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浮生四重恩(1/2)
为人守孝三年?
难道是傅家有长辈膝下无子,让他去尽孝?
“不说这个了,”傅侗文立身,将这话揭过去,“陪三哥出去走走。”
日头烤晒的时辰,要去哪里?
她看傅侗文兴致不错,不想坏了他的好心情。
他们要走时,去讨药水的人也回来了。
白色的小玻璃瓶,没贴白纸的标签,是医院内科自己配的药。
沈奚扭开瓶盖,一口饮尽,傅侗文端详小药瓶:“身子不舒服就好好调养,不要图一时的快,喝些猛药。”他把玻璃瓶拿走,“头回见你吃药,收着瓶子,留个念想。”
从没见过要收药瓶做留念的:“回去要洗洗的,终归还是药。”
“这个不必你说,万安是爱干净的孩子,只要我拿回去的东西,他都要烧开水烫的。”
“嗯……看出来了。”
自她搬回公寓,万安从早到晚都在打扫房间,连楼梯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都会用湿布每日抹一遍。起先沈奚以为是傅侗文毛病多,后来被万安明里暗里嫌弃自己衣裙洗得不干净后,发现是这孩子有强迫症。
傅侗文带她去了一间丝厂,是他在上海的产业之一。
厂房高敞,粉刷灰白的梁柱当中,成排的缫丝机由东向西有几十台。男工头们都穿着白色的长褂,在缫丝机旁监管着女工劳作。
工厂管事的人,带他们参观了三间这样的厂房,在和傅侗文细数着这月出口生丝的数量,还有和棉纱厂之间的业务往来。沈奚在机器运转的声响里,想到当初她和傅侗文从纽约“逃命”,在一间废弃厂房里用缝纫机的往事。
他对实业的热情,从一支别在西装口袋上的钢笔,一台废弃无用的缝纫机,到今日她参观的这个丝厂,从未减退。
傅侗文是头一回进厂房,大家没见过背后大老板,见一个穿着长裤,双臂衬衫挽着的公子哥,手里握着一把提了字的折扇,在给身边的一位小姐扇凉风。
厂房里的男人都是把女孩子当脚下的泥,越有钱,喝过洋墨水的有钱家少爷、大学教授才喜欢把女孩子捧在手心里。大伙平日里没见过,也无缘接触到在西餐厅和戏园子流连忘返的公子少爷,不容易见到一对儿活的,可劲儿地瞅。
沈奚还以为是自己熬了多日,面色不佳,才引人侧目,心虚地说:“他们一直看,我们还是出去吧,别耽误人家做工了。”
傅侗文一笑,耳语道:“自家生意,耽误得起。”
光天化日,呼出的热气都在她耳后了。
沈奚用手肘顶开他。
穿着白褂的中年男人挺直腰板子,高声说:“这就是我们丝厂的老板了,大伙叫三爷,三少奶奶。”女工和工头马上停工,纷纷叫着“三爷”“三少奶奶”。
沈奚局促着,和傅侗文对视。
傅侗文偏爱看她这反应,慷慨地让管事发银元,一人三块:“说是三少奶奶赏的。”
“是,三爷。”管事的答应。
厂房闷热,他们没多会儿走到厂房外。
仓库门前工头们的孩子在泼水玩,大一点的抱着铜盆,小一点的孩子们把小手在水盆里掬水,互相泼到对方身上,是玩耍,也是消暑。
傅侗文在和管事的交代公事,沈奚立在几步远的地方看小孩子玩。她最大的优点就是做什么都一心一意,连看小孩玩水也不例外。
他挥手,管事的退下。
毫无征兆地,他到她背后去,双臂环住她的腰。
“热。”她挣扎。
傅侗文用了力,抱得格外惬意。
手臂压着手臂,制得她动弹不得。他的脉搏在她的手背上跳动着,沈奚似乎对他的脉很敏感,默默给他计算着心跳频率。
“带你来看厂子,是顺路的。”他说,“稍后你陪我去见个人。”
“是谁?”
傅侗文笑而不语。
这个人,今日真喜欢卖关子。
可能是因为上回在车站接小五爷的经历,让她对“见人”这档子事有了心理阴影。心里不踏实着,问:“是你家的客人?来吊唁你父亲的长辈?”
