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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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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众人中好歹也有不少曾与秦仙尊并肩作战,从来只见他斩鬼无情,何时见过他对他人出手?!

场面乱且不堪,一池血泊被纷杂脚步踏干,有人面色发青地匆匆再度摆出攻势、有人慌忙上前去搀扶那断了右臂的占刻长老、有人仍难以置信地高呼着“秦仙尊”三字,又被脸色难看的旁人呵斥……

缭乱喧哗之声中,唯有那缕黑雾静静地、称得上温柔地卷起了那柄烟杆,将它送回到了秦念久手上。

银质的烟杆触及掌心,如冰寒凉,又被其中所蕴的灵力浅浅灼痛,犹如火烧。秦念久垂眼看着掌中烟杆,眼底暗涌着的不再是滔天怒意,而只剩下了哀戚。

修习无情道的秦仙尊不会落泪,化身成魔的秦念久同样无法落泪,他只轻轻闭上了眼,心里再清楚不过:他已无路可退,亦无处可归了。

重重黑雾挟卷着狂风,猎猎作响,似是在悲他所悲。

而等短短片刻,风声倏而止息,他再度睁开眼时——

是一头没了灵智的魔物难对付,还是一位神智清醒、心中却有仇怨的魔君难对付?

遥见身处半空的秦仙尊骤然睁眼,眼中红意如火,杀意逼人,四周魔气更是顷刻间增长了数倍有余,犹如道道长鞭般狠辣地笞打在众人身上,直压迫得人难以吐息、再难动弹,饶是叶正阑都经不住弯下身去狠狠一咳,顿时意识到事态恐怕更糟糕了——盼望如今那已然成魔的秦仙尊仍能抱有本心,只怕是痴心妄想……

虽是如此,总要一试!

他一咬牙,勉力顶着强压猛地推开旁人,向前急奔几步,高声劝道:“秦仙尊,想想苍生百姓啊!至少……”

在场众人仍乱,他的声音再高,也眨眼便被旁人哀哀呼痛的声量压了过去,可出乎意料地,秦念久竟在一片嘈杂声中挪眼看向了他,低低应了:“苍生?”

只两个字,顷刻便教全场一片鸦雀无声,屏息望他。他握紧了手中烟杆,微微偏过头,眼中尽是肃杀之意,再开口时又是百万怨鬼同哭的尖锐啸音:“难道我观世宗人,我的师姐、我的师兄、我的徒弟、我的师尊……我秦念久,就非苍生?!”

有滚烫怒意再度侵袭入心,烧心灼肺。要知道他不过是短暂地找回了些许清醒,不知何时又会再被混沌侵蚀,秦念久嘴唇一抿,强行在脑中死死抓住了那抹青影,才勉强令自己稳住了心神,面色自若地一一扫视过在场众人。

今次不比当年,宗门人来者更多。六十七年过去,长老仍在,就连容颜都未改分毫,而当年在场的弟子却已近乎换了一批。听了他的话,一众面生的弟子脸上只是茫然,与一丝显而易见的诧异:……他们所讨伐的这魔物,竟是那携满宗白日飞升了的九凌天尊?!

他方才所言又是什么意思?!

眼见一件不堪的前尘就要被揭开,堑天面色万分难看,顶着滚滚魔气的威压回首一甩手中灵幡,欲要用吼声稳住众人:“魔物惑人,勿要听他妄言!”

众弟子的视线却没放在他身上,只讶然抬首看向了他身后。

在他身后,有白雾自秦念久手中无声涌出,漫起,逐步侵染了浓厚的黑。

雾气卷席中,有人惊呼:“这是……留影幻阵!”

随着黑白杂糅的浓雾徐徐铺开,昔时袭上生云台的宗人幻影乌泱泱地混杂在今时的人群之中,虚实交织着,就连按剑持剑的姿势都如出一辙。白雾蒸腾中,只听得秦念久的话音也像被雾气揉散了,化淡了,飘忽忽送入众人耳中:“多年未见,堑天长老莫不是忘了……”

旧时之景再现众人眼前,秦念久却连余光都未曾向那鲜活如生的景象偏转半分,双眼只紧盯着堑天,字字咬重,声如裂帛:“——秦念久从不妄言。”

由白雾织就的幢幢幻影就在身畔,清晰入耳的皆是各长老低声窃窃计算着所能赚到的功德数目、教观世宗徒以命相抵究竟值不值当,众弟子被魔气狠狠压着,已然无暇分神去细看幻阵那端呈现出的血腥场面,无不露出了惊诧之色,僵僵扭头看向出现在画面中的、面色再复杂不过的诸位长老与师叔伯:“这……”“长老……”“怎么……”

这虚构正义、徒造罪名以换功德之举,究竟是真是假?

