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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她的白色车子了。
“我还是要跟你说对不起,关于昨晚的line。”
“你不用说对不起。因为你又没说错。”
“如果我没说错,你干吗生气?你有生气没错吧?”
“你可以说得很有道理,但不代表我不能生气。”
“你真的很会说话。”
她没回话,走到车旁拿出钥匙打开车门,钻进车子。
“我看到你的line,就打电话给你了。”
“那是昨晚传的,快过一天了。”
“我这礼拜很忙,几乎都不看手机了。”
“你忙成这样?”
“我只是想专心忙完,不想分心。但即使我真的很忙,我也没不理你的意思,我甚至还会想到你。”
“听过一段话吗,”我说,“孤单的时候想念一个人,不一定是爱;忙碌的时候也会想念某人,这才是真正的爱。”
“你脑子真的很闲,竟然记住这么无聊的话。”
她语气冰冷。然后插入车钥匙,发动车子。
“你讲话的温度,还是习惯这么低?”
“不是习惯。”她说,“只是语言表达障碍。”
“又是语言表达障碍?”
“心里的感受愈汹涌,说出来的话语愈淡然。于是被你以为很冷漠,但其实只是语言表达障碍而已。”
“可是看你对别人不会啊。”
“只有对你才会有。”她说,“认识你时,只是轻度语言表达障碍,现在是重度了。”
我们沉默了几秒,车子的引擎声更明显了。
“反正我只是不想忙碌的时候跟你说话。”她打破沉默。
“为什么?”
“因为会觉得失落。”
“失落?”
“忙的时候就不能跟你讲太久,那就会觉得失落。”
“讲一下下还好。”
“如果只讲一下下,挂断的时候就会很失落,那不如不讲。而且我也怕我不想挂断,那会耽误正事。”她系上安全带。
“噢。”
“还有,我忙碌的时候心情会很不稳定。”
“你不忙的时候心情也不稳定。”
“你老是这么白目,我的心情怎么稳定?”
“你说得对。”我竟然笑了。
“我也不想在忙碌而心情不好时,把你当出气筒。”她说。
“那没关系。”
“我知道你一定没关系,但我不想。”
“为什么不想?”
“不想就是不想。任何可能让你心情不好的事,我都不想做。”
“只要我可以看到你,心情就不会不好。”
“只要见你,就会勾起太多记忆。”她说,“那些记忆,一旦碰触,会泛滥,不可收拾。”
“其实我很想见你。”过了一会儿,她说,“即使很忙时。”
“那为什么不想见就见呢?”
“我怕见你。”
“为什么?”
“看来重逢那晚,你很有勇气。”
“突然重逢,我毫无心理准备,所以隐藏不及,忘了压抑。”她说,
“那可能是我这辈子最有勇气的时刻了。”
“现在呢?”
“变回胆小。”她说,“因为那晚,我的勇气几乎用光了。”
“噢。”
“剩下的勇气,用来今天见你。”
她放下手刹,打了方向灯,开车走了。
“你听过一部日剧描述聋哑画家爱上一个女生的故事吗?”
“我知道。”
“那部日剧的名字?”
“《跟我说爱我》。”
“好。”我清了清喉咙,“爱你。”
认识她的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在一大片水中游泳,也许是湖也许是海,我无法辨别。
四周一团漆黑,而我只是游,却怎么也游不到岸边。
然后我醒了。
清醒一分钟后,我莫名其妙地想起她的眼睛。
好像是没什么逻辑的梦。
不过我很清楚梦里的感觉,没有惊慌与恐惧,只有放松与平和。
我甚至觉得如果梦境持续下去,最后我溺水了,我可能也会微笑。
一个礼拜后,我在msn收到她传来的讯息:
“明天下午四点,在我家巷口碰面。可以吗?”
“好。”
我立刻回。既没讶异,也没犹豫。
虽然脑子里曾闪过一个问号:她怎么会知道我的msn账号?
但不到两秒就有答案。
就像英文字母的排序,d一定要经过c与b,才会碰到a。
隔天下午我提早三分钟到达,站在巷口面朝着她家楼下,等她出现。
手表看了四五次,抬头看那栋公寓六七次,左右来回走了八九趟,
等了十分钟。
“我在你后面。”
我闻声转身,看到她。
“你不是从你家下来的?”我很疑惑。
“我有说要从我家下来吗?”
“你是没说。可是约在你家巷口,你应该会从家里出来才对。”
“如果约在校门口,一定要从学校内出来,不能从外面到校门口?”
“这样讲有道理。”
“如果约在车站前,一定要从车站内出来,不能从外面到车站前?”
“嗯。也对。”
“如果约在餐厅门口,一定要从餐厅内出来,不能从外面到餐厅?”
“你还没说完?”
“说完了。”她说。
然后她转身就走。
我看着她一直往前走,没停下脚步,也没回头。
她的背影离我10公尺……20公尺……30公尺……
我拔腿往前追,跑到她左后方一步时减缓速度变为走。
她依旧没停下脚步,也没转头看我,只是向前走。
她走路速度算快,而且抬头挺胸。
我调整我的速度,始终保持在她左后方一步的位置。
走了五分钟,她完全没开口,也没减缓速度。
我越来越纳闷,但只能跟着走,维持跟她一样的速度。
苗头不对,已经十分钟了。
“请问……”我终于开口,“你要去哪里?”
