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2)
我说着低头致谢。
它在某个夜晚忽然出现,没有任何征兆。
我那天牙疼,比平时早些上了床。洗澡后吃的药很管用,所以疼痛一点一点舒缓。当我终于开始瞌睡的时候,哧溜,响起冰冷的声音。哧溜,哧溜,哧溜溜。声音缓缓靠近,从脚边到耳畔。我翻了一个身。
哧溜,哧溜溜。不是错觉,声音的确在靠近。哧溜溜,哧溜。我猛然睁开眼睛,屏住呼吸倾听。有个东西紧紧贴着我的后背。比起贴着,感觉更像挨着。透过薄薄的麻质睡衣,感到那东西冷冰冰的,稍稍有些潮湿。
我已经顾不上牙疼,心怦怦直跳,出了一身冷汗。后背那东西紧紧挨着我,一动不动。我闭上眼睛下定决心,猛地坐起来。
那是一条硕大美丽的白蛇。说“硕大”恰如其分。那蛇的长度和我的身高正好相仿,也就是体长一百六十厘米,我觉得它的直径有十五厘米,总之是一条巨大的蛇。它在我的淡蓝色床单上从容不迫地躺着,舒展开长长的身躯。
珍珠一般皎洁的蛇,白而滑,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我一眼就知道这是一条雌蛇,那副样子看起来很聪明。
一定是梦,我想。就梦而言又太真实,但这么荒唐的事情怎么可能不是梦。我又一次闭上眼睛轻轻躺下。一定是梦,不是梦就是药物的副作用,也许是牙疼产生的幻觉。深呼吸,缓缓睁开眼睛,蛇还在那里。恐惧一点一点涌上来,我握紧双手。
哧溜,哧溜溜,蛇缓缓晃动着沉重的身体爬到我身上。这是怎样的重量啊!我喘不上气来,肚子感受着蛇白色腹部的凉意,我想也许会这样被压死吧。蛇用它似乎是金色和绿色混合的眼睛,在黑暗中凝神看着我。柔滑深邃、闪闪发亮的眼睛。
无尽的漫长时间里,它都在我身上,沉沉地卧在那里瞪着我。然后哧溜一声从我身上下去,和来时一样慢慢爬过床单离去。哧溜,哧溜溜,哧溜。
我带着混乱和安心目送着蛇离去的背影,后背湿漉漉的都是汗。
到了早晨还是很不舒服,所有的一切都太过清晰。那声音,那触感,蛇的重量,还有它眼睛的颜色。不是梦,我昨晚的确快被蛇压碎了。
我去见冬彦,借钱后已经过去了十天。
“你还特意过来,不用啊。”
冬彦笑着,边卷着预售版附赠的海报边说,他仍然系着米色围裙。
“那哪儿行啊,借的就是借的。”
“雏子,你还真是规规矩矩啊。”
我心里一动。只是被人记住名字就慌乱不已,我也相当纯情嘛。我惊诧地感慨。
“唱片、cd什么都行,我给你打八折。”冬彦小声说。
“不会挨批吗?”我也小声问。
“包在我身上。”
他嘭地拍了拍胸脯,说道(不过仍是小声说)。
愁人啊,这么一来就不能不买点什么了。我先去了西洋音乐的货架,但都是甲壳虫乐队、滚石乐队之类,全过时了,没有一张我想要的。
其实欠的钱可还可不还,我非常清楚。只是有一点点想见冬彦而已。孩子般笑着、剪着寸头的冬彦。
结果我拿到收银台的是阿俊[2] 的cd。冬彦不光依言给我打了八折,还送了我预购才有的海报。
“谢谢光临!”冬彦声音洪亮地说。
出了店走在街上,一只手拿着阿俊的海报,不知为何心情特别舒畅。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连脚步都轻快了。对了,先回家一趟,换件衣服,也好好化化妆,去看场电影吧。这想法让我有些兴奋。其实今年夏天我的行动范围异常狭窄,很难想象是个出门全靠双脚的女大学生。连以前那么喜欢的电影,这个夏天也彻底疏离了。
耕介和我对电影的嗜好很相似,都一样不敢看恐怖片,喜欢看动作片。侯麦和塔可夫斯基的理论适合做饮酒时的下酒菜,不过我们俩更为东映[3] 的黑帮电影热血沸腾。
电车上空空如也,我在紫红色的座位上坐下。窗外晴空万里,车里也很明亮,令人心旷神怡。我喜欢白天的电车,坐车的基本都是大婶或孩子,同早晚的通勤电车截然不同,连声音都不同。白天的电车会好好地用以前那种咣当咣当的声音行驶,而通勤电车感觉声音都没有,就刷地飞驰而去。坐上白天的电车,我会有一点爱上生活,有一点爱上偶然坐在同一个车厢的人们。
然而,这一天在我面前站着一位貌似工薪族的男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种时间乘车,但他就站在那儿,我也毫无办法。身体里涌上厌恶感,这是通勤电车那边的人!他到底为什么不坐着呢?对面明明有好几个空座!我烦躁起来,更糟糕的是那人戴着结婚戒指。
我心情黯淡下来,刚才的快乐已飞到九霄云外。我讨厌结婚戒指,似乎能听到夫人在说:“这是我老公,不许碰他!”我也不喜欢毫不羞涩地戴着戒指、昂首阔步走在社会上的男人,这种人真叫人厌恶。
耕介没有戴结婚戒指,我以为他也讨厌结婚戒指,然而有一天他说:“不是啊。我就算想戴也不能戴。”
同样是坐在大白天的电车上,同样是看到戴着结婚戒指的貌似工薪族的男人,我们聊起戒指来。
“为什么想戴那种东西?”不知为何,耕介不讨厌婚戒让我很生气,我带刺地问道,“那东西,跟狗的项圈有什么不一样?”
耕介似乎很悲伤,又似乎很生气,表情复杂。
“也许雏子你不明白。”
这回答比任何答案都让我受伤。
“那么好的东西,你也戴啊。”
耕介的表情似乎很无奈。
“因为我没有资格。”
那还是很冷的时候,是一月还是二月呢?
为什么这种根本不想回忆的事,我却记得如此清晰?啊,讨厌!记忆这东西,不管何时都那么悲伤,没有一件好事。
电影乏味至极,乏味到我中间足足睡了三十分钟。“震撼的话题之作”,被这种宣传语吸引去看了电影,结果不过是被迫看了芭芭拉·史翠珊无休无止的歇斯底里。
白色的幕布上,演员表的字幕滚动起来,到处是抬起椅子的砰砰声。
回过神来,我正目不转睛盯着椅子左侧的扶手,那是耕介的右手总放着的地方。他指甲的形状、手指的感觉、隐隐残留蓝色墨水的中指,我都牢牢记着。就连他抚摸我面颊时的手掌,我都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
拿着空纸杯穿过铺着刺眼的红色地毯的大厅,穿过那里的嘈杂来到外面,微暖的风裹着米色的天空,有雨的气息,五分钟内会下傍晚的阵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