“都不是。”
“要去哪里接?火车站吗?”
“去汇中饭店。”
palace hotel?真是巧。
她说:“当初我差点去英国留洋时,就是住在那间饭店。船期一直定不下来,没想到袁世凯直接退位了……就留在了上海。”
“是心里舍不得三哥才留下的,”他笑着揭穿她,“和袁世凯有什么关系?”
那些孩子也笑,仿佛配合他。
沈奚脸上挂不住,踢着脚下的碎石子,不理他。
傅侗文笑了,问管事的人要了一把黑色的雨伞,带她向厂子外走去。
这里路窄,轿车根本开不进,所以刚刚两人进来就是徒步的,沈奚被晒得脸通红。眼下回去了,傅侗文自然长记性,提前要了遮阳避日的物事。
路狭窄不平,两人都走得慢。
没多会儿,沈奚环顾四周:“我觉得……我们还是别用雨伞遮阳了,怪怪的。”
恋爱男女在细雨中撑着伞,于河畔漫步,那是文人情趣。
可他们在艳阳下、厂房旁的泥土路上,轻摇纸扇,撑着把雨伞……工人们嘴上叫三爷、三少奶奶,私底下肯定要说这两位是一对傻人,不分场合卖弄风情。
傅侗文也觉不对劲,把伞收了,丢给身后人:“是不成体统。”
没伞,舍不得她被晒。
只得用折扇挡在她额头前,做了片阴影,闲闲地说:“女孩子经不起晒,这一点三哥是懂的。”
这男人……不说点风流俏皮话,还真不是他了。
在去饭店的路途中,傅侗文终于给她讲到了带她看丝厂的缘由。
“这丝厂,黄老板眼馋了许久,今天早晨才签了合同,把我手上的股份都送给了他。”
在上海做生意要进贡股份给青帮的几个老板,这早是约定成俗的规矩,各个老板每年光是手里上百家企业股份的分红,就是数百万的入账。傅侗文曾给她讲过,但没提过有直接送厂子的先例,这种大型规模的丝厂做出来不容易,生丝远销海外,不管货源还是客源都已经稳定。说白了就是送了个不用分心费神经营的聚宝盆给人家。
“可惜了。”他轻轻一叹。
不是可惜丝厂的效益和价值,而是可惜把它给到不懂的人手里,糟蹋了好东西。
“你有求于他?”她问。
“我需要他帮我办一件事,是十足要紧的事,”他说,“非他们青帮不可。”
出了什么事?
没等她问,他给了解释:“我六妹回来了,在汇中饭店,我要带你去见的就是她。”
“六妹?”她记起那个女孩。
几面之缘,是傅侗汌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傅侗文让父亲签署遗产分配协议时,提到过她,是被送给了一位司令做十六姨太。
沈奚觉得这是傅侗文的伤心事,不曾追问过,只是悄悄地从谭庆项那里了解了一些。据说那位司令年纪偏大,又在远离京城的西北,听说还有虐打妻儿的名声……总之是门坏亲事。自从六小姐嫁过去,再没回过门,被看管得很严,算和傅家断了联系。
傅侗文一直在想办法要见她,都没能成功。
“父亲病逝后的第二天,我发了电报去,让六妹来上海。”傅侗文很是感慨,“昨天夜里到的上海,没有见任何人,今天下午吊唁结束就会走。”
看管得这么严,连家人也不许见。事实比谭庆项说的还严重。
“我现在能去见她,也是用钱做了疏通。”他又道。
“所以你要黄老板做的事,和她有关?”她轻声问。
傅侗文默认了。
车到了汇中饭店大门外,两人的谈话也告一段落。
外滩码头这里,这间饭店是最醒目的建筑物,主要因为它外墙用了大胆的红白配色。外墙纯白粉刷,窗户边缘却用红砖镶嵌,别说是在白天,就算在夜里都能一眼识别。
饭店从转门到内部护墙、楼梯和栏杆、立柱都是全木装修,水晶灯终日不灭。
