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2)
第11章
我们听天由命地看着行天渡以一种逃命般的速度离开我们,流速快到你甚至无心去感觉晕眩,而只担心会在什么地方撞碎。
冲到滩上的日军已经开始向我们射击,而东岸又向他们射击,我说不清那算好还是坏,因为我们被夹在双方中间,我们这一筏子连一支长枪都没有,只有死啦死啦还有支打抢来就没用过的王八盒子,用那种自杀枪向日军射击,连我们自己都会笑掉大牙的。
我们承受着射击,唯一掩护我们的是湍急的江流。我们在江水中一泻千里,有时一个看起来并不大的江浪便能把我们全部淹没,我们只好死死抓着对方。
已经冲下南天门的日军在江岸和山脚现身,他们向我们这个浮靶射击,但在这样天旋地转的世界和天威之中,用六点五毫米小口径步枪进行的射击看起来像拉洋片一样滑稽。
但子弹仍然在我们中间开,有时一发能打穿几个人。掷弹筒扔出的手炮弹炸出水柱。我们沉默地以怒江的速度经过这些东西。
迷龙大叫:“把死人都扔下去!要压沉啦!”
我手上死死抓着某个人的手,我看了一眼,是第一个响应死啦死啦号召逃亡岸边的那个同僚。他从收容站一直相伴到这里,但是他已经死了。我找到他胸口那个弹孔,血迹早被江水冲干净了,确定了他的死亡后我把他推下筏子。
迷龙问:“豆饼呢?!”
蛇屁股不确定地说:“被谁压住了吧。”
没人有心管那个,但迷龙就是这种鸟人,他会没口子地问到天荒地老:“那豆饼呢?”
不辣喊:“被你打死了啦!”
迷龙喊回去:“被你当死人推下去啦!”
我们在这种歇斯底里的叫嚷声中漂流。
我呆呆地靠在死啦死啦的身上,郝兽医在我身边,他抓着我,我的另一只手空着,泡在水里,那只手曾用来推下同僚的尸骸。
近失弹还在攒射,激起水柱和水,但是管他呢。
我呆呆地看着南天门远离了我们,我呆得有些失神,而它成为一个远影。
枪声炮声之外,我听着江谷里传来的声音,清晰而遥远——竟然是我们唱来向江防证明身份的歌声: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我并没吃惊,因为我全部所剩的力量都在用来茫然。这是幻觉,我知道的,我累晕了,饿晕了,痛晕了,吓晕了,吐晕了,总之人有很多种可能会晕,我也一定是晕了。因为我知道,唱这歌的人都已经死了。
我看了看我身边、身下、身上的人,也许是身经百战也许是阅历丰富或老天垂怜,更可能是诸般结合,郝兽医、阿译、迷龙、不辣、蛇屁股这帮收容站里一锅猪肉粉条炖出来的家伙仍在我旁边。
仅存的都在我旁边,紧闭着嘴,都学了乖,其实连迷龙都知道,我们张开嘴,仅仅为了发一些全无意思的声音,抱怨、嘟囔、祈求,绝不会是这个。
但那声音仍在继续,只是远得不再雄伟而是缥缈: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江水冲刷着我们,我们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在哭泣。
竹筏终于卡在东岸的礁石缝里。带着一种要死不活的疲惫,我们匆忙地登岸,之所以如此奔命,一是因为这遭痨瘟的竹筏已经快散架了,实际上我们爬上礁石时已经有几根竹子散落入江流;二是因为一小队锲而不舍的日军仍在追着我们开火,尽管来自对岸的射击没了准头。
我们中间体力最好的迷龙把郝兽医拖下了筏子,连他都累得一句话要分成几瓣说,我们干脆就吭不出声来,忙着逃离射界和呕吐出腹里的江水。
迷龙断断续续地说:“下……下……手……给我……”一发子弹离他很远削过了东岸,他开始有气无力地笑,“这枪……枪打得……他们……他们也累吐血了个屁的……”
不辣居然还不忘斗嘴:“一口气喘……喘……喘不上……你就翘……翘在这儿……”
我催促着:“走……走……走。”
我们跌着,拖着,爬着上岸,日军在骂,在射击,但难以想象累得像我们一样的还可能准确地射击。子弹偏得让我们瞠目,可是我们还尽力往子弹打不到的地方爬,因为打到了身上的话,它也是个子弹。
蛇屁股和丧门星拖着死啦死啦,那家伙却忽然挣脱了,这一挣就叫那两个全失了重心摔在地上。那样的大动作叫我们以为他中了弹,我们有气无力地看着,看着那家伙堆在地上,然后用了极大的毅力爬了起来,不是爬起,而是跪起。枪弹在周围横飞,日本人喘匀了气也开始调整准头,但那家伙却在越飞越近的子弹中向远处的南天门下跪。最近的一发子弹就打在他身前的石头上,但那家伙恍若未觉地在那个弹痕上叩下一个长头。他嘴唇在动,喃喃地在念叨什么,我们呆呆地看着他。
他跪了很久,奇迹般地没被打中,也许是久到让日军也想了起来——他们似乎也是尊重死者的,久到让我们也呆呆仰望着南天门。
一天一夜,一个团就扔在那儿了。
“康丫还在上边。”不辣说。
“幸亏埋了。”郝兽医说。
我沉默着,而那个跪伏的人开始竭力把自己挣扎起来,现在我们知道那个似乎永远精力充沛的家伙也会衰竭了。他几乎无法挣起自己的身子,迷龙放下兽医,和丧门星去把他架了起来。
他走两步后便挣脱了,靠自己走过嶙峋的江岸。
“走。回家。”他说。
山林已到了尽头,现在的路宽得可以行车了,而阿译又一次瘫倒在地上,然后看着眼前的一棵大树发呆。我从他身边拖过,很尽本分地踢了他一脚,这也算帮忙。
“烦啦……你看。”他说。
几乎被枝叶和藤蔓盖没了的一块旧木牌钉在那棵老树上,一个指向的箭头,后面写着“禅达”。
“禅达……这算是回家了吗?”阿译问。
我们呆呆地看了会儿,然后继续量路,摔倒,爬起。
迷宫一样的青石路面,频繁的雨雾和清新但是忧郁的空气,我们从来无缘得见的滚锅温泉和滇玉,想热心但热心不起的禅达人……这算是回家了吗?
