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海水浴(2/2)
世之介又擅自将空调的风量调到“强”。
“雄介。”
“……很普通嘛。”
“比起你世之介三个字,的确是很普通。”
窗外传来扩音器的声音,原来是沿街叫卖的豆腐店摊车经过楼下。
“对了,最近怎么都没看到祥子来驾校上课?”
等摊车走远后,加藤才开口问道。
“她上第一堂驾驶课,就跟教练吵架,所以放弃不考了。”
“你们有联络吗?”
“她打了几次电话给我,不过,最近我都假装不在,没有接电话。”
“为什么?”
“那个人怪怪的,我随便说一句谐音梗,她就笑到要趴到地上……不要说她啦,你跟睦美发展得怎么样了?”
“啊——啊。”
“啊——啊是什么意思?”
“自从我跟她说我有意中人以后,她在练车场碰见我也当作没看到。”
“加藤,你有意中人?”
“嗯,在大阪,我单恋人家。”
“哎?是怎么样的人?”
世之介等了老半天,并没有得到加藤的回答。远处又传来一阵一阵愈来愈清楚的叫卖声,看样子刚刚走远的豆腐店摊车又绕回来了。
加藤晚上得到花店打工,因此,傍晚四点过后,他和世之介一起离开住处。出门前,加藤还做了炒饭,世之介不声不响地在一旁准备好自己要用的盘子和汤匙。
加藤一边吃炒饭,一边跟他聊打工的事。他打工的地方是一家开在银座的花店,每到傍晚便会有坐台小姐之类的女客来买花,说要买回去装饰在店里;入夜以后,就换成中年男子来买花,一面看一面询问花语,说要买去送给哪家店的小姐。
世之介边听边拿起盐罐往炒饭上头撒,接着又撒上胡椒粉,最后还拌了番茄酱。他的抗议动作已经做到这么明显了,加藤就是毫不在意。
事实上,加藤本来就不擅做菜。不仅今天做的炒饭如此,上一次炒青菜还炒出一股臭水沟的味道。世之介不满地抱怨,结果他居然用“我本来就不擅长食欲”这种答非所问的理由来回应。
“你知道人有五欲吧?就是指色欲、财欲、食欲、名誉欲和睡眠欲,五欲当中,我最不擅长的就是食欲。”
“我听说过有人不擅长吃青椒,不擅长食欲?倒是第一次听到。”
世之介只是想知道青菜到底要加什么调味料,才能炒出这种怪味道,加藤却提出难解的佛教问答来搪塞。
两人在公寓前分开,加藤要走路到车站搭电车,世之介则跨上自行车骑回自己的住处。自行车只要沿着小今井的大马路一直往北走就可以到家,不过,世之介想到回家后不知道要做什么,而且晚上又热得不能好好睡觉,自行车也就越骑越慢。世之介有气无力地蹬着车,一辆掀斗式的大卡车飞也似地疾驶过他的身旁,引起一阵风压,差点害他连人带车一起被卷入车底。
大约骑了三十分钟,总算到了公寓门口。他跳下车,挥汗如雨,全身湿黏不已,连把手伸进裤袋里掏钥匙都觉得不舒服。世之介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水龙头,把浴室里那个小巧迷你的浴缸注满水。对连电风扇都没有的世之介来说,洗个冷水澡,可以换来两个小时的凉快。
浴缸的水量注满三分之一以后,世之介脱掉衣服,慢慢地把脚放进冰凉的水里。刚刚在小今井的大马路上,一面顶着呼啸而过的卡车所排出来的废气,一面费劲踩自行车的世之介,全身上下就像着火似的热到冒烟,不过就在脚指头浸到水里的刹那,汗水、热气瞬间消退。他再下沉到腰际,然后一屁股坐下去。
“哇——噢——”
小小浴缸的水位因世之介的体积而上升,他捏住自己的鼻子仰着头钻进水里。头部一潜入水下,双脚只得跨到浴缸外面,水龙头哗啦哗啦流不停的水正巧打在他的胯下,让世之介在水里疼得吱吱叫。叫声和着水声化成气泡浮出水面,波波作响。
第二天早上,世之介感觉到屋里那一股热气像盯着自己的睡脸那般,不由得睁开了眼睛。
虽然窗户整晚没关,但在这种热带的夜晚,如果连电风扇都没有,怎么睡都不会舒服。世之介翻来覆去,一整晚都在窄窄的床垫上寻找比较凉的部分,热醒了又睡,睡了又被热醒,直到天亮。
他把被体温烘得热乎乎的枕头丢到一旁,把头埋进刚才放枕头的地方,让自己稍微凉快一点,准备再睡。
就在这时候,听到有人按门铃的声音,世之介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看了一眼摆在床边的闹钟,还不到八点。
他心想,大概是家乡寄来的快递吧。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突然听到有人在喊:“世之介先生!请问这里是世之介先生的住所吗?”他认得这个声音。
祥子?