沈奚初次来,领她去房间的服务生就在自豪地说这间饭店招待的都是大人物,是最高档的饭店,连酒店内的电梯都是全上海第一个安装使用的。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到那个服务生说起万国禁烟会和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都在这里,才凝神去听了几句。
她当时选择住这里是因为贵,会避免许多的麻烦。
后来,她决定留在上海从医,再没来过,也是因为贵。
两人进了饭店,唤来一位服务生引路,去了招待内部住客的屋顶花园。
此时正逢下午茶时间,花园里一半满座,因为没有足够的遮阳伞,另一半的花园内,桌椅都曝晒在了阳光下,自然无人去坐。
傅清和坐在最远的、临近边缘的那一把遮阳伞下,穿戴得花团锦簇,翠玉的耳坠沉甸甸地垂坠在脸旁,是富贵,可却和这里格格不入。过时的发髻将那张脸衬老了十岁。
看到傅侗文的一刻,她手里的茶杯明显一倾,双眼终是有了一丝喜气:“三哥。”
傅侗文递给自己人一个眼色。
为首的一个从怀里掏出了一摞纸钞,递给守着傅清和的两个军官。那两个军官是看守十六姨太的,但也知道今天姨太太要见的是个大人物,既然收了钱,又是在上海、在别人的地盘上,识相地没多的话,暂从傅侗文视线里消失。
六小姐认出沈奚,怔忪着,瞧瞧她,再瞧傅侗文:“这回真要叫嫂子了。”
“早应该改口了。”他笑着为沈奚拉开一把椅子,等她坐下后,自己才落座,“小五在医院里,我先去看了他,才来见的你。”
“五哥怎么了?”傅清和担心着,话音忽然哽住,“是病了吗?他是从南方赶来给父亲吊唁的吗?”
“是在战场上受了伤,你嫂子给他做了手术,命保住了,丢了右腿。”
六小姐眼泪掉得猝不及防:“都是我害的……若不是他当众反对我的婚事,也不会被父亲送去战场……”
当年被强行定亲,正是新年后,生母刚才病逝,平日最维护她的傅侗文是重病在身,生死未卜。别房的姨娘和兄弟姐妹都冷眼旁观,恨不得早早送走,少分一份家产,唯有五哥据理力争,还出手揍了上门送聘礼的军官。
由此,本在北京谋事的五哥被父亲迁怒,送去了南方战场。
她以为凭五哥的本事和胆色,定会在南方闯出一番天地,没承想今日听到这种消息,这两年委身个老头子的委屈,还有满腔思乡情绪都在傅侗文面前表露了出来。
沈奚递过去一方手帕,她含泪接了,沉默拭泪。
不敢痛哭,怕给傅侗文惹麻烦。
屋顶花园视野开阔,临江,风拂面吹来,夹带着潮气。
有阵雨的征兆。
傅侗文凝注着面前的六妹,低声问:“你是否有了孩子?”
六小姐摇头,含泪笑:“三哥还是顾着自己的婚事吧,想做舅舅,也不要指望我……”
“如此最好。”傅侗文拿起桌上白瓷茶壶,缓缓地为她的白瓷杯里注入茶水,“那再告诉三哥,你是否想要回来?”
平静得像是闲谈,却是平地惊雷。
六小姐僵着手臂,攥着沈奚赠她的手帕。
帕子被扭出深浅不一的褶子。
她不敢深想傅侗文话中的含义。在她嫁去的地方,姨太太想逃只有一个命运,被枪毙,这是最好的死法。
“……他们不会成全我。”
傅侗文笑了声:“他们不会,三哥会。”
冥冥中像在迎合他似的,邻座两位外籍女孩子被一位绅士逗得发笑。
不远处,有人吩咐服务生把遮阳伞挪一挪,日落西斜,正当景色好。一桌提了要求,邻座的客人们都跟着要求着。屋顶上的三个服务生被几桌客人指使得团团转,喧闹四起。
唯独这里,静得骇人。
