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趟栊门(1/2)
第21章 趟栊门
兴昌药号只是个秘密交通站,本不宜久驻。几个人在楼上悄声说话,看起来像在喝茶闲聊,所谈的事情却极其要紧。如何传递信息、如何接头、如何租艇登船接应来人,以及如何安置秘密住所,把这些事情商量妥帖,约了第二天上午来听老肖的消息,凌汶和易君年便准备离开。
“你说报馆街能找到旧报纸?”莫少球夫妇把两个人送到门外,凌汶终于忍不住又问了莫太太一句。
“往前就是光复路,”莫少球向浆栏街东头指了指,“有十几家报馆,你只能到那打听一下。”
“那些报纸捕风捉影,不会有什么线索。寻找龙冬同志,最好是通过组织。”他们俩转到光复路上时,易君年小声说。
“报纸上也许有那个联络点的地址。”她知道易君年说得有道理,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自己应该找到那个地方,去看一看。因为这些年来,那是她唯一真正能确定龙冬出现过的地方。
凌汶知道易君年心里在闹什么别扭。从上船一路到香港,易君年话里话外,一直都在提醒她,任务重要,大敌当前,不能节外生枝。
那天晚上在茂昌煤栈,陈千里也对她说过,龙冬同志一直没有消息,很可能他身处危地,必须严格保密。如果是那样,她跑到广州就不能到处打听,否则可能带来无法预计的风险。所以他们心里都清楚,她到了广州一定会设法打听龙冬的下落。那为什么你们不拦着我?她简直有些生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这个人就是私心太重。”她说。
“隔了那么多年的旧报纸,你能找到什么?”易君年看起来也有些激动。
出发前,林石建议他们去广州时,假扮成一对夫妇。像普通殷实商人那样,他们从旅行社预定了怡和轮船公司富生号船票,二等大菜间,两个人住进一间船舱。他们多次假扮成夫妇执行任务,但像这样航行海上朝夕相处,却是头一遭。
但这并没有让易君年处于一种更有利的位置,凌汶发现与老易越是靠得近,越是觉得这个人身上有这样那样的问题。甚至他似乎并不像她一直以为的那样沉稳老练。从前龙冬就算在危急时刻,也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可船上三天,易君年从来就没踏实地睡过一觉。
有一次她半夜醒来,看见舷窗的月光下,他靠在床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眼里闪着寒光,把她吓了一跳。就算睡着了他也常常磨牙,有一两次甚至在梦中惊叫。幸亏二等舱里是两张床。她想,一个久经考验的地下工作者,不应该连觉都睡不好。
街边正是《国华报》报馆,门前挤着一堆报贩,正等着新报纸出街。那是《国华报》的生意经,一日报纸分两次出,第一次出报是前一天下午,到晚上当日新闻消息出齐,半夜再悄悄抽去先发版面,换成当日新闻。等于一份日报又兼了晚报。
“这里就是报馆,你能看到什么?”
易君年只想拦着她,在广州街头到处乱找,这既没有用处,也很危险。可凌汶好像着了魔,完全不在乎他在说什么。而且不累也不渴,在光复路上一家家打听。易君年头一回见识到女作家的执拗劲儿,他怀疑自己从前是不是有点看错她了,这时候的凌汶,显得虎虎有生气,额头上有汗,眼睛很亮。
他站在马路边上抽烟,凌汶又进了一家报馆。等烟抽完,她出来了。
她对易君年说,打听到了,十八甫街广州报界公会,旁边有个剪报社,会分门别类存放剪报,供记者们查询旧事。像《广州民国日报》那样的大报,每一份旧报、每一个版面,那里都保存着。
他没料到凌汶也能办成这样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可能低估了她。他原先以为她只是个耽于写作的新女性,凭着一腔热情跟随龙冬干革命。龙冬失踪以后,她就失去了方向。现在看来,只要她愿意,立刻就能表现出干练的一面。