——无需众长老出声作答,他们面上的神情已说明了一切。

一时间,杂乱无章、难分虚实的场面既躁动又焦灼,堑天额上条条青筋怒绽,近乎快要将牙关咬出了血来,而身旁面色同样难看的明琅已拔高了音量,急怒攻心地道:“终是为苍生——为了大局!既为苍生,便总要有人牺牲……宗人世代舍命除祟,不也是如此?!观世宗徒不过三人,为你赎罪,再换天下太平百年,怎不值当!况且——况且……”

被灌入喉间的魔气拉扯得五脏剧痛,他急急吐息两口,话音像是自齿间逼仄挤出的一般:“况且吾等不但为观世宗遮掩,未将观世宗豢魔一事公告天下,反为观世留了个全宗飞升的美名、破例为你建设神殿,给你们留了一个体面!”

杀人诛心莫过于是。秦念久脑中本就裂痛难忍,心口更似如锥,身体难耐地一蜷,却仍未往观世宗徒幻影那边看上一眼,只转眼看向了明琅,不怒反笑,幅度极其细微地挑了挑眉。

分明是因他们为了一己之私,逼人以死自证、杀人夺尸,心内亏虚,外加宗门中有人堕魔一事有损宗门清誉,这才扯出“飞升”的幌子以做遮掩……经他这般理直气壮地大吼出来,倒成了“体面”与“恩惠”了。

——白雾中的往事仍在继续上演,可眼前的这一干宗人,又有谁当真愿意去审视其中的画面,深究当年的真相,直面自己的过错?

秦念久微微扯着嘴角,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也未作任何辩驳,只忽地垂下了眼去,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明琅的话:“是为苍生,便总要有人作出牺牲是么……”

听他话音虚浮不稳,似有些许动摇,一众原还瑟缩的长老满以为明琅方才那番话说动了他,顿时仿佛找见了主心骨,纷纷强打起镇定,附和着开了口:“正是如此!”

“为苍生计,何错之有?”

“没错,吾等……”

一阵喧嚷之中,一长老面上愤慨的神情骤然变作了极致的惊恐,连瞳仁都发起了颤来,未尽的话音亦滞在了舌根,“吾等……”

只见千百股粗如廊柱、滚滚如浪的魔雾猛地自秦念久背后爆发而出,轻而易举便穿破了一众长老苦苦维持着的结界,蔓延至无穷远处,如钩锁般道道扎入了地面、深入地脉。

眨眼,适才平静下来的海面以更汹涌之势再度翻腾而起,掀起万丈惊涛,又狠狠拍下,直击得整块大陆地动山摇,震颤不止,裂出沟壑深深,甚至能直视见地底深处缓缓暗涌的火光。

聚沧山外,座座人城接连翻覆坍塌,随海浪灌入开裂的深谷之中,又被地火灼得滚沸,全然一派地狱惨景。

而较这可怖情状更令人胆寒的,是秦念久悠然带笑的话音:“——既然如此,那我便与诸位‘志士’打个商量。”

山川震颤声、砖瓦崩裂声、浪涛怒吼声、悉数盖过了遥遥处惊惶叫喊的人声,他扯扯嘴角,看向诸位长老的眼中终于凶意毕现,只一抬手便以铺天威压将一众宗人狠狠压跪在地,直至他们膝下地面呈蛛网状碎裂了开来也未罢休,话音更是寒可刮骨:“九陆十四州幅员辽阔,大小千百余座人城,而当日亲手弑杀我宗门人者,共七十六人……但凡你们自愿牺牲一人,我便放过一座城池。——不知众长老意下如何?”

……

掷地有声的话音落下,回应他的唯有一片惊恐的、不安的、瑟缩的、可悲的沉默。

自聚沧山起,被魔雾驱使着的骇浪逐寸侵蚀过成片大陆,每一记颤动都震慑着一众宗人的心脏,而留影幻阵中的画面又仍在继续,真真一副荒诞景象。

脑中那抹青影渐淡,推挤着膨胀起来的又是各样暴戾之意,拿不准还能维持多久的清醒……秦念久强忍下一口呕意,背脊微微一躬,面上却半点异色也未泄露,只淡淡开口催促道:“诸位长老,火舌无心,波涛无眼,可不等人啊。”

难以置信秦仙尊当真做出了灭世之举……明琅双唇发青,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可又怎甘愿轻易认命,颤颤地驳:“……吾等名门正宗,怎会听你这魔物的威胁……”

“唔。”秦念久眼也不眨地望着山外遥远处转瞬间又有数座人城接连坍塌,片刻后将视线挪回了明琅面上,口中百万鬼音齐齐讥笑:“比起人界覆灭,难道不是能救回一些是一些才好么。怎么,长老这就不愿‘体面’了?”

“住、手……”强压之下,叶正阑同样被压跪在地,动弹不得,五脏六腑都好似被挤碎了般,却仍声嘶力竭地艰难喊出了口:“秦仙尊!难、道观世宗人……会愿意看到你这么做吗!”

“……叶仙尊。”听他此言,秦念久似有些忍俊不禁,满载冷嘲地唤了他一声,好笑道:“人都死了,还怎么看?”

说罢,他再度将手高抬——

这回随着黑雾拔地而起的并非巨浪,而是烈焰滔天!

水火原本并不相容,可随着那黑雾起伏,层层火舌卷起水浪,迫不及待地向下一片山峦袭去——

眼见又有数座人城即将翻覆,一记震声骤然炸响:“住手!!”