傅清和内心挣扎着,一面想逃离,一面怕自己给傅侗文带去灾祸。
她来不及再开口,监看她的两个军官回来了。
按行程,傅清和先要去公馆里给父亲上香磕头,再乘汽车离开上海。昨夜里到的,傍晚就走,这样紧张的安排,让傅清和去医院探望小五爷的时间也没有。就是如此的行程,也是人家卖了傅侗文一个天大的面子,再有奔丧的借口才成行的。
其中一位军官受了自家司令的吩咐,陪傅侗文寒暄了两三句后,催促十六姨太启程。
自从他们出现,傅侗文再没提方才的话。傅清和心中不安,不晓得傅侗文是放弃了,还是真的会做什么安排,她掩饰地饮尽瓷杯里的红茶。
傅侗文在分别前,对她伸出双臂,六小姐迟疑了一秒后,扑到他的怀里:“三哥……”
他在用拥抱告诉她,一切未变,等着回家。
有三哥在,就有家。
对沈奚,对小五爷,对现在他怀里的傅清和都是如此。
沈奚眼眶湿润,目送傅清和的背影消失,默默祈祷丝厂能换来一个好结果。
傅侗文却好似没事人似的,两手斜插在裤袋里,欠了身,低声笑问:“我们去徐园,好不好?今晚有名角,黄老板包的场子。”
“嗯。”沈奚会心一笑。
这是黄老板得了天大的好处,在给傅侗文吃保心丸,要在今夜把这事彻底办完了。
今夜这场戏,是戏台上忠孝节义,戏台下手足深情,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戏迷之心不在角了。
从汇中饭店往北,到了徐园,不过十分钟的车程。
他们到时,日落西斜,车马纷纷而至。当今梨园之盛,甲于天下,南北两地皆是如此。
“三爷请跟我来。”有人带傅侗文往里去,是去黄老板订的包房。
有拿了票的客人同他们擦肩而过,三两相伴地笑着、聊着,向前走,和在京城不同,她能看到女客,甚至还有孩童。
沈奚过去唯一出去听戏,就是和傅侗文去广和楼。
今日踏入这里,始才觉出南北戏园的差异。
那里一路下去,是黑漆大门敞开,灯影昏暗,是夹道狭长,到绕过木影壁就是单面的戏台子。一眼望去全是男人,嬉笑怒骂自然放得开,荤话不休,到有荤腔的戏时,台上台下老少爷们吆喝叫好的景象,像还在清末的上世纪里。
这里一路下去,是亭台轩阁,沿回廊去,到引路人带进去,进了个茶园似的场子,戏台是三面观敞口式的,楼上楼下两层。她望过去,见到不少女宾客,兰麝香浓,绮罗云集,大小姨娘杂坐于偎红倚翠的风尘女子之间,也都是砸钱捧角的人。
她跟傅侗文上楼时,有两个握着纸扇的女人并肩而下,在低声说着今日来了几位名角。因为楼梯狭窄,傅侗文和沈奚是前后上楼的,他两手斜插在西裤口袋里,在两个女人下楼时,微驻足,偏过身,让两个女士先下了楼梯。
于是,两个女人接下的话题就是……这又是哪里来的公子,很是面善。
傅侗文眼藏笑,斜倚着楼梯扶手,对她伸出右手。在旁人艳羡的目光里,她被傅侗文拉着上了两级台阶,到了二楼。
转眼到包房外,两个守在那儿的男人,一左一右为他们推开门。傅侗文将自己的西装外衣递给跟随而来的两人,让他们在门外候着,带沈奚入内。
里头,五个男人正坐着闲谈,见了傅侗文都纷纷立身,招呼着。为首的那位穿灰色长袍的是黄老板,余下两个中年男人和一个老者都还算客气,角落里的男人是唯一西装加身的,正眼也不看傅侗文一看。
女宾客们是满清末年的款式妆容,有手里拿着望远镜的,也有捏着粉红戏单子的,见男人都起身了,也即刻离席,对傅侗文欠身,行的是旧礼。
“今日里,特地嘱她们换了这衣裳,”黄老板和颜悦色地指她们,“能入三爷的眼吗?”
