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梦回(2/2)
九安说得对。
将棘手的曲沉舟推给柳重明,他只需要控制柳重明就好,封景臣为太子,柳重明有了新对手,会为了岚儿更加乖顺听话。
更别说柳重明还要分出一半精力去对付家宅里的对手。
接下来再扶持梁家……
如此一来,又是安枕无忧、可作壁上观的日子,足以让他重新养好精神。
“皇上,”随侍的大太监在外轻声说:“贵妃娘娘、娴妃娘娘和世子在外求见,向皇上谢恩。”
“进来……”
许是太绞尽脑汁,过了刚刚的振奋,他的精神愈加萎靡,连进来三人的身影都看起来模模糊糊。
可该吩咐的事还是要先指派下去才好。
“重明。”
虞帝撑着额头,招招手,连吐字的力气也低弱下去。
“朕知道你有千般不乐意,曲沉舟桀骜难驯,但朕还用得上他,思来想去,也只有你是最稳妥的人。朕信你能将他驯服,为朕所用。”
“臣谢过皇上隆恩,”柳重明立在床头,神色淡淡的,让人瞧不出是喜是怒:“臣必不负皇上所托,与沉舟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永世不相负。”
这反应与预料中不同,太过乖顺,倒让虞帝一肚子准备好的话都再说不出来,只能直奔要处。
“如今流年不利,天降灾祸,千子塔倒,木精焚毁,朕要他再为卦算一次,去寻些续命珍宝。你与他同行,切切提防……”
“我不去。”柳重明不假思索地拒绝。
“这次你们……”虞帝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听到的话:“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去,”柳重明一字一句地说,让他听清楚:“岚儿很快就要被册封太子,我怎么可以走?沉舟最近身体不好,也不宜劳累颠簸,该多休息才好。”
“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虞帝想要挣扎着坐起身,最后却只歪倒在软靠上,呼吸急促:“柳重明!你是不是疯了!谁说岚儿要册封太子!”
他的声音消散在空气里,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柳清如也上前款款一礼:“臣妾代岚儿谢过皇上隆恩,今后必悉心教导岚儿,不负所望。”
虞帝颤抖着嘴唇:“你们都疯了!娴妃!娴妃!朕明明册封的是景臣!你说话!”
娴妃浅浅一笑:“皇上莫不是糊涂了?诏书刚刚已经拿出去宣读,诸位大人都听得真真切切,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皇上记错了吧。”
“娴妃!景臣如果将来登基继位,你就是皇太后!快!快追回诏书!快去!”
“臣妾谢皇上放景臣自由。”娴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素来的温柔已消失殆尽:“皇上当真要立景臣为储?他身上流的可是柳家的血。”
虞帝全身一僵,手指颤颤地点:“原来他们说的没错……你……你敢……”
一口混着黄痰的血呕在地上,咳喘连连,可面前的三人却冷静地看着他,连门外也没有人进来给他送一口水。
他终于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目光一瞥,瞧见投在门上的剪影高大硬朗,忙嘶声唤道:“薄言!薄言!”
像是要他死心一样,薄言的影子只微微转了半身,又转回去,沉默得仿佛只是一块摆设在门外的石头。
“你们……”虞帝面如死灰:“你们是不是要造反!逆臣……”
柳重明向身后欠欠身,先送柳清如和娴妃出门,才反问道:“圣旨是皇上口述,又是皇上亲自过目盖印的,怎么又成了臣等的问题?”
这一次,虞帝更加清楚地看到,守在门外的人的确是薄言,这一眼彻底抽走了他挣扎的力气。
他忽然发现,自己如今连一个唤得来的人都没有了。
“柳重明……你是什么时候……连薄言都……”
这个猜测由不得不让他想得更多。
“还有谁!朕信你用你!你都做了什么?!”
柳重明面色平和:“皇上,您若是真的知道什么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臣等又何至于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九安刚刚托我传一句话,他说,如果您刚刚令他写下岚儿的名字,现在我也不会像这样站在您面前。”
“一派胡言!”虞帝勃然大怒:“朕要做什么,岂容你们左右!”
柳重明一肚子的话都吞了回去。
如果眼前这人真的能意识到,那些阴私的手段带来的并不是朝中该有的真正平衡,这几十年又怎么会这样过去。
直到现在皇上仍这样冥顽不灵,他再说更多又有什么用?
“容九安也是你的人?”虞帝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你是不是要造反!你敢动朕!”
柳重明叹了口气,有些累,从一旁拖了椅子过来坐下。
“皇上,臣从来只求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不会造反,今后也会尽心竭力辅佐岚儿,督促他乐政爱民,勤勉向上。”
虞帝耳中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
“柳重明!你辜负了朕的信任!你究竟做了什么!景德!景昭!他们是不是都是你杀的!”
“皇上忘了吗?”柳重明提醒道:“齐王爷是皇上震怒外放的,皇上明知道三王之争激烈,还是夺了齐王的兵权,让他远去戟平,皇上当时真的有想让他活吗?”
“宁王爷的事,皇上就更清楚了。”
“当初臣可是得了皇上私下召见,才敢前去面见宁王的。”
“皇上,您忌惮唐家已久。臣倒想问一句,从宁王爷出生时起,您有想过放他一条生路吗?”
虞帝如梦初醒般呻|吟:“景延!景延呢!给我把景延找来!他是不是还在牢里呢!快点!”