世之介睡觉的姿势很奇怪,再加上老睡到脖歪颈斜,所以有点落枕的感觉。
“等、等一下!”
他只穿了一条内裤,赶紧捡起丢在脚边皱成一团的毛巾毯,围在腰间走去开门。门一打开,就看见祥子戴着一顶帽缘宽到不像话的白帽子站在眼前。
“哎呀,您还在睡觉啊?”
“发生了什么事?这么早来找我?”
祥子并没有回答,闪过焦急的世之介就想进屋。
“等、等一下!”
世之介连忙挡住她的去路。“难道里面还有别人?”祥子露出狡黠的表情,往屋内探头窥视。
“没有别人……就是这个!你看,我的房间那么小,你的帽子这么大,进不来啦。”
“哎哟,您又在说笑话了,哈哈哈。”
“喂,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打电话问加藤先生的啊。我打给您,您都不在,原来您一直住在加藤先生那里。”
“我没有一直住在那里……说真的,你这么早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啊,我都忘了。我想找您一起去海边。”
“海边?现在去?”
“对呀,去海边心情会变得很好,那里的天空好蓝、好漂亮。”
祥子那顶白色大帽子仿佛压顶而来似的,世之介往后退了一步。
“你突然找我去海边,不行啦……”
“难道您已经有其他安排了吗?”
“没有,没有什么安排……”
其实,世之介只要回答“有”就结束了,偏偏他又照实说,这究竟是因为诚实过头还是脑筋不够灵活呢?
“反正你先在这里等一下。你看,我现在衣衫不整,而且房间里面都是黄色书刊。”
世之介当然是开玩笑,但祥子听到这句话却愀然变色、铁青着脸。
“你、你怎么了?”
“……我拒绝听下流的笑话。”
带着愠色的祥子看起来很可怕。平时听到谐音梗就大笑的祥子也有死穴,世之介根本弄不清哪些事对祥子来说,是千万不能踩到的地雷。
“反正你等一下就对了,我换衣服很快。”
世之介把脚套进昨晚脱下来扔在一旁的牛仔裤。他感觉背后有一道视线紧盯不放,回头一看,祥子正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喂,你转过头去,不要这样盯着看,我会害羞。”
“没关系啦,我哥哥在家有时也穿成这样啊。”
“不一样、不一样。”
世之介一面发牢骚,一面拉上裤子,再把手臂穿过t恤的袖子。房间还是像火炉一样炽热,只要稍微一动,就汗如雨下。世之介蓦地想起扑向大海、投入万顷碧涛中的痛快,开始想象瞬间冷却的肌肤,接受头顶上太阳热情亲吻的画面。
“海边……去海边好像也不错。”
世之介一边将鼻子凑近穿过还来不及洗的t恤,确认汗臭味的程度,一边对祥子说。
“是啊,说不定会很好玩哦,一起去好吗?”