上海书寓里的风尘女和苏磬那种北地胭脂不同,偏洋派,打扮成赛金花的模样,也像是临时上的戏妆,不过是为了讨好傅侗文。
“南方佳丽同北地胭脂,是各有千秋,各有妙处。”
一语未完,他又笑说:“方才从汇中饭店过来,没来得及送沈小姐回家,就一起过来了。”
沈奚跟着说:“你好,黄老板。”
“是普仁医院的沈医生。”老者眉眼堆笑,轻声提醒黄老板。
她在上海的富贵圈子里小有名气,黄老板经这一说,也仿佛记起来这号人,对她笑笑。
“听说沈医生是在美国留过洋的,都说这欧美是镀金,日本是镀银。”烟榻旁的男人笑着恭维说,“我们也算见识见过镀金的女先生了。”
众人笑。
今日包房里的客人都是配好的搭子,不管男女,都有对应布置过的。烟榻上两位先生是生意人,想要黄老板搭线和傅侗文打个照面、混个脸熟。余下的老者和西装男人是黄老板的心腹,军师和先锋的地位,算是左右手。
就连女人也都费心安排好了,谁伺候谁,猛多了沈奚一个女医生,倒显得多余了。只是她是傅侗文带来的女伴,不好怠慢。老者嘱人添座给沈奚,大伙各自归了位。
“稍后这出,三爷必定喜欢。”黄老板落座。
“哦?”傅侗文问,“是什么?”
黄老板指楼下,开锣了。
傅侗文一抬眼,望向戏台。铜锣敲了几声,胡琴起。
他听出端倪,嘴角噙笑,用手指轻打着拍子。
“三爷开个嗓?”老者邀约。
傅侗文也像来了兴致,经老者这一请,便和台上那位角一同唱将起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正是那《空城计》最精彩的一段,诸葛亮闲坐城头,笑对千军。他唱得是字正腔圆,戏腔纯正,丝毫不输台上摆开架势的名角。
老者微微一笑,跟着唱下去:“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一段胡琴后,再来一句,“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黄老板细细品咂着,痛快击掌:“好!”
楼下,看客们此起彼落的叫好声也灌进来,震得沈奚耳内嗡嗡。
那夜隔着两扇门,听傅侗文唱的是愁肠百结的《四郎探母》,今夜却是谈笑自若的《空城计》。沈奚只觉这一折戏才配得上他。
在座的男人们都被挑了兴致,全唱了两三句,却把最精彩的唱段留给了傅侗文。女人们最会分场合、看身份的,从唱词就听出来:这位三爷就是今日的上宾了。
茶过三巡,沈奚身后坐着的两位姑娘轻声笑谈。
她们用望远镜看楼下散座,不是再聊戏,而是在聊着楼下捧角的姨太太们,说哪家姨太太和戏子走得近,还有哪家的姨太太和女戏子搞在一处。
烟铺上的男人两两相对,谈起了生意。
借着戏园子的好气氛,隔着镂空的铜制烟灯,一人身边伺候着一位眼神流盼的年轻姑娘,替他们装了两筒烟。
在烟雾缭绕里,沈奚翻着茶几上的一摞报刊,刚看完《梨园杂志》,又拣了本《俳优杂志》。突然,房里暗下来。是烟榻上的两位老板嫌电灯晃眼,嘱人揿灭了电灯。
大灯灭了,此时除去烟榻上燃烧着的小烟灯,仅剩了主座两旁的西洋式落地灯。落地灯外垂着艳红色的灯罩子,红影暗沉,让人昏昏欲睡。
没了光源,她看不成报刊,百无聊赖地听着戏,落地钟走到了十点。
已经等了四个小时,傅侗文仍是气定神闲。
沈奚在黑暗中,瞧见一个黑衣青年人推门而入,躬身到黄老板耳畔,耳语片刻。
黄老板挥退他,对傅侗文说:“三爷请安心。”
傅侗文回说:“黄老板费心。”
两人相视而笑。
黄老板道:“没想到三爷是个重情义的人。”
“情义是负累,我担不起这些,”傅侗文道,“只能说被人逼上了梁山。”
“哦?何为逼上梁山?”
傅侗文道:“是被他用六妹要挟着要钱,心里不痛快。这样被人拿捏,不合我的脾气。”
黄老板恍然,笑骂道:“一个土司令还敢要挟三爷?那些赤佬在自己地盘上耀武扬威惯了,殊不知,今日的人上人,就是明日的坟中骨,活不长了。”
两人谈话声时高时低,沈奚只听到只言片语,没多会儿就因为新戏开锣,各自安静了。
没多会儿,窗子外边,淅淅沙沙一阵雨。
下人沏了一壶新茶,为他们斟上,茶烟袅袅,锣鼓又起。
白光顺着门缝,缓缓扩成了扇形。
青年人再入内。
沈奚以为是有新消息了,岂料他只是把手里的粉色戏单递给黄老板:“楼下问,老板还要点什么戏,大家都在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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