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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万艳书 上册》(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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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凤听到此处,掉过身一摆手,也没进门换衣裳,就又原路折返。丫鬟娇奴追上来道:“姑娘,她们背地里排揎您是‘老女人’,您怎不踹开门进去教训那两个小蹄子一顿?”

白凤一笑不答:丫头们怎么懂?在一群互相倾轧的漂亮女人们之间,当面的诋毁是必须要以牙还牙的挑衅,而背地里的诋毁,那就是恭维;事实上,在以年轻制胜的女儿国里,唯有年轻女孩们的嫉妒和诋毁才是对一个“老女人”最大的恭维。

她为什么要给恭维她的人难堪呢?毕竟在来来去去的女孩们中间,这是今夜仅有的令她舒心的一对。

白凤还不知,只她走开这一小会儿,男人们之间的气氛已殊为不同。

适才她刚刚离座,主人位上的徐钻天便斟酒端杯,独敬上座的詹盛言,“盛公如此护美心切,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哪。不提凤姑娘的碴儿,在下只单给盛公道恼。真不巧,碰上这么个狂徒。当今万岁爷有九千岁辅佐,朗朗乾坤,光风霁月,他居然口称要盛公去‘匡正朝纲’?!实在是心智迷乱!”

一提这个话头,四座先哑然一瞬,而后就纷纷附和道:“恐怕是个白痴吧。”“是不是有人捣鬼哪?”“真是一档子怪事。”“要不要抓起来审一审?”……

徐钻天拢一拢他身上那一件酱色直裰,放下了酒杯,“审是不用审,盛公才已亲口说了,那人是他一个旧部。盛公足有七八年不掌兵了吧,老部下对您还是念念不忘啊。”

詹盛言手握一只白釉剔花的空酒杯,把杯子在掌内慢慢地转了一圈,“徐大人,这些人念念不忘的不是我,是浴血杀敌的日子。”

在座与詹盛言私交最好的就属闵厚霖,他见话头不妙,打了个哈哈道:“我们这班人差不多般长般大,谁不知道谁的底儿啊?全都是安享荫封的废人。唯独他‘安国公’的爵衔竟是自个儿在军功上挣来的。就冲这个,那就是——”他竖起了大拇指,又斜过眼向詹盛言笑道,“先说好,我绝不是因为赢了你半条街才替你歌功颂德。你明儿千万记得把地契给我送来。”

登时间哄笑满堂,连詹盛言也憋不住笑骂一声,徐钻天笑得却颇有意味,“闵大人说得好。京师保卫战就不消提了,我只说那一场辽东大捷。诸位,不才自个儿就是辽东广宁人,当年哪个广宁人提起‘詹少帅’不这么挑大拇指?刚满十六岁,便有胆量、有能耐独率三千精骑大破整整五万的鞑靼骑兵,一举取得‘苏子河奇捷’,这才辅佐詹大帅全线获胜。连先帝爷也曾金口夸赞盛公是‘跨灶之子’[29],不可不谓少年英雄。盛公,您自个儿难道就不怀念那一段时光吗?”

这句话落地时,白凤正走回饭厅。她敏锐地嗅见了火药味,于是一边在詹盛言肩后落座,一边就拈起了一颗雕花梅球儿塞进他口内,“二爷,酒喝多了涩得慌,甜甜嘴巴。”

詹盛言心中有数,徐钻天乃尉迟度的亲信,设下此宴绝没安着什么好心,因此一直就等着徐钻天发难,果然等到他一句比一句险恶,摆明是要趁酒酣之

际给自己下套,本来气直往上冲,结果被白凤这么一拦,只好咬着那梅球儿含含糊糊道:“徐大人才说还有一坛好酒请我,我等了大半天,酒虫已经闹起来了。”

惜字如金的唐阁老很难得地一笑,抚须点头,“若非盛公有刘伶之好[30],还牢牢记着,咱们就被徐大人混过去了。”

众人也都起哄闹酒,白凤微笑着对詹盛言闪一闪眼睛,掏出一把随身的细齿小牙篦,细细为他刮掉沾进他唇髭间的食物碎屑。

徐钻天斜瞥着他与她二人,呵呵一笑,“在下倒是得了一坛有些年头的敕造陈酒,好不好却不敢说,总要请盛公这一位‘酒神仙’品鉴而后定。来呀,抬上来!”