祥子稍微用手抬了一下白色帽子宽阔无比的帽缘,微笑着邀请世之介同行。
世之介是那种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拖拖拉拉的人。他很快从柜子里的瓦楞纸箱中找出泳裤和泳镜。
“车子在楼下等我们,从这里到海边大概要两个小时。”
“车子?你是说那部全黑的高级车?搭那种车去哪像要去海边游泳?根本像老人家坐车玩嘛。”
“啊,这样啊?”
“年轻人就是要带泳圈和泳镜,然后搭电车。”
其实,世之介只是开开玩笑而已,不料祥子欣然接受:“对,搭电车才像年轻人。”世之介急忙否认:“没有、没有,我是开玩笑的。”这次轮到祥子摇头,并用坚定的态度说:“不行,年轻人就是要搭电车。”
司机一直拜托祥子让他载他们去海边,祥子则一再坚持要像年轻人一样搭电车,世之介当然明白坐车去最轻松,但他也害怕穿短裤短袖坐在真皮座椅上,最后折中三个人的方案,由司机开车送他们到东京站,他们再从东京站自行搭电车去目的地。
钻进车内的世之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为什么要到东京站?……不是要去湘南海岸吗?”
世之介身穿短袖t恤,外罩短裤,膝盖内侧满是汗水,他坐在真皮座椅上,皮肤跟皮椅都粘在一起了。
“我们要去稻毛海岸,您不方便吗?”
“没有不方便,只要是海边,哪里都可以。不过,请问稻毛海岸在哪里?”
“浦安再过去一点……”
“浦安?迪士尼乐园在那里对不对?那个地方有海吗?”
坐在奔驰的车内,御风而行的快感,超乎想象的畅快。明明是同一条道路,但是,坐在天皇级座车里的视野跟搭公交车所看到的风景,就是不一样。
“我在短裤里面穿了泳裤,硌着肉不太舒服。”
世之介好几次抬起臀部,拉扯夹进股沟里的泳裤。
“……我老家那边的海,大多是岩岸,很少有沙滩,我们都是从大石头上跳进海里采海胆、挖海螺,这就是我们那边的海水浴,一点都不浪漫,所以,我对东京的海水浴还蛮期待的。”
世之介勾勒出自己躺在遮阳伞下做日光浴的景象,祥子却听得一脸困窘。他们在东京站搭京叶线直达稻毛海岸,然后换乘出租车到目的地。一下出租车,世之介霎时明白祥子窘从何来。
“咦?这里是……?”
世之介睁大了双眼,因为他看到的是一个极其豪华的游艇港。
“因为世之介先生您一直在想象海滩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您才好……不过,请放心,游艇出海以后就可以游泳了。”
“游、游艇?”
世之介刚才在稻毛海岸车站前的便利店买了一个游泳圈,现在已经套在自己的腰上了。一对披着夏季针织衫的情侣从他的身旁经过。
碧海连天,不过,眼前并非只有海水绿而已,世之介的脸更绿。祥子使劲地拉着他的手臂往前走,他抓着腰间的游泳圈,也使劲地抵抗不肯走。这当然是白费力气。
“等、等一下,祥子,你刚刚提到了游艇,对吧?”
世之介被拖着走到停满了顶级车、高级车的停车场。
“是啊,不过,只是一艘小型游艇而已。”
“小型游艇也是游艇啊,就像斗牛犬,就算是小型的,也是斗牛犬,不是吗?”
“哈——哈哈哈。”
“不好笑!”
“今天是我哥哥和他的朋友开船上派对,我哥哥他们都是性格随意的人,世之介先生您一定会觉得很愉快。”
放眼望去,停车场里的车竟然只有奔驰、宝马、捷豹,还有兰博基尼……兰、兰博基尼啊!
“祥子,你也见过我住的地方吧?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我都跟游艇扯不到一起。像我这种人,还是比较适合海边小吃店的清汤乌冬面!”