是心辉长老尽全力昂起了头来,半点不显畏惧地直视着秦念久。

耳旁杂音悉数远退,十分坦荡地,他道:“当年之事,终是为苍生谋福祉,我……不悔,亦无愧。今日这般,为苍生赴死,我亦不辞!——唯望秦仙尊信守诺言!”

一语言罢,毫不等旁人出声阻拦,他猛地闭上了双眼,闭起了一口浊气使之逆行,自碎金丹——

“长老!”

“不!”

不顾身畔弟子的呼喊,令人牙酸的肉身爆裂之声咯咯炸响,血溅五步!

“……”秦念久垂眼看着那四溅开来的血肉,神情有变,但眼神仍是冷的,手指不过轻巧一转,那噬人的万丈火涛便扭转了百米,绕过了一座人城,朝旁处扑涌而去。

生机显现,众宗人看着,却更觉无望:魔者祸世,生杀予夺,竟不过只在它反手之间!

无心亦无意更无空闲留等他们伤悲,秦念久轻握起拳,将那片余灰跟银烟杆一并捏在了掌心,看向了余下众人:“身先士卒,不错。心辉长老是体面了。——余下诸位的决定呢?”

远处,是满目人间炼狱之景,近处,鲜血肉泥尚有余温,抬首,那魔星字字句句所散发出的压迫力这般可怖……而那翻腾的火涛可不等人,转瞬便又呼啸着袭向了下一座人城。

心间唯有绝望,喉间亦感窒息,众弟子呼吸粗重,几近崩溃地将视线投向了诸位长老:为何沉默?为何不动?这百姓,这苍生,这世间……他们众人的性命……谁能有解,有谁能救?!

忽地,似是听见了他们心中的泣诉,又一道人影猛烈地挣扎了起来,耗尽遍身气力挣开了压制在身的黑雾——是那断了一臂的占刻长老。

可与众人所预想的恰恰相反,他死死捂着断臂伤处,全无要拼死攻向秦念久之意,反而背身而去——竟是要逃!

想他修炼两百五十年,挣足了设阵的功德,月前又才诛灭一座鬼城,计得大功,飞升近在眼前……怎甘心败在此刻,交代在这里!!

全然不顾星罗宗弟子震惊且难以置信的眼神,更无视了身旁明琅青白交加的面色,飞沙走石中,他尽速腾空飞起,就要往山外跃去,耳边却忽听得风声一炸。

蓦地,只觉着下身忽而一轻,占刻空张了张嘴,低头看去——却见自己腰部以下竟然空无一物。

稍迟半拍,温热的鲜血喷射而出。秦念久在一片骇然惊惧的视线中遥遥掸开了黑雾上所沾带着的污血,任那占刻长老空睁着双眼狠狠摔在了地上,淡淡道:“占刻长老不愿体面,我便只好帮他体面了。”

话音落下,他自顾将手一拂,便又在火涛之下放过了一座人城。

无计可施——地上残躯仍在抽动,众宗人愕然空张着嘴,呼吸间入喉的皆是血味腥气,仿佛火中添油般引爆了他们心间累起的恐惧,直至紧紧绷起的心弦根根崩断——退无可退!

再也按捺不住沉默,渐渐地,人声沸起:咒骂、求饶、惨叫、怒号……声声仿若困兽,与留影幻阵中那红衣女子满带哭音的悲声质问交融在了一处。

那么,可还有人如心辉那般壮烈,甘愿赴死献身?

当然。

杂音皆不入耳,更无心与他们多费口舌,秦念久只冷眼静待着每有一人情愿“体面”,他便守诺地放过一座城。——只可惜时间分秒滑过,火涛灼热,总算起来,情愿以自身性命换一城安宁的,不足十人而已。

溅起的血肉累积成堆,似在地面铺就了一张软质的红毯,鲜血流淌开去,浸润了众人伏地的双膝……满目红意中,一名弟子终再忍不住心内的崩裂之感,失控地怒喊一声,艰难伸出手去够到了跌落在侧的剑柄,就要将剑刃对向自己——却被一小股席卷而来的黑雾及时制住了手腕。

并未看向那名因恐惧而涕泗横流的弟子,秦念久只居高临下地垂眼睨着余下一众伏于地面瑟瑟发抖,满不愿赴死的长老,与那面如死灰、甚至不敢抬眼与他对视的明琅,无不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口口声声说牺牲小我,换大局平定才是应该……”

说话间,一缕黑雾柔柔抚上了明琅后颈。

“可我见你们,也不过如此。”

乍然凝结的黑雾跟随着话音落下,随后滚落而下的,是明琅那切面整齐的头颅。

脑中青影飘忽似无,胸腔中淤塞的暴戾之意愈发强烈,奇经八脉隐隐又有膨胀异化之势……不愿亦不能再拖延下去,秦念久眼神倏凝,吝于施舍眼色予那颗表情僵在面上,尚未瞑目的头颅,骤然抽出背后长剑,身形一虚,遁入了黑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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