这就见两个仆人抬进了一只足有三四十斤的大酒坛,坛上尘迹厚重,彩画褪色,显然是陈年旧酿。徐钻天亲自拿袖沿拂了拂,便见一行刻字倏然浮现于坛口:“延载十五年榴月[31]奉旨敕造。”

他骨碌着两只绿豆眼睛,很轻但很清楚地叹道:“真巧,这酒出在延载十五年。”

白凤浑然一震,她深知有些东西是不可以碰触的,比如老虎的尾巴、龙的鳞片,以及詹盛言的延载十五年。她马上就见詹盛言脸色一沉,手背的青筋亦随之暴起。

她猛一把摁住他右手,摇摇头。

他拿左手端起了酒杯,把杯中的余酒饮得涓滴不剩。“延载十五年又如何?”

徐钻天一团蔼然地笑道:“不才一直以来存着个疑惑。詹家的族谱里,盛公您的排辈是上‘月’下‘生’的‘胜’字辈,您原也用的是这个字。可延载十五年,您却突然把这个字改作了上‘成’下‘皿’的‘盛’字。照说名字是不好用破音字[32]的,这其间是什么道理?”

两个仆人正准备打开那酒坛,詹盛言横过手一摆,叫他们退下,而后他就自己站起身,先脱去身上的外衣,单穿一件暗绣着宝幢纹样的窄袖中衣,三两下卷高衣袖,露出一双筋肉结实的臂腕来,亲自去开启酒坛的封口,“九千岁的名讳不也是一个破音字?徐大人去问千岁爷好了。”

“九千岁乃是‘不破不立’、破旧立新,”徐钻天应声而道,“可盛公改名的同年,詹家就在谋反案中破了家,焉知不是应在这上头?”

因席前受辱,白凤一直是落落难合,不大爱说话,但她听到这一句居心极恶毒的试探,由不得出头道:“徐大人你不要乱讲,与公爷有什么关系?詹家破家早有定论,先父就是这件冤案的始作俑者,他老人家也早已伏罪。我们詹、白两家的旧怨过去这么久,大人好端端提起来是什么居心?得罚你一大杯!凉春,等公爷把这酒启了封,你就直接舀上一大碗,捏着徐大人的鼻子给他灌下去。”

凉春只摆出开玩笑的样子来甜甜应一声,徐钻天却一把摁住她,“她灌酒我不喝,凤姑娘来灌,我就喝。”

白凤一心息事宁人,只翻一翻眼睛道:“你可真够麻烦。等着你姑奶奶喂你吧。”

徐钻天却不知收敛,接着来了一句:“我要吃一个皮杯。”

“皮杯”就是让倌人嘴对嘴地相喂,白凤原就心情欠佳,这一听更是严霜罩面,“老徐,你别顺杆子往上爬,到时候大家没脸。”

徐钻天还是涎皮赖相的,“我瞧就只我一个没脸,安国公的脸就大得很,连吃螃蟹都不消自己沾手,全是凤姑娘在旁边给剥弄,真真是无微不至,恩爱羡煞旁人。”

白凤把明晃晃的眼睛一瞪,“当初是九千岁明令我服侍公爷的,你不乐意,和我义父讲去。”

席上诸人早捕捉到主客间敌对的气息,全都笑呵呵地打圆场,“徐大人,你还是东道,怎么倒先喝多了?”“徐大人,谁不羡慕盛公的艳福啊?可也要有那个福分消受。”“公爷,老徐喝多了,你别和他计较。”“盛公,瞧着这一坛好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个武财神,一个文财神,都是一路人,何必吹胡子瞪眼的?和气生财嘛。”