“啊,您要清汤乌冬面的话,可以在船上的厨房煮。”
“噢,不是乌冬面的问题!”
世之介已经被拖到栈桥了。眼前又是另一番游艇、帆船参差泊岸、闪着耀眼光芒的景象。此情此景,世之介只在每周五晚上的电视节目——西洋剧场的片头看到过。
“啊,在那里,看,我哥哥正在跟我们挥手。”
顺着祥子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有一艘白得发光发亮的游艇在水面上晃动,甲板上则有七八名男女手拿香槟跟着摇晃,当然,没有人像世之介一样腰间挂着游泳圈,别说游泳圈了,连穿泳装的人都没有。
以前世之介看到设计给男性穿的夏季针织衫,曾感到不可思议,到底有什么人会在什么地方穿这种衣服?啊,原来这里有……这里就看到了三四个人穿着这样的衣服。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因为我们是搭电车来的。”
祥子拉着其中一位男性的手,跳上了甲板,那男子应该就是她的哥哥。甲板上的人无不瞪大眼睛看着初来乍到的世之介,起码把游泳圈拿掉也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就在发窘的瞬间,世之介的视线无意中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千春小姐?
毋庸置疑,他看到的人确实是片濑千春。那个在赤坂的饭店向中年男子索讨宝马,告诉世之介“要做个好男人”之后便扬长而去,令他日思夜想的女人。
世之介套着腰间的游泳圈走到甲板,他的打扮显然并不适合这个场合,不过,这次他没有被明示谢绝入场,大家是用一种更隐晦、更不露声色的方式,表面上亲切地招呼他,“哎呀,真难得啊,祥子带了男朋友来呢”,眼睛里却不带一丝笑意。
甲板上,祥子的哥哥和两位男性朋友都穿着夏季针织衫,一手拿着香槟,一手取用小菜。女性包含片濑千春在内共有四位,全都穿着小礼服。光是这几件小礼服的送洗费就足够世之介买一套衣服。
不知道是不是游艇派对的习惯,新加入的世之介并没有被特意介绍给大家认识,相对地,也没有人上前来向他进行自我介绍。
世之介在只会摇来晃去的船上备感无聊,祥子递给他香槟,他取过香槟也只能笨手笨脚地和祥子干杯。
“我去拿太阳眼镜。”
祥子走进船内,失去踪影。正在眺望海面的千春,仿佛等待这一刻似的立刻靠过来。
祥子的哥哥和他的朋友们绕到船头,潮风带着他们的笑声轻拂过耳畔。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人家请我来的啊。”
千春在世之介的耳边嗫嚅,声音听来很可怕。
“你真的在跟胜彦的妹妹交往?”
“没有,我们没在交往,我没有女朋友。”
“你、你不要那么大声说话嘛。”
“对了,片濑小姐……”
“总之,之前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可以吗?”
千春用纤细的手指放在自己性感的唇上,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你们两个认识?”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世之介回头一看,祥子的哥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后面。
“是、是的。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原来他就是上一次我住的那家赤坂饭店的服务生。”
虽然祥子的哥哥微笑以对,但看得出他不相信千春的谎言。“你跟祥子是在哪里认识的?”
祥子的哥哥伸手去揽千春纤细的腰肢,世之介不自然地将视线瞥向别处。
“在驾校,汽车驾校。”世之介答得很快。
从大家在甲板上的畅谈当中,世之介对片濑千春这个女人到底从事什么工作,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其实,他顶多只能从这一群手拿香槟的游艇客的天南地北的闲聊内容里去获取只言片语的情报,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旁若无人的祥子,不停地问他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世之介先生是天蝎座的吗?”“世之介先生的血型是b型吗?”使得他很难整理出一个头绪,大致就是千春任职于专门替个人或企业团体筹划、举办舞会、派对(例如lv展店的开幕庆祝酒会等)的公司。
她跟祥子的哥哥胜彦刚认识不久,两个人就是在千春公司所策划的六本木派对上认识的。
不知道是不是世之介想太多了,他觉得其他女人看千春的眼神很不友善,她们应该是胜彦和其他男性的旧识,很明显把千春当成突然闯入的局外人,只要千春一开口说话,就不约而同地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还一直在聊千春不知道的往事。
“到底可不可以啊?”
