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天下才俊(5)(1/2)
第68章 天下才俊(5)
石越却并不和他虚辞委蛇,直言道:“身在高位者之患,是不知百姓之疾苦。象我们这些人,整日里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高坐庙堂之上,坐谈议论,百姓之疾苦,谁能感同身受?上行下效,便是小县知县,真能深入民间者,亦寥寥可数,而敢于据实上报者,更是难有。《汴京新闻》号称能反映民间疾苦,可实则亦不过限于开封一府罢了。朝廷法令行于四方,纵有良吏执行,各地风俗人情不一,守令为求考功升迁,无不讳病忌医,这是人之常情,而最后吃亏的,是百姓与国家。我虽有亲近百姓,了解法令真正的执行情况之心,但是身在朝廷,往往也脱不开身。司马公子是有心之人,还望能够直言无忌。”
他这一番话说得众人无不动容。司马梦求起身行了一礼,正色说道:“石秘阁如此见识,实乃朝廷百姓之福。如此学生便斗胆放肆直言,有不是之处,还请秘阁见谅。”
石越伸手说道:“但说无妨。”
司马梦求也不作态,娓娓说道:“自熙宁二年,皇帝召王相公入朝主持变法,至今已近四年。所谓变法,其要者有六路均输法、农田水利法、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保马法、市易法、免行法及置将法等。其他细法,不计其数。而其中青苗法,本是争议极大,秘阁改良之后,又多出三法:青苗改良法、钱庄法、合作社法。不到四年时间,相继推出如此之多的法令,一法争议未休,一法又出,本来就嫌苛急。而地方官吏奉行,多有变样,更易招致反对。但平心而论,新法亦有可取者。譬如免役法,朝野之中反对一片,但学生这几年往来南北,终于发现其中之奥妙。原来免役一法,北方人反对得厉害,南方人却不甚反对。”
石越和潘照临听到这话,不由愕然,三年以来,还从来没有人对石越说过有这样的事情,他却不明白为什么南方人反对不厉害,而北方人反对得厉害。便问道:“这又是为何?”
司马梦求解释道:“因为南方与北方,风俗不同。大抵南方百姓,较北方百姓要富庶,而南方百姓的徭役,亦比北方要重。实行免役法,一般的南方百姓,多能承受,而因此免掉徭役,只要朝廷不是庸外加庸[61],百姓反而觉得方便。而北方就不同,百姓穷苦,本来就出不起免役钱,而免役法又分五等户征收,原本不要服役的客户与四、五等户、单丁户、女户,都要交一半的助役钱和十分之二的免役宽剩钱,这便形同对穷人增税,使贫者更贫,雪上加霜,而国库竟因此富裕。所以北方最穷的百姓,很受免役法之害。特别是十分之二的免役宽剩钱,说是为荒年灾年备灾的,实际上年年征收,几乎变成常赋,有些地方甚至增加到十分之四,十分之五,深害百姓。南方还好,北方百姓则实有不堪忍受之苦,而偏偏北方官户、客户,及四、五等户尤多,故此天下沸腾。新法实施以来,北方有些百姓甚至不愿意种桑养牛,因为家里有桑树、有牛,就被视为富户,免役钱就要多出,一岁所得,反不如税钱多。但在北方而论,比贫困之家反对更强烈的,是一等户和官户,很多官户,本来免役,现在同样要交免役钱,自然不愿意;而一等户反对,则是因为他们出钱最多。朝中大臣以北方人居多,利益纠葛,自然颇惑人心,真要说为贫困百姓吁请的,倒不见得有几个。否则也不必全盘攻击免役法,只需改良助役法便可。如果平心而论,对于南方人而言,则免役法就算没什么好处,但至少也不是什么坏法,而对北方而言,如果能取消或者减少四、五等户和客户的助役钱和免役宽剩钱,那么它纵有弊端,也可以接受。”
石越听到此言,想到自己之前在心里一直单纯的认为免役法扰民,甚至想过要联合旧党狙击此法,心里不由一阵惭愧。司马梦求这一番话,让他想起苏轼本来反对免役法,可是到了杭州后就慢慢没有听到他反对的声音了,而韩琦在河北,则对免役法恨之入骨,其中原由,他终于算是完全明白。不由长叹道:“非纯父,他人不能为我言此。”
而潘照临听到这里,见司马梦求如此通达上下情弊,也有点自叹不如。
司马梦求又继续说道:“又如保甲、保马二法,推行皆在黄河以北,黄河以南,对此二法闻所未闻,更无害可言。而青苗法推行得当之处,百姓颇得其利。南方百姓所苦的,反倒是农田水利法。”
这话说出来,众人皆是大吃一惊。陈良等人以前也未曾听他说过这些,忍不住问道:“这怎么可能?”——农田水利法可是新法中公认的善法。
“怎么不可能?地方官吏为了邀功,乱开沟渠,胡修乱造,虚报数字。逼迫百姓向朝廷借钱,虽然利息甚低,却始终是要还的。何况江浙两淮,要修水利,就应当统一规划,才能见其利。各县乱修一气,又有何用处?”