……

众人的七嘴八舌间,徐钻天丝毫也没有顺坡下驴的意思,反倒愈发无礼起来,“凤姑娘,我还真想去求求九千岁,让我也与安国公做一回‘同靴兄弟’。”他侧身牵过了白凤的衣角在鼻前一扫,“嗯,刚被泼了粪,闻起来还是这么香。”

就听“嘡、嘡”两声,原来是詹盛言在一旁揭掉了酒坛的泥头,他低首掸一掸胸腹道:“徐大人,我也有一个疑惑。”

徐钻天醉意蒙眬地瞟过了两眼,“盛公有什么疑惑?”

“我记得大人最早是在通政司吧,那是个有名的清淡衙门,穷得要借债度日,”詹盛言不紧不慢取过一只勾金冰纹的大海碗,从坛里舀起一碗酒来,“后来大人左钻右钻,终于钻进兵部这块宝地,日日里也是穿金戴玉,可怎么一张狗嘴还是吐不出象牙来?”

“公爷,您这就过分了。”

“这可不过分,”詹盛言把手里的酒咕咚咕咚饮下,一抹嘴,掂量了一下空酒碗,“这才过分。”他把那碗直接往前一掷,跟着人就扑过来,向着徐钻天抡起了拳头。

倌人们的尖叫一下子响彻满室,白凤却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单单退后了两步,顺道向凉春摁了一摁手,示意她也不要多管,而后她就叫丫鬟捧上了烟袋,很闲适地吸起烟来,立在那儿观看——简直是“观赏”詹盛言痛殴徐钻天。

这是一副极其野蛮的景象,惨声连天,鲜血四溅,足以叫男人腿软,也叫女人——像白凤这样的女人——心折。

最终,七八个侍卫连拖带拽,好容易才把詹盛言从徐钻天身上拉开,客人们也纷纷劝和:“公爷,别这样。”“盛公,别当真。”“盛二,你好了,甭过分,差不多得了……”

就连唐阁老也上前两步,好言规劝道:“公爷,你是何等显赫隆重的身份,何必学那刘四[33]骂人,灌夫[34]使酒?退一步,算了吧。”

“阁老,您别当我不晓得,这龟蛋见天儿在千岁爷跟前递我的小话,阴招损我!姓徐的,这一锅乌骨鸡都没你黑!”詹盛言顺手又抓起一只炖盅朝地下摔开,依旧骂骂咧咧的,“你不服,明儿爷上泡子河去跑马,有种你就来找我,咱们俩私下好好说道说道,要不然一起上千岁爷府里评理去,他妈的你这蜜饯砒霜,我吃你这一套?……”他膀子一抖,甩脱劝架的朋友们,自个儿走过来,把沾满了血迹的两手浸入那只大酒坛中一涮,又捡起摔在地下的酒碗,扎入坛中满满地盛上一碗。

“我才尝过了,延载十五年的酒的确是甘露美酒。徐大人你这位东道也尝尝吧。”

他来到才被人扶起的徐钻天跟前,直接把一碗混着血水的酒对准徐钻天受伤的头脸泼过去,辣得那边又一下痛号起来。

这个时候,詹盛言的语调却骤变得温文有礼:“徐大人,多谢款宴,咱们改日再聚。”而后他就把酒碗轻轻搁去一边,白凤早绞好了一条热手巾等着,上前来替他把手与脸都一抹,又为他拉下了衣袖,穿好氅衣。他伸出一臂将她圈在腋下,摇摇摆摆而去。

宴会就此不欢而散,白凤伴詹盛言回了怀雅堂,虽则早换过了衣裙,她依旧浑身不自在,赶紧叫拉起了一道凤屏,把自己泡进浴盆里狠狠涮洗一遍。这才裹上弹绡束身,罩了云烟罗衫、凤尾细裙,重施过晚妆,飘飘然走出。