“您赐了慕景延毒酒一杯,现在连头七都已经过了,”柳重明在这个名字里咬牙切齿,忽然一笑:“皇上真的想他吗?如果他根本不姓慕,而是姓周呢?”
虞帝呆了片刻,从娴妃之前的话中反应过来其中的意思:“你……你胡说!”
“到现在这个时候,臣没有胡说的必要,”柳重明的手伸入怀中,慢慢摩挲着:“皇上还记得吗,瑜妃娘娘被守夜太监用烛台击打身亡,那老太监,就是怀王爷的生父。”
这一次,再没有失心疯似的咆哮来反驳他,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艰难的呼吸,仿佛夹墙间的风道上被凭空放了一块巨石。
虞帝的目光死死盯着他的手,艰难喘息:“你……你要杀……朕?”
“臣不敢,”柳重明将手从怀里拿出来,放在掌心上:“只是想给皇上看个小东西。”
那是一块小小玉佩,一侧同体地缀着玉铃,二者交相辉映,流光溢彩,里面仿佛有什么精魄在流动一样。
“没有碎!还在!为什么还在!”虞帝不顾一切地伸手:“给……快给我……”
柳重明缩回了手。
“臣的确骗了您,在起火那夜,用一样赝品换下了木精。”
“皇上有所不知,这是臣为臣妻悉心雕琢的定情信物,臣曾允诺他,一定要为他取回来。”
“借给皇上那么久,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不要……”虞帝做着最后的挣扎:“朕赐你倾世宝物交换,许你妻一品夫人!”
“我妻?”柳重明将那木精在指尖温柔地摩挲着,珍重收入怀里:“皇上又忘了,我妻是二品司天官,谢皇上赦他不死。”
“沉舟与我鹣鲽情深至死不渝,我们,根本不稀罕您的赐婚。”
他最后瞟一眼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
“皇上歇下吧,之前姐姐喂的药里,臣自作主张添了些安神之物,头晕眼花怕是难免,长长地好睡一觉。”
“您忧思过虑,既然觉得这个位置坐得辛苦,不妨就把担子放一放。”
“臣告退。”
房门在他身后关上,这数十年的波谲云诡也终将很快落下帷幕。
曲沉舟在一片漆黑中醒来。
这地方太过熟悉,只凭着外面灯火透进来的微光,就知道,这里是观星阁。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先摸到还有一点暗火的香炉,接下来是曾经的书案,而后慢慢扶着墙站在窗边。
外面的情形有些熟悉,除了点点灯火之外,安静得诡异,倒是更远处许多灯火在奔走,灯火下人影憧憧。
原来只是一场梦。
曲沉舟发抖的手盖住眼睛,原来只是一场梦,好长的一个梦啊。
在梦里,他死而复生,阴差阳错地住去了重明的别院里。
他们终于能在同一个屋檐下看着梧桐花坠落,在同一间卧房里安然入睡。
他们斗嘴吵架,像两只立着倒刺的刺猬,又不可自抑地被对方吸引着。
他们进攻退守,他们纠缠不休,他们一路走得跌跌撞撞,终究倾心相许。
梦里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清楚得仿佛真实一样,他有了挚爱,有了家人,再也不是孤身一人。
他们杀了齐王宁王,在夺嫡路上势如破竹,最后他与慕景延一同滚落深渊。
记忆在登上囚车后戛然而止,是他死后又回到这个世界,还是那根本就是一场梦?
曲沉舟知道天亮之后会发生什么,也知道自己如今应该给重明写信,那么多年的相思痛苦无处发泄。
他却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那么美好的一场梦,为什么要让他醒来?为什么要让他醒来?
这颗心本该已铸就得如同铁石,可这样美好的梦,让所有赴死的决心都变成了怯懦。
他好想见一见重明,好想再说上一句话。
曲沉舟滑跪在地,将手插在发间,无声痛哭。
天亮起来,纷杂的脚步声从台阶处如约而至,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将军……”他站不起身,在神情恍惚中撑起手臂,嗵地叩头在地:“曲沉舟百死不辞,求将军让我见重明一面。”
一滴眼泪从鼻尖滴落在地。
他向前膝行一步,又一头叩在地上:“将军,请让我见重明一面,曲沉舟愿受千刀万剐!”
“沉舟!”
他再膝行一步,还不等叩拜下去,被人猛地揽在怀中。
“沉舟!”那人的声音里都是哽咽和怜惜:“沉舟,皇上昨夜驾崩,一切都已布置妥当,我来接你了。”
曲沉舟在模糊泪眼中抬头,晨曦在面前勾勒出他朝思夜想的模样。
“重明,”他颤颤地伸出手:“我梦见我们在一起了……”
“不是做梦,我们就是在一起了,”柳重明跪在他面前,一次次给他擦去涌出的眼泪,将那枚玉佩郑重地挂在他颈间,将人打横抱起:“我来了。”
曲沉舟怔怔看着木精——那是从前没有的东西,是前世没有的啊。
观星阁外朝阳温柔,真实地将他的手照得透红,再没有刑凳烙铁,再没有游街示众,再没有人恨他。
原来不是梦。
“重明……”他小声抽泣起来。
“沉舟,”这坚实温暖的怀抱不舍得将他放开半分:“我来接你。”
“还有呢……”
“我来娶你。”
曲沉舟忽然双手勾住柳重明的脖颈,在属于他们的晨曦|蓝天之下,肆意拥吻。
跨越两世,等了数年。
终于盼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