世之介忽然听见祥子的声音。他敷衍地点了点头,随口应了声“可以可以”,始终没有把盯着千春的视线收回来。
堆在天边的积雨云,看起来都像是为了衬托千春美丽的侧脸。“真的可以吗?世之介先生,您刚刚说可以,对吧?”
“对对对。”
“真的?”
“真的。”
“太高兴了!我还没有去过九州岛呢。”
“你要去九州岛?”
“世之介先生的故乡不是在九州岛吗?”
“是啊。”
“您放暑假的时候不是要回去吗?”
“是啊。”
“就是我刚跟您提的事啊,您回家的时候,我也要一起去玩。”
“你说什么?”
什么时候谈到这件事的?
世之介连忙收心,正要向祥子问清事情原委,胜彦站起来宣布:“我们现在就收锚出海去!”甲板上随即响起一阵小小的欢呼声。世之介也因此错过了时机,再也无法取消这个莫名其妙的约定了。
世之介因为不知道要参加游艇派对而穿错衣服,心里原本不太舒坦,不过想到自己即将搭游艇乘风破浪,机会千载难逢,也兴奋地等待起航。期待之情甚至盖过了心里的不痛快,但万万没想到游艇的下锚处并不是离陆地太远的海域,让他油然生起一种期盼落空的失落感。
虽然船行不远,但洋面的水就是和港口里浮着垃圾和藻类的水不一样,这里的海水能见度大增,从甲板上往下看,大海既深邃又透明,而沐浴在夏日艳阳中的海面,波光粼粼,无边无际。
第一个从停泊的船上跃入海中的人是胜彦。胜彦入水时溅起的水花伴随着欢呼声一起迸开四散,船上的人清清楚楚地看到胜彦深深潜入海里的洁白身体。
“世之介先生,您也跳下去!”
被水花溅到脸颊的祥子兴奋地催促,并推了推世之介的背部。不久,胜彦浮出水面,大叫一声:“好冷!”声音传遍了整个海面。
世之介不再迟疑,飞快地脱掉t恤和短裤,站在甲板的前端,惦了惦脚尖,随即一鼓作气,纵身跳起。世之介只觉得胸膛一热,原来是太阳轻啄他的胸口,接着身体很快地接近水面。
世之介以脚尖先入水,冷冽的海水迅速没过他的头顶,汗流浃背的肌肤倏地冷却下来,他尽情地划动双脚,徜徉在大海中。
世之介浮出水面,甩了甩濡湿的头发,眼前是一艘悠闲地飘荡在海面上的游艇,千春和祥子双双站在甲板上,不约而同地露出灿烂的笑容。“千春小姐也一起下来!”他很想这样说,但硬是把这句话吞回去,强迫自己改口叫道:“祥子也下来玩!”洪亮的声音回荡在海天一色间。
接下来,世之介和祥子两人一起跳进海里,然后一起回到甲板,再次跳水,再次回到甲板,不停地重复跳水、回甲板的动作。
虾跳、章鱼跳、蜘蛛跳、空中转体三周半跳、飘移跳。
想得到的跳法,两个人全跳过了。千春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世之介多少有些害臊,不过,碰上了拼命问“下一个要怎么跳?”怎么跳都跳不腻的祥子,他想不跳都不行。
世之介拿起笔在考卷的背面写下“je suis somnolent, je suis somnolent……”,写到第五遍时,考试时间到的铃声响起。他写的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想睡觉”,也是他这三个月来唯一学会的一句法语。
助教开始收答卷,教室内也接二连三地传出叹息声、哈欠声以及呻吟声。这一群仿佛身上长虫一般开始躁动的学生当中,有人迫不及待地对起答案,世之介听到的每一个答案都跟自己写的不一样。突然肩膀被人砰地拍了一下,世之介抬头一看,竟然是难得来学校的仓持。
“看你这样子,大概得重修了。”
仓持用卷成一团的问卷,敲了敲世之介的脑袋。
“重修就没有暑假了啊——”
“不要讲这个啦,最近你怎么都没有来找我?”