詹盛言在卧房另一头,箭袖轻衣,岔腿坐在一只鼓墩上,一手就拎着她床边那一只首带提环的石狮子,将它一次又一次高举过顶。

他本就是这狮子的主人;那是十二岁他初到辽东军营时,父亲为锻炼他开弓射箭的膂力命专人打造的,共有十来只,大小重量不一。最开始,他双手合抱也举不起最小的那一只石狮,到后来,他能一只手就把最大的石狮轻松举起。父亲早已经去世多年,这一批石狮也流散无寻,还是詹盛言托人在广宁城四处寻访,最后也仅仅找回了两只,专程运至北京。他将其中大的那一只留在自己府中,另一只小的就放在白凤这里,毕竟一个月有半个月他都夜宿于此间。

眼下一见她出浴,他便缓缓放落了手里的石狮,转而端起小几上的一只翠玉酒杯,啜一口笑道:“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35]

白凤但见詹盛言已额际微汗,愈显得颜色照人,风流蕴藉,由不得她心头就绵绵软软,却只拿眼把他一横道:“你也去洗洗吧。秀奴,你们伺候二爷宽衣。”

詹盛言却摇一摇手,“我才洗了脸擦了牙,懒得再洗澡。不过你要嫌我出了些汗,非逼着我洗,我只好勉为其难,但你也得脱光了再陪我洗一遭。”

白凤拢着潮湿的长发骂一句“缺德鬼”,就摆手叫丫鬟们撤去浴盆屏风。“我

们伺候人的怕人家嫌脏,所以得自个儿洗干净,你们花钱的大爷就请随尊便吧,就是浑身臭汗,我也不敢嫌。”她说着一径走来他身边,俯下腰搂住他脖颈子,将鼻尖贴进他后颈深深地嗅吸了一口。

他汗潮的皮肤散发出的并不是香气,但比整个东方最为稀有昂贵的香料都好闻一万倍。

“再闻可得给钱哪。”詹盛言反过手揽住她,从鼻子里笑哼一声。

白凤也笑着搡一把他的肩,就直起腰走去妆台边,自去涂抹面霜与花露。丫鬟们收拾完洗浴之物,也就齐齐道安退下,掩闭了房门。片刻后,白凤就从镜子里瞧见詹盛言来在她身后,这回他手里没端酒,只把空空的两手一起摁住她肩头,“怎么样,还好吗,大姑娘?”

令她“不好”的事情太多太多,白凤实不知他问的是哪一件,但她只将长发轻轻巧巧地往后一拨,回转身对着他,“好得很,全都是芝麻小事,有什么不好?”

她说的是实情:但只他在她身边,像这样和她四目相投,那么她就觉得这世界上样样都好,好得她禁不住微微笑起来。

詹盛言睇着白凤,这女子只有一张脸,但她却好似拥有千百种不同的模样;最初打动他的是她旖旎艳媚的笑眼,后来令他着迷的是那眼睛里隐隐约约、始终不熄的迷惘和怒火,但随着在一起的时间越久,他越喜爱她现在这一副样子:她眼睛里的诱惑和愤怒全都熄灭了,时时曲线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整个人平和安静,既流露着疲惫,也饱含着满足,就好似一名冲杀了一天的大将终于卸掉重甲,在火堆边与兄弟们饮酒笑骂,暂时把生死交付于明天。

他当然知道她“不好”,但如果她不承认,他就不会再追问下去,那将是对她的轻辱。

他发觉她也正在将一泓秋水似的深眸往他眼里头探究着,少顷,她慢慢攥住他的手,“我的爷,你呢,你还好吗?”

“我?”