“去我想去的地方。”
她终于开口,速度也稍微减缓,我便赶上她,与她并肩。
我跟她并肩走着,没有交谈,又走了五分钟。
“你想去的地方是哪里?”我忍不住问。
“你问题好多。”
“好多?我才问一个问题而已啊。”
“最好是。”她的脸略往左转,“你不是从你家下来的?你还没说完?你要去哪里?你想去的地方是哪里?你总共用了四个问句。”
“其实是五个问句才对。还要加上一个:好多?”我说。
“你知道就好。”
“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包括为什么你要用走的方式。”
“我想用走的,不可以吗?”
“可以。”
在她左后方一步时,我的视线只能扫到她的部分脸颊;
跟她并肩走时,偶尔瞄一下,可以看到她的左脸侧面。
当她终于开口说话时,虽然脚步没停,但她的脸会略往左转,
算是回应在她左边的我。
于是我可以看到她的四分之三侧面。
额头、眼睛、鼻子、嘴唇、下巴与脸颊的线条,直线利落,弧线优雅。
这些线条所勾勒出的四分之三侧面,有一种说不出的美。
那种美很丰富,也很立体,像一片翠绿的山丘上有湖有树有花有草,
淡蓝的天空中飘着几朵白云,秋天午后的阳光洒满整片山丘。
她的侧面充满未知,正面虽美,但视线容易集中在她的眼睛上。
而她的四分之三侧面,是最美丽的。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不骑机车?”我又问。
“你的问题,问得太晚。”
“太晚?”
“嗯。因为已经到了。”
她终于停下脚步。
我也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星巴克到了。
她点抹茶,我点咖啡,我们在星巴克二楼窗边面对面坐着。
“我很讶异你会在msn留讯息给我。”我说。
“初识的朋友,我最快也要半年才可能主动联络。”
“那我又破你纪录了。”
她不想回话,直接转头朝向窗外。
“我生性比较白目,你不要介意。”我说。
“你确实白目。”她把头转回,“但我很容易因为你白目而生气。”
“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耸耸肩,“平时我不是这样的。”
“那你平时是怎样的?”
“温柔、文静、体贴、大方、善解人意、笑容可掬。”
“你有参加高阶幽默感训练班?”我说。
她马上将头转向窗外,但随即又转回,说:
“我说真的,不是开玩笑。”
“看来我得改掉白目,这样你才不会常常生气。”
“你很难改了。那就是你的样子。”
“那你的样子呢?”
“温柔、文静、体贴、大方、善解人意、笑容可掬。”
我忍住回话的冲动,却忍不住笑。
但我一开口笑便觉得后悔,没想到她看见我笑也跟着笑。
而且是很自然、很灿烂的笑容。
从没看过像她那样的笑容,勉强形容的话,我会用干净。
干净有点像无邪,但又不尽然,她的笑容很干净,清清爽爽。
会让人联想到白雪公主。
而且她笑容最美的部分,是种抽象意义上的美,
也就是说,看到她的笑容会让人心情变好,整个人放松。
“你很适合笑,为什么你不常笑?”
“我常笑呀。”
“但我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么灿烂的笑容。”
“初识的朋友,我通常几分钟内就对他们这样笑了。”
“可是我要一个礼拜耶。”
“所以你又破纪录了。不过是很逊的纪录。”
“你之前说:初识的朋友,最快也要两三个月才可能对他们笑一下。”
“那是笑一下,跟灿烂的笑容不一样。”
“笑还有分别?”我很纳闷。
“对初识的朋友,灿烂的笑可能代表礼貌、善意、随和。而笑一下,代表心门打开。”
“你对我的心防,会不会打开得太早了?”
“你的白目,会不会太严重了?”
“抱歉。”我笑了笑,“真的要改。”
“你改不掉了。”她说,“你还是专心喝咖啡吧。”
窗外是酷暑,午后四点多的阳光洒了几点在桌上。
这里是初秋,冷气赶走了燥热,带来了清凉。
我和她面对面坐着,偶尔交谈,但没有一定得交谈的压力。
偶尔都看着窗外,不是为了逃避交谈,而是为了享受宁静。
错觉往往发生在人最不经意的瞬间。
就像现在,我觉得我们是相恋已久的恋人在午后的咖啡馆喝咖啡。
当意识到我和她是初识,就得集中注意力弄醒自己甩开这种错觉。
可是一旦集中注意力,精神反而会变得恍惚。
又回到我和她已经相恋许久的错觉中。
“请问你今天找我出来,有什么事吗?”我问。
“你的问题,总是问得太晚。”
“又是太晚?”
“因为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
“嗯。”她点点头,站起身,“走吧。”
我们离开星巴克,再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要走20分钟。
我和她并肩走着,我在她左手边。
为了欣赏她的四分之三侧面,我很努力找话题说话。
我甚至连“白猫掉下水,黑猫救白猫上来,白猫对黑猫说了什么”
这种冷笑话也讲。
“白猫说了什么?”她问。
“喵。”
她愣了一下,然后闪过一抹笑,笑容真的很像闪一下就停的闪电。
“请问刚刚那是在笑吗?”我问。
“不。是脸抽筋。”
她笑了起来,是那种灿烂的笑容,
会让人心情变好、整个人放松的笑容。
走去星巴克的20分钟,时间很漫长;
从星巴克走回来,20分钟咻一下就过去了。
时间很敏感,在愉快的气氛中,总是跑得飞快。
一晃眼,已回到她家楼下。
“所以你今天找我出来,只是请我喝咖啡?”我问。
“嗯。谢谢你那天的帮忙。”
“一杯咖啡就打发了?”
“我还免费奉送好几次灿烂的笑容耶。”
“嗯。”我点点头,“那确实很够了。”
她笑了一下,转身拿出钥匙打开铁门,
然后再回头给我一个灿烂的笑容。
“小心骑车。”她说。
那一刻,好像有某种花朵的种子从石头缝隙里蹦出,
向着天空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