仓持说着说着就坐了下来,然后递给世之介一粒曼妥思。
“又要打工,又要去驾校,忙得要命啊。”
“之前唯不是找你出去吗?”
“那天我刚好跟别的朋友有约。”
“别的朋友?”
世之介口中说的别的朋友就是指加藤。其实,那天世之介一如既往赖在加藤家过夜,对方一脸不快,但他还是跟加藤说“游艇事件”一直说到天亮。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懒得说给仓持听,最后只简单地回答了一句:“一个叫加藤的人,你不认识。”
“对了,你最近都在忙什么?阿久津唯跟我说,你没来学校,也没去打工,一天到晚都关在房间里。”
“唉,这要怎么说才好?简单地说,就是纵欲过度。”
“纵欲过度?你还真坦白。”
“真的,我没跟你开玩笑,你要发誓不可以讲出去。我现在就像刚学会打手枪的猴子一样,每天从早到晚都……唉,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出毛病了?喂,你绝对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唯。”
“我哪说得出口啦。”
“哎,你难道没有类似的经验吗?啊啊,我想大概没有吧。”
“也不是完全没有啦……”
世之介心虚地喃喃自语。仓持又拿起卷成团的考卷敲了敲他说:“没有就没有,干吗那么爱面子。”
其实,事情发生到现在也还不到两年,但世之介回想起来,却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高二下学期,他借酒壮胆,跑去向大崎樱告白。大崎樱看到世之介半夜忽然出现,心里觉得诧异,于是从二楼的房间跑下来。世之介开始做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告白,大崎樱也很认真地听着。告白告一段落后,大崎樱困窘地说:“你突然跑来跟我说这些话……”
女生不禁要问:“你喝醉了吗?”男生连忙否认:“没有,我没醉!我只是装作喝醉的样子!”
世之介事后问起大崎樱才知道,当时打动她的话,并不是第一段的告白:“我一直很喜欢你。”而是后来他那听了也似懂非懂的解释,“我会装醉,是因为清醒的时候就会一直喜欢你。”
世之介已经记不太清,那天晚上大崎樱说了什么话来回应他的告白。不过,他很清楚地记得大崎樱目送他离开,而他在回家的路上,不停地自言自语:“我有女朋友了!”“哎,我真的有女朋友了?”所以,应该是令人满意的答案才对。他还记得,他高兴到沿路只要碰见电线杆,就会跳起来。
翌日,大崎樱和平常一样坐在教室靠窗的位子。对世之介来说,每天到校后先确认大崎樱有没有来,再走到自己的座位,已成为例行功课。告白后第二天,世之介一如以往先看一下窗边。不过,今天的情形跟以往大不相同,以前只是世之介单方面行注目礼,但那天早上大崎樱不但与他相视,还向他道早安。
第一节下课,休息时间太短促,世之介来不及跟她说话。第二节下课、第三节下课,不仅没有讲到话,连人都看不到。到了午休时间,小泽硬把他拉去学生餐厅,害他又错过了交谈的时机。下午的第五节课、第六节课和选修课,他和大崎樱分别在不同的教室上课。
她是我的女朋友,我们从昨天晚上开始交往了。
世之介不停地自我暗示,即便如此,两个人还是没有说上话。终于等到放学了,世之介留在教室里头。小泽总是一下课就不见人影,偏偏这一天他就是不走。好不容易等到小泽离开,他满怀期待地回头看,教室里只剩下大崎樱一个人,她为他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