“瞧你,三天里竟给我打了两架。去之前我还特地叮咛你,徐钻天是近来九千岁跟前的头一号红人,这是他首次正式宴请你,叫你待他客气些,你倒好。”

詹盛言眼一抬,就撞见镜中他自己被怒意烧红的脸庞,“我没把他打残就已经够客气了,王八羔子自找。他既是尉迟太监的人,还敢那样子轻薄你。”

白凤干笑了半声,“我说起来是尉迟度的‘义女’,可实际上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儿罢了,连那些臭番役都敢在我身上乱掏乱摸的,就别提这些当官的了,人人早都在心里面把我侮辱了一万遍。何况徐钻天既然敢这么放肆,定是取得了尉迟度的许可,打算借我来激怒你。好在你就算再发疯,也没对九千岁有什么不敬的言语,但总归小心为上。你就不该和姓徐的那种人较真。”

“反正在我眼跟前,我就忍不了,不能让你白被人欺负。”

“打也打了,算了。反正谁都知道你一沾酒就发疯,挨了揍也白挨。我只是心疼你这手,旧伤还没好,就又……”

“我这手半个月前就完全麻木了,根本觉不出疼,你有什么好心疼?”

白凤却听而不闻,早已捧起他的手。詹盛言只得一笑,随着她一起端详自己那遍布血瘀却毫无知觉的右手。这也是他疯狂酗酒的恶果之一,可比起酒的好处来,这一点点代价实在是不值一提。

他的想法一定是流露在脸上了,詹盛言猜测,才会令对面的她拿如此哀怜的眼光望过来。

“就是因为你的手觉不出疼来,才更叫我心疼,”白凤摩挲着他手背上的伤痕,长叹一声,“二爷,你这一段喝得比从前更凶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詹盛言的双目又一次撞上了镜面中的自己,他望见了一个预备向女人吐露真话的男人。

他先把自己的手从她手中抽回,抹了抹脸面,低低开口说:“上回我去西苑请安,皇上悄悄同我说,今年年初尉迟太监无端更改年号,又发动了清洗宗室的‘龙溯之变’,他不知下一步还会有什么。皇上说他晚上总睡不着觉,担心入睡后被暗害。”

白凤愣了一愣道:“皇上今年也十七岁了,虽则被尉迟度一再拖延亲政之期,可再怎么拖,也拖不过二十吧。你下次再找到机会面圣,劝一劝皇上,叫他忍一忍。”

“正因为再怎么也拖不过二十岁,皇上才如此旦夕不安。”

“你是说——?不会吧,尉迟度不会真敢……”

“他有什么不敢?本朝世祖皇帝以摄政王监国之初,外戚王家嚣张之至,一门中父子三人同为阁臣,老子王却钊也只有胆子称到‘元辅’为止。尉迟度是最低贱的阉宦出身,却几年前就受赠雅号,且号为‘上公’[36]!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他以废人之身,就算弑君夺位,也不可能当皇帝呀?”

“他不用面南为君,只消另立新主,就能在幕后接着给木偶提线。”

“这……”

窗棂边立着一方高几,上头安着一只青绿花觚,花觚里是一捧万寿菊。詹盛言游转了眼目,盯着那明黄色的菊花道:“凤儿,你也算是尉迟度的老熟人了,可你准想不出他年轻时的样子。乙酉国难那年,先帝在关外兵败被囚的消息传入城里,满朝文武都吓得像无头苍蝇,提的不是投降就是逃跑,一片亡国之象。突然有一个人站出来在殿上怒吼一声:‘建议南迁之人,统统该杀!独不见宋南渡事[37]?尔等受朝廷俸禄,该当以身报国。宁正而毙,不苟而全!’我在下头瞧着不禁想,皇极殿上几十位文官武将,仅有的一个男子汉,就是这阉人。”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这样谈起他,倒叫我想起来那一回听尉迟度谈你。说是京师保卫战时,他在德胜门被鞑靼人围歼,是你杀入了重围将他救下,他形容你‘甲胄披金,战刀染血,赫赫然如天神降世’。战后,他出面和你交涉,说世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外戚不可掌兵,结果你二话不说就交回了兵符。尉迟度亲口同我讲,你是这世上他唯一敬重的人。”