“你还挺能干。”他感叹一句,“只要涉及感情,女人就很能干。”
凌汶没有理他。她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虽然她并不能确定易君年现在这样的态度,究竟有几分真实、几分是佯装不高兴。他对她有意思,这一直是很明确的,她的邻居、认识他们俩的同志,甚至家附近店铺里的伙计,他从不在别人面前掩饰对她的向往。可易君年好像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情况往往是,他越是想表达,就越是让人觉得不真实。
当然,老易毕竟经验丰富,碰到疑难总能想出办法,她自己却容易着急,比如在船上,她总觉得有人形迹可疑,不时出现在周围,神情不怀好意。老易呢,不慌不忙,悄悄调查了一番,回来告诉她,没有什么问题。其中一位很可能正在逃债,另一位是个高度近视,刚上船就敲碎了眼镜片。
她听了老易的话,在小纸条上画了一副镜片打碎的眼镜,老易见到,拿去撕了。
十八甫街上果然有个报界公会,骑楼旁边开一扇门,里面就是剪报社。查阅剪报要登记身份,还要几角小洋。目录分类很仔细,《广州民国日报》、本埠消息、民国十八年。剪报集放在架子上,一大本,放到窗边桌上,扬起一阵灰。
这条消息的刊登日期,标注在剪贴簿左边,民国十八年六月十三日:
本报讯,广州地处要冲,共党活动频繁。卫戍司令部与市公安局连日严加搜查,共党机关迭被军警破获。本月九日晚,卫戍司令部事前据密报,侦悉豪贤路天官里后街二十三号系共党分子秘密活动据点,派员包围该处,当场发现三名共党分子。其拒不投降,负隅顽抗,与在场军警互相射击数分钟后,一名当场击毙,一名被捕,另有一名逃逸。
本报获悉,被捕分子为共党特委书记欧阳民,被击毙者为公安局特别侦缉科科员卢忠德,此人既系共党,却长期潜伏在机要部门,危害民国殊巨,此次伏诛,实为人心大快之事。
另有消息称,逃逸者为共党情报网头目龙冬,此人于民国十六年广州暴动后潜入地下,其爪牙深入广州政府、军警各机关,上述卢忠德即为其秘密组员。据悉卫戍司令部已命人画像,分发各处严加通缉,定将该名共党逮捕法办。
住在豪贤路这一带的人仍然把它叫成濠弦街,因为它沿着护城濠,看起来就像是弓弦。豪贤路靠近小北门,易君年与凌汶在东濠岸边下了黄包车,从豪贤路东头开始,一路往里找。
街巷交错,里坊间并没有指示路牌。除了本地居民,外人确实很少会跑到这里来。
巷口出来一个年轻人,穿得干干净净,斜挎一只布包,布包里四四方方,像是装着书,看样子是个学生,凌汶上前几步,问他天官里。果然他能听懂外省人说话,指着刚刚出来的巷子,说往里,走到底。
巷子又窄又深,两边是人家的后墙,门都紧闭着。两个人走到巷子尽头,面前一大片空地,中间一棵大叶榕,新芽初冒,地下已有几片黄叶。
凌汶见右面一户人家房门角上挂着块木牌,遥遥望去正是天官里,便要过去,却见易君年继续朝前走。
凌汶叫住他:“在这里。”
易君年站住脚,向右面看了看说:“那是天官里,你要找的地方是后街。”
“后街不该在里坊后面吗?”
“你就从来搞不清方向,从豪贤路进来,后街不就是再往北吗?”
过了榕树再往北,有几亩菜地,地里种着些芥菜,路边放着一口大缸,风吹过飘出一股难闻的气味。菜地北面有一条渠,渠上横着一块石板作桥,过了桥是一条横街,凌汶看了看街边人家的门牌,果然天官里后街就是这里。
到了这时候,凌汶却又有点茫然,她究竟想到这里来看什么呢?
横街紧靠着河渠,渠底是黄色的沙子,沙床上面游着些极小的红鱼。她想,龙冬也许喝过这渠里的水。那天晚上在这后街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军警包围了房子,他是怎么脱身的?他撤离之后又去了哪里?
“你们到后面说了什么?”她抬起头,意识到易君年在对她说话。
“莫老板的客人对你说了什么?”
“你是说从瑞金来的老肖?”凌汶这会儿似乎有点神思恍惚。
“对呀,怎么神神秘秘的。”易君年一面辨认着街边的门牌号,一面说,“他来找林石是传达新任务?”
