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岑小姐,你这趟去索马里,是谈判的,不是走红地毯的。”(1/2)
说好了要到埃琳的酒吧喝两杯的,把卫来送到公寓,麋鹿忽然变成了住家男人、好好先生,说:“不能太晚回去,我们伊芙会担心的。”
已经半夜了好不好?
酒吧人不多,进入了后半夜的死气沉沉,一根烟一杯酒就可以挨到天明。卫来懒得上楼,跟埃琳打了招呼,熟门熟路地躺倒在角落的长条沙发上。
埃琳拿了毯子给他,又把计算器和账本一并带过来,坐在一边慢慢理账,默念着加减数字,偶尔念出声。
这是最温暖的时光,四平八稳地躺着,有觉可睡,埃琳像持家的妹妹,为了生计劳碌。
卫来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那个女朋友呢?上次看见,是保加利亚人?个子小小,笑起来像哭。”
“她回国了,说这里找不到工作,然后就不再联系了。”
“难过吗?”
埃琳想了想:“也不是很难过。”
“那就好。”
“最近我要回一趟德国,我姐姐萨宾娜要结婚了。妈妈也说很久没见我了。”
“回家很好。”
他双目轻合,话说得像在叹息。埃琳犹豫了一下:“卫,你还记得你家吗?”
她知道卫来的故事:他的父亲带着年幼的他登上蛇头的偷渡船,在海上漂了很久,船上热病蔓延,偷渡客死了三分之一,他活到了登陆,然后被父亲给卖了。
“不记得了。”
“那你想家吗?”
“家不想你,你为什么要想家?”
埃琳不再说话了。她轻摁计算器的数字键,三月的账结清了,不好不坏,像生命中大多数平淡的日子。
四月值得期待吗?四月的温度会略微上升,积雪和冰层会由南向北慢慢融化。四月有啤酒节,还有戴帽节……
卫来做了个梦。
梦见风浪中颠簸的偷渡船,浑身散发着臭气的偷渡客在呕吐,甲板上掀开小小的口子,亮光透进来,罩定一具软塌塌、正被人拖出去的尸体。蛇头在甲板上跺脚,暴躁地大叫:“扔到海里!他的身上全是病菌,会传染的!”
不应该在临睡前跟埃琳谈起这个话题的。
不过,这条船,总会在某些时候钻进他的梦里。听人说,生命里放得下的代表过去,放不下的就是命运,卫来觉得,这条船可能就是他的命运。
哪怕活到八十岁,这条船还会在他的梦里被风浪击打,泊不到岸。
登上甲板,船员呼喝着使力,把那具尸体抛进海里,俯身去看,黑色的水面上绽开白色的大花。
而船头,岑今安坐在高脚凳上,面前支着画架,长长的裙裾被海风掀得猎猎作响。
卫来奇怪:“你在画什么?”
岑今回头,刹那间地动山摇。
不是地动山摇,是埃琳在晃他。天亮了,不远处一张桌子的烟灰缸里,还有垂死的烟气一丝一缕。埃琳指指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正执拗地一下下闪着绿光。
卫来睡眼惺忪,打着呵欠接起。
“喂?”
“卫!你通过了!他们选了你!”
“什么?”
卫来坐起身,伸手去捏眉心。人在刚醒的时候,现实和梦境一样虚无,埃琳倒腾咖啡机去了,机器嗡嗡的转旋声传来。
“我说的是沙特人,他们打电话通知我了,最终定的是你。”
卫来想起来了,眼前掠过岑今被海风掀起的裙角——她在船头画什么?
“沙特人不可能选我。”
“是的,我听说沙特人不同意,但岑小姐不理会。卫,我想这就像结婚,父母再怎么反对,和你睡一张床的是那个女人,她决定一切。”
这是什么狗屁比喻?
麋鹿报了一个他很难拒绝的价格,然后试探地问:“卫,你会接单吗?如果你不想接,我会回绝的。”
其实他喉底压着一万句:求你了,答应下来,说你愿意!
卫来顿了一会儿。
她不是说,保镖顶个屁用吗?
