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出延津记(5)(1/2)
第7章 出延津记(5)
杨百顺十五岁的时候,各家孩子都多,死个孩子不算什么。银瓶又跟老宋闹了两天,老宋赔了她两斗米,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一个月过去,赶上天下雨,老汪有二十多个学生,这天只来了五六个,老汪打住新课,让徒儿们自己作文章开篇,题目是“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自己对着窗外的雨丝发呆。又想着下午不能让徒儿们再开篇了,也不能开新课,应该描红;出去找银瓶,银瓶不在,不知又跑到哪里说闲话去了,便自己回家去拿红模子。红模子找着了,在银瓶的针线筐下压着;拿到红模子,又去窗台上拿自己的砚台,想趁徒儿们描红的时候,自己默写一段司马长卿的《长门赋》。老汪喜欢《长门赋》中的两句话:“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去窗台上拿砚台时,突然发现窗台上有一块剩下的月饼,还是一个月前,阴历八月十五,死去的灯盏吃剩的。月饼上,留着她小口的牙痕。这月饼是老汪去县城进课本,捎带买来的;同样的价钱,县城的月饼,比镇上的月饼青红丝多;当时刚买回,灯盏就来偷吃,被老汪逮住,打了一顿。灯盏死时老汪没有伤心,现在看到这一牙月饼,不禁悲从中来,心里像刀剜一样疼。放下砚台,信步走向牲口棚。喂牲口的老宋,戴着斗笠在雨中铡草。一个月过去,老宋也把灯盏给忘了,以为老汪是来说他孩子在学堂捣蛋的事。老宋的孩子叫狗剩,在学堂也属不可雕的朽木。谁知老汪没说狗剩,来到再一次新换的水缸前,突然大放悲声。一哭起来没收住,整整哭了三个时辰,把所有的伙计和东家老范都惊动了。
哭过之后,老汪又像往常一样,该在学堂讲《论语》,还在学堂讲《论语》;该回家吃饭,还回家吃饭;该默写《长门赋》,还默写《长门赋》;只是从此话更少了。徒儿们读书时,他一个人望着窗外,眼睛容易发直。三个月后,天下雪了。雪停这天晚上,老汪去找东家老范。老范正在屋里洗脚,看老汪进来,神色有些不对,忙问:
“老汪,咋了?”
老汪:
“东家,想走。”
老范吃了一惊,忙将洗了一半的脚从盆里拔出来:
“要走?啥不合适?”
老汪:
“啥都合适,就是我不合适,想灯盏。”
老范明白了,劝他:
“算了,都过去小半年了。”
老汪:
“东家,我也想算了,可心不由人呀。娃在时我也烦她,打她,现在她不在了,天天想她,光想见她。白天见不着,夜里天天梦她。梦里娃不淘了,站在床前,老说:‘爹,天冷了,我给你掖掖被窝。’”
老范明白了,又劝:
“老汪,再忍忍。”
老汪:
“我也想忍,可不行啊东家,心里像火燎一样,再忍就疯了。”
老范:
“再到牲口棚哭一场。”
老汪:
“我偷偷试过了,哭不出来。”
老范突然想起什么:
“到野地里走走。走走散散,也就好了。”
老汪:
“走过。过去半个月走一次,现在天天走,没用。”
老范点头明白,又叹息一声:
“可你去哪儿呢?早年你爹打官司,也没给你留个房屋,这里就是你的家呀。这么多年,我没拿你当外人。”
老汪:
“东家,我也拿这当家。可三个月了,我老想死。”
老范吃了一惊,不再拦老汪:
“走也行啊,可我替你发愁,拖家带口的,你去哪儿呀?”
老汪:
“梦里娃告诉我,让我往西。”
老范:
“往西你也找不到娃呀。”
老汪:
“不为找娃,走到哪儿不想娃,就在哪儿落脚。”
第二天一早,老汪带着银瓶和三个孩子,离开了老范家。三个月没哭了,走时看到东家老范家门口有两株榆树,六年前来时,还是两棵小苗,现在已经碗口粗了,看着这树,老汪哭了。
杨百顺听人说,老汪离开老范家,带着妻小,一直往西走。走走停停,到了一个地方,感到伤心,再走。从延津到新乡,从新乡到焦作,从焦作到洛阳,从洛阳到三门峡,还是伤心。三个月后,出了河南界,沿着陇海线到了陕西宝鸡,突然心情开朗,不伤心了,便在宝鸡落下脚。在宝鸡不再教书,也没人让他教书;老汪也没有拾起他爹的手艺给人箍盆箍碗,而在街上给人吹人。老汪教书嘴笨,吹人嘴不笨,人吹得惟妙惟肖。吹公鸡像公鸡,吹老鼠像老鼠,有时天好,没风没火,还拉开架势,能吹出个果山。果山上都是猴子,有张臂上树够果子的,有挥拳打架的,有扳过别人的头捉虱子的,还有伸手向人讨吃的。如果哪天老汪喝醉了,还会吹人。一口气下去,能吹出一个容月貌的女孩。这女孩十八九岁,瘦身,大胸,但没笑,似低头在哭。人逗老汪:
“老汪,这人是个姑娘吧?”
老汪摇头:
“不,是个小媳妇。”
人逗老汪:
“哪儿的小媳妇?”
老汪:
“开封。”
人:
“这人咋不笑呢,好像在哭,有点儿晦气。”
老汪: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