凌汶点点头,她望着后街上的房子,这些房子都有奇怪的门,她在哪儿见过这些门?她怎么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种样子的房门。
“新任务是交给我们?”易君年有点兴奋,他在船上对凌汶说过,建立交通线这样的任务,为什么把他调来?他其实更擅长做情报工作,买买船票租个房子,这样的事情让你们女同志来就可以了,顶多让梁士超随行保护。凌汶当时心想,他还计较着陈千里没让他做二人小组负责人的事情呢。
“他没有说任务内容。那是一条绝密口信,要亲口传达给林石本人。”
“那他为什么跟你说呢?看上去这个老肖也不像个新手。”
“他是中央机要交通员,口信内容十分紧急,必须面对面传达。他是打算自己去一趟上海,跟我们一起上船。”见易君年不断追问,凌汶耐着性子解释道。
“这有点不合规矩。彼此都在执行秘密任务,一起同行是大忌。”
“我们可以装作不认识。”凌汶走了几步,查看着周围的街巷,忽然有点不耐烦,“再说,哪有那么多规矩。要讲规矩,你平时就不该跟我说那些话。”
凌汶指的什么,易君年心里清楚,她这么一说,他下面的话倒被她拦住了。
临近黄昏,夕阳照在石板路上,后街这一段却热闹起来,因为有条直巷北通外面的大马路。两三家小店铺,墙上写着些酱油、木柴和火水,还有一家小店专门卖香烟米酒。凌汶想不出火水到底是什么,直到看见有人在店铺里面点了一盏煤油灯。
两三个小孩在渠沿跑,手里抓着线头,线的另一头飘着个小纸鹞,小纸鹞飞不高,在渠岸边的微风中飘荡。直巷口一只小桌,桌上放着签筒、笔墨和砚台,桌子围着一圈看不清颜色的绸布,绸布上写着“直言无讳”,周围画着些爻象卦符。桌后凳子上坐个老头,戴着副铜框水晶墨镜。
老头忽然大声说话:“听口音两位不是本地人?”
“他能听见我们说话?”凌汶有些惊讶,望着易君年。
“你们远远说了一路。”老头向前推了推签筒,“两位还没成婚吧?倒不如求一根黄大仙灵签,看一看姻缘运数。”
“他听不见。”易君年说。
凌汶转身要离开,易君年却拿起签筒,晃了几下,又把签筒伸到凌汶面前说:“入乡随俗。”
凌汶拿了一根,递给易君年,是第七十三签。
“三春桃李本无言,苦被残阳鸟雀喧。”老头拿起笔,边说边把签诗写在纸上,写完递给易君年。
“桃李无言,残阳苦被,鸟雀喧扰。不知这根签上,两位求问何事?”
“这是下签了吧?”易君年笑着说。
“那也要看所问何事,问者何人。如果问姻缘——从签上看,还须另待时日。”
“我要问一个人。”凌汶忽然说。
“是哪一位?”
“我想问他去了哪里。”
“他是你什么人?你有多久没见他了?他是从哪里走失的?”老头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是一个亲人,三年前他不见了。”
“在哪里不见的?”老头见凌汶不肯说,便又道,“从签上看,你要找他倒是打扰了他。也许过一段时候,他自己就出来了。”
“他就是在这里不见的。”凌汶把心一横,对算命老头说,“三年前,天官里后街出过一件命案,有人被警察用枪打死了。老先生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老头抬头望着凌汶,夕阳照在墨绿色的眼镜片上,反射出的光芒闪烁不定。他慢悠悠地说道:“两位是读书人吧?这条濠弦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一直都不少。濠弦街,不就是豪贤街嘛。自古英雄无善终,一将功成万骨枯。当年轰动一时的大罢工,二十五万人里,濠弦街参加的人也不在少数。你看街上这些人,说不定谁家就有人那时跟着教导团攻打过——”
“看来老先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易君年截断了他的话。
“我一个算命的老头,半个瞎子,能见过多少世面,风过耳罢了。”
不知谁家的妇女在天黑前赶工,织布机声音急促执拗,木辊吱嘎转动,撑子咔咔撞击。凌汶转身要走,半天没说话的算命老头忽然叫住她:“那房子在前面,都说是凶宅,没人愿意住也没人愿意买,主人家也不要,锁了门,叫住在隔壁的七姑看房子。”
“哪里可以找到七姑?”
“七姑是自梳女,从顺德到广州当妈姐。夜夜挑灯独对,春来春去倍添愁——”他说着说着又唱了一句,余韵未歇又接着说,“七姑年纪大了没儿没女,主人家见她可怜,让她看房子。你到了那里自然就能看见,她每天开着门,坐在堂屋里织布。”
他们找到了天官里后街二十三号,房门紧闭,砖墙上满是青苔。凌汶回头看易君年,见他脸色铁青,有些奇怪,问道:“你怎么了?”
易君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就为看看这房子,你连安全都不顾了。”
七姑在隔壁,果然开着门,借着天光,坐在屋里织布。
这里地势低,门前垫了两层石板,杂草覆盖着台阶,门洞的墙角下有一条蜈蚣,慢慢爬进草丛。七姑站在台阶上开门,易君年在她背后用上海话提醒凌汶,他们俩是来广州做生意,要租房子。
凌汶却只顾看着那扇奇怪的门。其实门有三道,第一道屏风门只有半截,高有五尺多,人站门前正好能挡住视线;中间那道是栅栏门,圆木栏杆却横着,上面趴着只野猫,倒像个梯子,底下有滑轮,滑道一半伸进墙后,七姑向右推了一下,门没动,凌汶上前,伸手帮她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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