但是在那之后,她喊住他,说了一些话。说话的时候,她站在那里,像一幅黑白分明的画。
埃琳走过来,放下一杯打好的咖啡,卫来端起来,一口喝了个干净,然后说:“我有条件。”
麋鹿几乎是屏住呼吸听他讲。
“我只尽保镖的职责,不是她的听差。她对我客气,我也客气;她要是无礼,也别怪我给她难看。”
麋鹿说:“那是当然的,又不是奴隶社会。她出了钱,你出了力,等价交换,她要尊重你的付出,你要尊重她的钱,这是规矩。”
似乎该说的都说完了,但麋鹿没挂,清了清嗓子之后斟酌着词句开口:“岑小姐还提了个要求……”
就知道没那么简单的事。
“她说,这段日子里,希望你每天……都写一些……对她的看法……”
卫来花了好一会儿去消化这句话。
他觉得滑稽:“岑小姐觉得去跟索马里海盗谈判特别有历史意义的话,可以找个纪录片团队跟拍,或者找个传记作家一路陪同。我想,这应该不是保镖的分内事吧?”
“没那么复杂!卫,我确认过了,一句话都可以,比如:她很烦、她的妆不好看、我和她合不来。”
这也行?
麋鹿絮絮叨叨:“一句话嘛,很容易。想不想写长都随便你。卫,事实上,保镖跟超模一样,吃的都是青春饭,你也应该考虑以后的转型,说不定你经由这次,发现自己其实很有写作天赋……”
代理人麋鹿,永远这么激情蓬勃,随时随地给人点燃梦想。
挂了电话,埃琳过来收咖啡杯,好奇地问:“这次的客户是什么人?”
卫来说:“好像是只瓢虫。”
“哈?”
“要写瓢虫生活观察日记。”
埃琳居然一下子就接受了,还反过来劝他:“有钱人是这样的,如果我有钱,我也会雇你保护我的水母,能写日记最好,我也想知道我不在的时候,它们都干了些什么。”
能干些什么呢?那么小的水母缸,一成不变的摆放位置。
卫来看向缸中浮游的那两只呈半透明状的海月水母。
不过也说不定,也许它俩正在讨论:出去之后,怎么去亚丁湾劫艘船来玩。
当天稍晚一点,麋鹿带卫来去跟白袍签约。
白袍住市内的坎拉普豪华酒店,那是幢十九世纪的东欧风格建筑,设施、配备、安保均属一流,但偏偏就在这里出了差错。
两位白袍外出用餐归来,惊讶地发现房门半开,推门进去,满室狼藉。
失窃了。
卫来他们到的时候,那个年轻的白袍赛德正大声向客房负责人呵斥着什么,警察还在来的路上。老成些的那个白袍叫亚努斯,皱着眉头站在房间中央,似乎想收拾,又怕破坏了现场。
麋鹿展现对合作方的关心:“亚努斯先生,丢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吗?”
“一些钱,两千多欧,零用的。房间里没放什么贵重的东西。”
这头,客房负责人额上渗出细汗,一直向赛德道歉:“我们也很惊讶,有人破译了客房门禁系统,避开了报警器和监控……万幸没有大的损失,酒店会尽一切努力配合警方……”
麋鹿在边上压低声音道:“这些白袍,你懂的,恨不得把‘我有钱’写在额头上,太容易被贼盯上了。”
卫来走进房间,柜门、抽屉都大开,行李箱歪倒一旁,衣物被翻得乱七八糟,有不少文件纸散落地上,有一张背面还有个鞋印。
欧码43到44,男人的鞋,最常见的鞋纹,没什么追查价值。
卫来半蹲下,伸手去捡文件,亚努斯提醒他:“别动!警察到来之前最好维持原样。”
但卫来还是捡起来,是待签的保镖合约中的一页。
“你们这趟来,随身带了很多贵重物品吗?”
亚努斯摇头,他们为船东工作,是来办事的。
卫来又捡起几张,除了合约外,还有行程计划,是给他和岑今拟定的,赫尔辛基飞肯尼亚首都内罗毕,直入东非。
卫来站起身:“能借一步说话吗?”
借的地方是洗手间,卫来关好门,四下快速查看了一回,还好,这里全大理石装修,电源都内置,没地方藏窃听器。
这架势……亚努斯有点莫名。
卫来说:“我的推断不一定对,但对不对不是关键。
“坎拉普酒店曾被评为世界前100,入住的有商界大鳄、政界要人、明星、名流,沙特人在其中还真不显眼。如果是那种只为钱的贼,偷他们比偷你们合算。
“酒店安保不差,楼上楼下要过几重关,能破译门禁系统避开报警器的人,会是只为了两千多欧?这点钱,还不值得费这个事。”
卫来把手里的文件递给他:“那么小心,监控都没拍到什么,非得留个脚印,以示对这些文件踩来踩去不在意,是不是有点装得过了?”