陈良等人闻言,尽皆默然。石越点了点头,说道:“这些情弊,朝廷却是已经知道了,已打算派使者去江淮督修水利。”
却听司马梦求又说道:“至于秘阁所改良青苗法,虽然是善法,情弊减少许多,但也并非全无弊端。一则若非大县,一县只有一座钱庄,而钱庄春季借出,秋季收回,若非富户豪室,断无这许多本金。而富户豪室也有不良之人,宁可钱庄开不成,自己方好偷偷放高利贷。要抑制这种情况,一要靠地方守吏能干,能打击高利贷,让县中富户联合出资办钱庄;二要由外地请来大商大贩兴办钱庄,让本地的富户无利可图。故此,秘阁之法,在富裕之州县往往施行得好,在穷困之州县,却全看地方官的能力。毕竟,仅仅靠着青苗钱收息那一点微利,如何能打动富商去外地办钱庄?何况越是穷的地方,借钱出去风险越高。此外,对于那些极度贫困的农民,钱庄往往并不愿意借钱给他们,官府亦不能强迫钱庄借钱出去。而合作社的推广,也只能说是差强人意,于是,最穷的人,依然还只能去借高利贷。所以改良青苗法,如果摊上一个好的地方官,则可称良法,若是地方官平庸,那么只能说聊胜于无,只不过是不扰民罢了。”
石越默然良久,才说道:“南方已是如此,北方只怕更加复杂。”
不料司马梦求却笑道:“那却未必。”
“为何?北方可是比南方更穷。”
“北方虽穷,但北方也有有利之处。一是北方人情淳朴,欠钱不还之事要少,借贷风险便小得多;一是青苗钱利息低,北方三等户以下,都愿意借,甚至客户也愿意借,借的人比南方要多,钱庄所得利润反比南方高;一是因为钱庄收息多少,始终是考核地方官政绩的重要一条,地方守吏往往都会很主动的把富户召集起来合伙开钱庄。而地方官为了从钱庄中多收息当成自己的政绩,又会鼓励这些钱庄借钱给商人谋利,从中抽取税金当做青苗税钱交纳。这是李代桃僵之法,却意外促进了北方商业的发展。所以,北方实际上并不比南方执行困难。钱庄自开办以来,借钱给商人做本经商谋利,不分南北,各处都有,甚至已渐成钱庄之主业。这当然也是有利有弊,有利处是钱庄利润变大,商人愿意开办,有利于青苗法之推广;其弊则是钱庄本金有限,借给商人后,反而没有钱借出做青苗钱——这种事情也是屡见不鲜了,而地方官员为了自己的政绩,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钱庄更是只要有利可图便可,如此下去,青苗法不免名存实亡,生产需要资金的农民最终还是不得不去借高利贷……改良青苗法之所以朝野一片平静,玄机便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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