失败的项目和经历,都可以谈笑间轻松带过——当然,钢铁侠似乎不这么想,老板们都觉得别人能有今天全靠自己当年慧眼独具。
“吸烟室”的嘈杂中,钢铁侠狂躁地拍打咖啡机的声音也格外清晰。“又坏了,这些行政怎么都那么蠢……”一个女人静静地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地从钢铁侠鼻子底下把咖啡机挪开,然后冷静地抽出一格——里面已经盛满了用过的胶囊,轻轻甩手,倒空,再将这一格装回去的时候咖啡机就开始了正常的运转。然后她含笑看着钢铁侠:“不然你以为那些用完的胶囊都到哪儿去了呢?”——她是mj的第三号合伙人夏雪莉(没有第四号了),以及,负责管理公司所有的日常琐事。钢铁侠一时有点没面子,强撑着说了句:“我早就说过可以换成那种泵压式的。”雪莉做出一副怜悯的表情:“那种操作起来太复杂了,你学不会的。”
接着雪莉转身冲着所有的烟民宣布一句,二十五分钟前就该开会了。
而此时的灵境,还在停车场里心灰意冷地等电梯。
隔壁的大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自然有西装笔挺一丝不苟打着领带的——不过穿得越正式,资历往往越浅。所以灵境第一天穿着套装和十公分高跟鞋走进这间会议室的时候,不用任何人告诉她,就能感到某种微妙的尴尬。
mj并不是一家等级森严的公司——或者说,看起来不是。孟舵主总是说:我们这里又不是军队,不用那么强调上下级——所以他煞费苦心地安排出来会议室里的座次。u形会议桌遥遥相望的两端,分别是他和钢铁侠的座位,而正好可以将会议桌的长度一分为二的那个位置,则是夏雪莉的。当他们三人真有意见不统一的时候,这个座次安排也导致他们的争吵极具观赏性。这三人的位置之外,其余的空缺部位塞进来各部门的负责人,以及投资经理们。灵境这样的最底层的分析师(常常被孟舵主称为“孩子们”)被默认为不大方便分享会议桌的桌面,所以他们的椅子绕会议桌一圈,围坐在后面。当然也有一个位子是例外——钢铁侠的右手边是大屏幕,而左手边的那个位置,属于最倒霉的那个人。
每个周一例会,除却各个部门拿出来讨论的事务性话题,诸位投资经理要做的事大体上是两件,一件是展示mj资本投资过的企业目前的状况,ppt上的数据、图表、kpi、分析……自然都是灵境他们整理的;另一件事,汇报他们正在跟进观察的,mj资本有可能会投资的项目,并且给出评估的意见。在这样的汇报里,钢铁侠通常负责打断,质疑,提出尖锐问题,冷嘲热讽,人身攻击;而孟舵主则永远是那一脸见惯了的笑容,眼神近似悲悯,好像坐满整间会议室的不是他的员工而是一家孤儿院。最终是否投资一个项目,或者一个团队,做决定的方式就是孟舵主、钢铁侠,以及雪莉三人投票。少数服从多数,简单明了——一般来说,凡是孟舵主与钢铁侠达成一致的事情,雪莉不会反对;而当孟舵主反对钢铁侠的时候,雪莉会非常自然地站在孟舵主这边——其实大家也很想看看,在什么情况下雪莉会和钢铁侠一起反对孟舵主,但是,自从mj成立以来,还没发生过。
有位总监环视了一下四周:“是不是可以开始了?”钢铁侠即刻简短地说:“人都还没来,怎么开始?”满屋子的眼睛都静静地转向钢铁侠左手边那个无声的空位。那位总监笑了:“在tony眼里,除了小雅,谁都算不上是人。”雪莉倒是在此时开口道:“别这么说,今天是蔓越莓的大日子,缺了小雅,我们等一下鼓掌鼓给谁听。”四年前,mj总共有三位老板、三个员工。冯小雅就是其中之一。起初他们险些就放弃了蔓越莓,是小雅力排众议,跟三位老板吵得奋不顾身……就连“蔓越莓”这个名字,都是小雅取的。蔓越莓的几位创始人全是工科出身的技术宅男,打死他们也不可能想得出如此少女的名字。
灵境站在银灰色的电梯里,一副大势已去的表情。电梯在g层停下来了,门缓缓挪开,灵境最先看到的却是小雅硕大滚圆的肚子。小雅托着腰走进来,拍拍胸口:“有你跟我一起迟到,我就放心了。”小雅的声音很特别,语调明亮,却掺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沙哑,类似老唱机播放唱片时候的杂音。灵境本能地往角落后退了一步,现在的小雅总让人产生身边空间无比局促的感觉。灵境并不知道通常的孕妇应该是什么样的,不过她依然赞叹——小雅的腰还是一如既往地纤细,就好像她不过是在那件深灰色的连身裙下面藏了一个篮球。虽然脸色略微青白,可她看起来依然像是从孕妇装广告图片里走出来的。所以灵境觉得——古人说的倾国倾城,真正的意思可能也是指某种压迫感。
灵境像是突然警醒地说:“你的包我帮你拿吧。”——她跟这位顶头上司相处的时候,总还是有点说不出的生涩。“谢谢。”小雅倒是大方地把包递给了灵境,将解放出来的那只手也托在腰上。顺便,冲灵境慵懒地一笑。这便是灵境最佩服小雅的地方:她看起来永远不赶时间,永远不需要装作自己很忙,她甚至不需要知道别人是否需要她——在蔓越莓的这个大日子里迟到一会儿,一定会有好事的人说,她是故意要用这种方式提醒各位她的重要。可是,她只是一脸歉意地对灵境笑着:“我出门的时候换了好几次鞋,才一个晚上,脚突然肿起来,好多以前的鞋都穿不进去了。”有的人生来就是女主角,这是那些处心积虑想要吸引别人注意的人永远不可能理解的。
“我昨晚把‘炫影’的预期用户增长的分析,还有融资之后的财务计划发给你了,他们的pdf写得太啰嗦了,我做了一个精简版给你……”灵境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为了找话说。只是小雅好像没有在听。她像是屏住呼吸那样走神了片刻,然后眼睛里微微一亮:“哦,好的。”
会议室里,雪莉又拨打了一次小雅的电话,等待接听的时候,听到身边有人惊讶道:“开盘才一个多小时,蔓越莓涨了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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