亚努斯咂摸出点意思来了:“你是说……”
“岑小姐收到过死亡威胁,如果我是对方,会很关心她接下来去哪儿,哪里下手最方便。”他笑起来,“也许我猜得完全不对,不过保镖应该怀疑一切。职责所在,每一点异常,我都会当成对岑小姐的威胁去排查。”
亚努斯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觉得,岑今好像比自己更会看人。
“所以?”
“所以这份路线,不能用了。至少……真正的计划里,不能用了。”
事出突然,商议之后,白袍带卫来他们去见岑今。
到的时候是傍晚,钟点女工给开的门。客厅里,有个男人正拎包要走。
那是个黄种人,矮胖,圆脸,脸上带着迎来送往客气的笑。白袍那么显眼,他却一直看卫来,卫来也看他:都觉得对方是中国人。
走近了,卫来闻到特别的味道,那是热油烟、洗碗水、青葱、生姜糅合在一起的杂味。
“中国人?厨师?”
那人喜出望外:“老乡啊,我就说看你也像中国人。”边说边赶紧递上名片,“有空来啊,说是我朋友,有优惠的。”
果然是厨师,林永福,华夏天府的主厨。
华人在海外开的中餐馆,名字都起得大气磅礴,比如中国楼、龙馆、大上海。麋鹿凑上来看名片,字正腔圆地问:“你们那儿有饺子吗?”
厨师瞪大眼睛看他,像是不相信这黑人说的是中国话。
卫来问:“你认识岑小姐?”
“岑小姐去店里吃过几次,很合胃口,跟我约单,我上门来做。”
说着晃了晃包,里头瓶罐乱磕,大概是油盐酱醋。
“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就最近吧。”
餐馆里有人给他代着班,林永福着急回去,不便多聊,出门之后想到什么,大老远冲麋鹿挥手:“有饺子,还有包子!”
卫来向钟点女工打听了一下,给岑今做饭的不止林永福,岑今还偏爱西餐和日料,有个西餐的高级技师和日料厨师长也会应call上门。
不过,都是在最近。
钟点女工领他们去饭厅。
饭厅很大,偏暗的大理石装修,正中放一张简约设计的纯白色长条桌,四角没有腿,桌托是两个艺术化了的人形,头顶肩扛,托一面桌板,像扛了地球一样费劲。
厅里只开正顶上一盏小灯,灯光像飘,罩着餐桌,也罩着岑今。
她穿一件海蓝亮缎的单肩晚礼服,不对称的倾斜美感,肩颈和锁骨处的线条精致得像画。
项链没有换,还是那条。
听见人声,她抬头,看见白袍的时候,很快将桌上一个细瓷白碗盖上。
不过卫来已经看见了,碗里色泽红亮,只小小一块,为防酥烂,还用细细白线打包一样捆缠,是东坡肉。
桌上另有一盅蟹粉豆腐、一小瓦罐的佛跳墙、一小碟油焖笋、一碗白米饭。
量小而精,都是中华料理中的名菜,对食客来说不啻盛宴——那个林师傅是花了功夫的。
白袍把卫来的提议跟岑今讲了,她没什么意见,只说“好”“没问题”,又顺便签了保镖合约的协议,一式三份。
三方各持一份,卫来翻到签字页。他和白袍的在酒店已经签好,岑今是刚签,墨迹未干,签的是中文名,但“今”字的最后一笔,习惯性顿笔,像个“令”字。
生效日是两天后,也是启程的日子。
白袍们文件在手,大概觉得事情告一段落,神色明显轻松起来。卫来却相反,问:“这两天岑小姐的住所,有安排保镖吗?”
亚努斯愣了一下,摇头。
“为了那条船,我建议你们安排两个。钟点女工每天干四个钟头,晚上这里只有岑小姐一个人,很容易出事。”
亚努斯意识到自己的疏忽,顿觉后怕,吩咐赛德尽快安排。
卫来又转向岑今:“可不可以看一下你的卧室?”
岑今没有异议,起身领他去看。
卧房同样很大,卫来走到窗边观察外景,又回头看她的床。
远处有不少定点,是狙击的好选址,她的床位置不好,夜深人静时,只要选好角度,每一枪进来,床上的人都可能中招。
卫来拉上窗帘,给她几条建议。
——窗帘不要再开,晚上如常进房,但熄灯之后,去别的房间睡。
——别墅所有进出的口,只留前门,其他一律锁死。
——如果可以的话,这两天给钟点女工加价,请她住家作陪。
岑今只说“好”“可以”,但看她脸色,又觉得只是敷衍。
离开时,卫来问了句:“岑小姐今天有约客吗?”