“实打实地说,我也很敬重过尉迟太监,不问前程,唯战或死。我遗憾没早些看出来,原来他的‘唯战或死’并不为家国,而是为权力。”

“也许初心的确是为家为国。二爷你忘了,人是会变的。”

“你说得没错。到底是为权力掩藏了本来面目,还是被权力改变了面目,难说。总而言之我没料到,这一位耿耿孤臣一旦重权在握,竟一天天变得面目全非,数年间已弄得一片乌烟瘴气,以至于百姓只知有‘九千岁’,而不知有‘万岁’。”

湿发的潮气从后脊梁骨渗进来,白凤打了个寒战,“二爷,咱们还是聊些别的吧,别再往下深谈了。”

詹盛言的神情如静影沉璧,他从镜前走开,重新端起了酒杯,“既然都说到

这儿了,”他把手里的酒一下子就喝掉半杯,“你就容我全说完吧。凤儿你可晓得?当初京师保卫战,请我出山指挥作战的就是尉迟度本人。他告诉我说,三大营精锐已全部随先帝在塞外失陷,他掌管的御马监,连四卫营带勇士营加起来一共只不到两万人,而即将围攻京城的鞑靼骑兵足足有三十万。他同我说:‘这一战,实力悬殊,毫无胜算。’我答他说:‘军队的实力,唯“决心”二字而已。’我假意谈判拖延战事,同时设法将通州的百万石储粮运送入城,急调两京河南的备操军、江北的运粮军加入三大营,分为十团团练,守外城九座城门,血战了四天四夜,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突然之间自鸣钟当当地敲起来,两个人一起望向墙角那象牙缕金的自鸣钟。钟声的余响后,白凤重新听见了詹盛言丧钟一样的低音:“凤儿,我说明白了吗?”

“说明白了,”白凤喃喃道,“你是说,但凡你下决心要办的事,不管是千难万险,你一定会办到。”

詹盛言点了点头,“我已下了决心,除掉尉迟度。”

白凤的心里打了一个突,她强自镇定道:“你这是怎么了?难道被今天那发狂的旧部一激,突然你便立志要‘匡正朝纲’?!二爷,你不是说先帝灭了你詹家满门,所以你早就对朝廷失望透了吗?”

好似驱赶蚊蝇一样,詹盛言把手在脸前一晃,“那是说给外人听的。跟你,我会说:‘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

“急惊风碰上你这慢郎中。明知我读书不多,还在这关口跟我转文!”

他又饮了一口酒,笑了笑,“这是《中庸》里的话,意思是说,国家政治清明,也不可改变困苦之时的气节;而当政治黑暗,就更是死也不能够改变志向。”

伴着他的话,好似无数冰冷恐怖的场景已从她背后的镜子里怒涌而出,一下子就推得她跌跌撞撞来到他面前,白凤一把拽住詹盛言的前襟道:“我的好爷爷,你别喝多了发骠劲儿。是,你是神童,是不世出的天才将领,但你文没有党羽、武没有一兵一卒,只有那么个不中用的皇帝外甥!尉迟度却有着数不清的雄兵甲士、猛将谋臣,还有他那些个密探,就连每个密探都被同级的密探监视着,所有人都是探子,互相刺探、互相告发,没有一个阴谋能瞒得过尉迟度的眼睛和耳朵!即便你重施故技,在酒桌上同他一命换一命,他还有一个替身!你万万别以卵击石,不可能成的!”

他从她肩头绕过一臂,把她搂住,就在那儿低头啜去了自己手中的残酒,一口浓烈醇香的酒气徐徐散开在她耳畔,“你就原谅我再拽一次文吧,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倘若没人肯为了不可能之事去冲锋陷阵,那么连那些原本可能之事也会废然湮没,这世界就会越来越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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