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贵生轮(1/2)
第26章 贵生轮
贵生轮是怡和公司的新船,去年刚从英国格拉斯哥造船厂下水。这艘船航速每小时可达十六海里,从广州到上海只要六十个小时,两天半。这条航线上它跑得最快。今天是正月十三,轮船已在大海上航行了五十多个小时。
那天中午,老肖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今天是正月初几?
是正月初十。他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昏睡了很久。
“凌汶同志到底怎么了?”
他还不十分清醒,眼神有些迷茫,喘息中似乎尽力想要想起点什么。
“她失踪了,”陈千里轻声说,“就在那天。你让她第二天到交通站,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老肖又闭上了眼睛,嘴角痛苦地扭曲着,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林石没来,她也没来。这事情太重要了,就算牺牲了,也要在牺牲前办好。”
陈千里知道,他们没有太多时间,他必须迅速了解全部情况。他朝莫少球使了个眼神,莫少球站起身,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棚屋里,陈千里小声地说出了一段暗语,他先前与林石接头时使用过,那是少山同志亲自设计的暗语。
如他所料,老肖知道这段暗语。在他说完最后那一句的瞬间,老肖眼神一亮,困难地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老肖说自己受少山同志委托,要向林石当面传达一条口信,口信内容包含一则广告,广告必须刊登在正月十四那一天的报纸上。除了日报,若有意外,当天下午的晚报上也要刊登一次。他一字不差地把广告词背了两遍,告诉陈千里,广告实际上是接头信号,对方是浩瀚同志。广告后面要附上一个电话号码,浩瀚同志看到广告后,就会拨打那个电话,接电话的人要把接头地点和时间通知浩瀚,接头以后立即掩护他撤离上海。
目前,浩瀚同志已迅速转入地下,切断一切工作关系。在最后一次与瑞金通电后,他就转移隐蔽,任何人都无法再次与他联络,只等报纸上出现事先约定的接头信号。
但是,老肖到广州后面临的一系列变故,使他最终把这个任务委托给了易君年。
事实上,正是在那一刻,陈千里意识到易君年可能有问题。在他头脑中的某个角落,存放着一件往事,一个他愿意用自己所有的一切去解开的谜,一个问题的答案。为了弄清这个答案,叶桃付出了生命。
老肖竭尽全力保持清醒,这段话说得断断续续,说几句,停下来喘几口气,又重新开始,在一些关键细节上,他生怕自己晕头说错,反复说了好几遍。陈千里则十分安静,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既没有催促,也没有提问。他知道以老肖目前的情形,要把这些话讲完,一定使用了巨大的意志力。
后来陈千里与梁士超去了濠弦街,在维新北路打听到一些情况,又去了乐华戏院。从戏院出来他们回到交通站,莫少球整个下午都在设法弄两张最快的船票。拿到船票后,他们连夜上船。轮船半夜十二点启航。
二等双人间在甲板上方,船舱里上下铺,梁士超正在闷头睡觉。他虽然是广东人,老家却在粤北山区,是个旱鸭子,夜里风浪大,他爬到上铺后就晕乎乎睡着了。
让梁士超和凌汶到广州,是林石的主意,但当时陈千里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让易君年和凌汶一起走一趟,有可能揭开一个在他心中萦绕多年的谜题。当年,叶桃就是为了寻找那个答案,最终倒在敌人枪下。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真正参加工作,还不太了解共产主义,不懂秘密工作的复杂性。他也不懂,为什么传递一句话有那么重要,值得为之付出生命。
那年她才二十三岁。他记得很清楚,正是在她过生日那天——正月十五,他到了南京。分别将近一年,他又见到了她,还有她父亲、他的老师叶启年。
在叶启年仍然是大学教授、无政府主义者、世界语学者的岁月里,陈千里像很多年轻人一样,曾经认为大部分让人困惑的问题,叶老师那儿都有答案。学生之间的议论,渐渐变成一个传说,关于新闸路上叶老师的那幢房子,关于里面有一个秘密组织。那是火热的、革命的二十年代,每个年轻人都意气风发,急于参加某个组织。
只有少数同学有幸被选中,得以进入那里。那是叶老师的家,楼上住人,楼下用来会客,学会和杂志社也在楼下。后来陈千里把学校走廊里的传说告诉叶老师,叶启年笑着说,神秘感也是一种有用的武器。有一阵他每天都要去新闸路,坐在长桌旁听大家高谈阔论,帮杂志社做些杂活,到各处去送信、分发文件,他甚至运送过炸药(虽然那些无政府主义炸弹并没有在什么地方爆炸)。
过了很久他才第一次见到叶桃。那是个炎热的下午,街上贴着标语,到处都在罢工罢市。她坐在底楼客堂间,他一开始弄错了,把她当成学会里的什么人,后来才知道她是叶老师的女儿,之前从未现身,是因为她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读书,那年夏天,学校被段祺瑞政府封闭,学生强制解散,所以她回了上海。
叶启年一直猜错了,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不是陈千里把叶桃引上了那条反对父亲的道路。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叶桃才是陈千里的引路人。是叶桃告诉他,她父亲的虚无主义背后,躲着一个投机分子、野心家。
有一天,叶启年把他叫到书房,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以后你不要随便去叶桃的房间。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某种迷人的混沌状态终于消散了,就像一阵风吹过,就像阳光融化玻璃上的雾霜,他和叶桃,两个人完全看清楚了对方的心思。
随后,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叶桃去了南京,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不喜欢叶启年做的事情,却让自己加入进去。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叶桃去的地方是国民党党务调查科,在她父亲的安排下,她成了机要室干事。当然,那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她去南京,正是因为就在那几年里,叶启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些年很多人都变成了另外一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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