“没有,没想到你们会来。”
回去的路上,卫来问麋鹿:“觉不觉得这个岑小姐有点奇怪?”
“觉得啊。”麋鹿憋了好久,专等有人把这个话头的引子给点了,好噼里啪啦爆发,“我一进饭厅,她坐在那里,灯光那么暗,专照她一个人,吓了我一跳。”
那一刹那有种错觉:她像安静的幽灵,虚,不真实,少了点“活气”。
车子停下等交通灯,麋鹿看道旁的行人,有个金色头发的小姑娘哭着在跟母亲吵闹,还有个刚从超市里出来的男人,抱着满装的纸袋子,脚下一个趔趄,东西撒了一地,懊恼地蹲在地上去捡。
对嘛,人就该活成这样,急急吼吼、毛毛躁躁,那个岑小姐,活得像跟这个世界无关。
卫来说:“两次见她,她都穿着晚礼服,你不觉得奇怪吗?”
怪吗?麋鹿倒是觉得怪好看的。
“不只晚礼服,妆面也精致,但其实都不是重要的场合。第一次要面试,见很多外人,勉强说得过去。但今天,她自己也说了,根本没约客。”
“不是约了那个厨师吗?”
一个女人,可不会为了厨师精雕细琢。卫来觉得正常的是埃琳那样的,不出门就懒得化妆,听任头发乱蓬蓬晃来晃去。
麋鹿想了想:“会不会她其实有访客,只是不愿意跟你说?”
也有这个可能。
卫来挺好奇的:什么样的访客会让她盛装以待?
应该是个男人吧。
接下来的两天,卫来不再过问岑今那边的任何消息,一切交给麋鹿代为沟通——这是他的习惯,从合约生效日起,就要人衔枚、马裹蹄,箭搭弦上,所以在那之前,他要彻底放松。
他打扫了屋子。
去了岩石教堂,在炸碎的岩石堆砌成的墙下站了一会儿,觉得岩石会随时砸下来埋了他,然而并没有。
在南码头的露天自由市场里吃了盐津鱼肉、烟熏火腿片,买了油桃,还有苹果。
坐轮渡去了海防城堡,这个季节,海岛冷而荒凉。
还去了华夏天府吃饭。
餐馆用廉价的建材烘托出视觉上的富丽堂皇,灯箱牌上绕了只金漆的中国龙,里头供赤膛脸的关二爷,进门处有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景观,山上两翁对弈,山脚下围尺许见方的池子,里头几尾锦鲤。
几个伙计正往假山边上排置刚到的绿植盆栽。
山、水、绿植,寓意根基、财气、不断生长,寄望生意一片红红火火。
卫来点了麻婆豆腐、凉拌三丝、油爆虾和水煎包。不是饭点,没什么客,林永福热情出来作陪。
“菜合不合胃口?有空常来啊,吃好了欢迎你带朋友来。再过一阵子,很多新鲜的时蔬肉蛋到货,到时候就可以做时令菜了,那口感鲜的,一定要来尝。”
卫来遗憾:“最近都来不了了,要出趟远门。”
林永福更遗憾:“太不巧了,浓油赤酱裹出来的菜一年到头都有;时鲜味的,可就那一阵子呢。”
结账的时候,果然给打了折,还拿了盆白掌给他。
青花瓷的小花盆,土栽,叶片翠绿。高出叶丛的花茎上,两枚瓷白的佛焰苞,稍卷,像观音菩萨披覆的天冠绸幔。
林永福说:“多出来的,不值钱,但是吉利。你不是要出远门吗?看这白掌,跟帆似的,这叫一帆风顺,保旅途平安。”
卫来接过来,有点哭笑不得:“这带着不方便吧。”
“怎么能带着呢,放家里,让朋友帮你照看。花木很玄的,你平安,它就长得好。”
他压低声音:“人出远门哪,就像放风筝,家里得有什么东西牵着那根线,牵着牵着,就把你盼回来了。”
卫来谢过他。
花盆很小,卫来把它托在掌中,先坐一程有轨电车,然后走回公寓。
因为林永福的话,他脑子里掠过许多念头。
——当初也是出远门,一条偷渡船漂洋过海,那根放出的风筝线,应该早就在中道断了,所以他不想家,家也不想他。
——也许真是缘分,这一行两个人,这白掌又恰恰抽了两枚佛焰苞。
回到酒吧,埃琳接过那盆白掌,左看右看:“给我养?我不会养花,养死了怎么办?”
“养死了我就死了,你看着办。”
埃琳生气:“胡说八道。”
她把白掌放在水母缸的旁边,托着腮仔细去看。苞片被水母缸的光打成微透的浅绿,海月水母浮游的身姿缓慢到老态龙钟。
卫来说:“养花又不难,怎么养水母,你就怎么养它。”
出发前几小时,卫来收拾了行李包,去附近的桑拿房洗芬兰浴。
入口处的矮墙下,很多裹毛巾的男人聚在一起,抽烟、喝啤酒。卫来把行李包塞进寄物柜,在淋浴房大略淋过,进了桑拿间。
空气热而湿潮,人意外地多,白花花的肌肉、松弛的赤裸身体在浓重的、带木头馨香气的水汽间若隐若现。他选定了位置坐下,很快汗流浃背。陆续有人受不了炎热和炙烤退出,过了会儿,有个熟悉的身形进来,抱着浸软的桦树枝。
卫来抬高手臂,给他示意。
麋鹿在他身边坐下,分了一半桦树枝给他,动作幅度夸张,很是咋呼地用树枝帮卫来拍打身体,也帮自己拍打——临近的人大概是烦他,或远远坐开,或去了别的桑拿间。
两个人毫无公德,独占了大半间。
互相交换手腕上的寄物柜钥匙,吩咐的话,都是麋鹿在说。
“都安排好了。我会把你的行李拎去车里,到时候,你带岑小姐从后门出,沿车道往下走一段,车子会停在路边的林子里。
“沙特人分了明暗两条线。明的,在索马里首都摩加迪沙有个谈判专家团,说是专门寻求跟海盗谈判的,接受采访、开记者会、时不时发个谴责呼吁;暗的就是岑小姐这条线,不敢对外,怕出差错,要秘密进行。
“他们接受了你的建议,装着一切正常,还按作废的那份行程订票。没人知道你们其实改了路线,今天就会走。
“寄物柜里有手机,新卡,号码只有我、可可树、沙特人和虎鲨那头知道。虎鲨做了这么大一票,据说心里也很慌,行踪比以前藏得更紧。见面地点迟迟没定,要等他通知。”
万事俱备,卫来也在热蒸汽里熬到了极限,起身离开时拍了拍麋鹿的肩膀:“回见。”
上次说“回见”时,是去拉普兰,时长四个月。这次,时间应该会短一些。
他先去冷水房,站到喷头下把开关调到“全冷”。冷水兜头罩脸倾泻而下,张开的毛孔瞬间收紧,几近变态的爽意游走全身。
擦干身体,打开寄物柜。
先看到一张卡片,麋鹿的手笔,洋洋洒洒,祝他一路顺利。卡片上有浓重的香水味,伊芙的香水估计又被麋鹿偷喷了不少。
然后是一整套新衣,小到内裤、袜子,大到外套、皮带,无所不备。同之前一样,没有品牌,特别定制,对他的喜好和尺寸都掌握得更加精确。
卫来穿好衣服,擦干头发,最后从寄物柜里拎出一个礼品包来。
礼品包没封口,里头有路费,美元、欧元、克朗都有,手机,一张邀请券,一个薄皮的铁面人面具,屈指弹上去铿铿响。
第三次到岑今这里。
天已经全黑了,别墅内外灯火通明,有音乐声,像倒流香的流雾,向着倾斜的低处路道卷来。
卫来站在黑色的树影里听了一会儿。
那是很老的歌,枪花乐队的名曲,don’tcry。枪花乐队的歌,歌如其名,愤怒激烈,总像要捶烂世界,但唯有这首,沧桑哀婉,缱绻伤情,据说唱哭过千万伤心人。
伤心人别有怀抱,怀抱里总有一首歌。
再走近些,音乐里搅拌了嬉笑、喧闹、大声的说话、乐器调音,混成一锅杂酱,再听不真切了。
门口处有人拦着,请他出示邀请券。
卫来递券的时候,才发现券面上印的是英国威尔第歌剧《假面舞会》的海报,边上一行字,标注是leonrussell写的同名歌曲的歌词。
——在这寂寞舞会里,我们真的感觉快乐吗?
沙特人做事倒是精心,一场用于遮盖的派对,居然连邀请券都做得这么精致。
他戴上面具,推门进入大厅。里头灯光昏暗,阴影、声浪和自助酒水间内出入各色人物:防护镜碎裂的二战飞行员,星战里的黑武士,还有戴金色假发套的梦露。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