从禅达的第一个居民铺上第一块做路基的火山石,已经过去了一千年,禅达千年无战争,禅达人的石料用来铺路而不是修筑城墙,土地肥得插根筷子便成竹林……我们这算是回家了吗?
然后我们被吓着了。
第一阵隆隆的鼓声是从那些建筑中传来的,那肯定是把几种鼓给混合了,汉家样繁杂的鼓、边陲山民的铜鼓,但它们现在无疑擂出的是同一种节奏:战争的节奏。
我们站住了,瞪着那排建筑,连死啦死啦都惊魂未定。我们觉得从这片青石色和绿色中会冲出一片极不协调的土黄色,或者骑着脚踏车,或者开着坦克。
死啦死啦安慰我们,他也已经要死不活的了:“……没事的,没事的。”
但是鼓又响了,这回响起来就没停下来。从城郊的房子里涌出整片刚才被建筑拦住的五颜六色,小鼓是挎在腰上的,大鼓是架在牛马身上或者用小车载着。此地多,禅达人的手上没拿任何标语性的文字而拿着。我们也搞不清楚这帮像是暴民的家伙要干什么。
轰然的一响,响过七五炮出膛,声震四野。我们惊慌地张望着四野,但没有人发起攻击,没有子弹和炮弹向我们飞来。
死啦死啦安慰我们,他也被惊着了:“抬枪,是大抬枪。”
那是个信号,于是那帮拿着的,扛着鼓的,挥着拐杖和锄头的“暴民”向我们发起冲锋。
我们不问身外事,不知道半月来禅达人就像将被烈日烤死的蚂蚁。他们想举城迁徙,把禅达烧作焦土,但要烧千年的宗祠祖墓、先辈栽植的古树……禅达人又想是不是一块儿把自己烧了,他们看着老天赏赐的火山、湿地、热海温泉、翡翠、铁矿、会变成玉的巨树,这些神话一样的造物不会长了腿跟他们迁徙。
但本来以为守不住的江防却守住了,禅达人搜出了望远镜、千里筒、天文镜在东岸观望——他们有了英雄。
不辣看着人们向他冲来,便腿一软跪在地上。
迷龙踢他:“你又偷人家鸡摸人家狗啦?”
不辣嗫嚅着说:“这架势……偷头牛也不至于啊。”
然后我们便被包围了,被老头子拿白胡子蹭着,被老太太拿长长的指甲掐着,被小伙子捶着,被小姑娘撕巴着。整把的砸在我们头上,鼓声吵得我们灵魂出窍——禅达人混合了边陲民族的血统,不擅言辞,但是酷爱狂欢。
死啦死啦扔下了被围攻的我们,浑不管阿译在怪叫中连衣袖都被人撕下来拿去收藏了——他向天伸出了鼻子,那实在像极了一条狗,而且他还猛力翕动着鼻翼。然后那家伙发出一声怪叫:“包子!”完了个球的——我说我们的英雄形象。他的怪叫等于号令,他的号令导致行动,我们在鲜的猛砸和拐棍的点杵中分开人流,冲向那个气味的来处。
那家包子铺实在普通不过,也就是在小门脸前架上屉做点儿小本经营。卖包子的本还在跳着脚想看点儿热闹,但见人流中分,二十来头说什么都好就是不像同类的直立行走动物向他的货物袭来。
那家伙怪叫一声便遁入了他的门脸里再不露头。
我们成功地占领了那屉包子,那屉大得像桌面,一天能卖出两屉就算是不错,我们得手的是最后一屉。蛇屁股伸手把屉盖掀飞了,我们直着眼瞪着里边的包子。
鬼知道谁第一个伸手的,反正我伸出了手,在屉里抓到的是丧门星抓着两只包子的手,我差点儿把他的手当包子咬了一口。
我们嘴里嚼着,手里抓着,眼里瞪着同僚们的咀嚼,四下里鸦雀无声,擂鼓的也早已停了,整个禅达在目瞪口呆看着他们的英雄抢劫包子铺——但是管他呢。
死啦死啦噎得翻白眼时仍在瞪着我们,第一个包子他已经干掉,第二个吃得还剩个角,第三个已经咬了两口。这时有人拉他的裤脚,死啦死啦低了头,一个小孩子拿着一碗煮熟的红皮鸡蛋。
迷龙也被人拉了,一个老太婆佝偻着,迷龙臊得不行,他能看清那双老得变了形的手上端着青碟子,里边有整只煮熟的大猪肘子。
我闻着身后的清香回身,香味的主人没好意思碰我,那是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儿,她的碗里是整小碗的松子,剥了壳的。我都替她脸红,因为那毫无疑问是她自个儿拿嘴嗑开的。
对了,我们现在是英雄,英雄不需要抢劫包子。
我们干晾着,不好意思接,也不好意思把手上的包子放回一片狼藉的屉里。死啦死啦那张老脸算是把我们给救了,他被人称呼为“壮士”,这年头还持这种称呼的是一位耆宿一样的老头儿,他手上拿的那大碗倒是空的。
死啦死啦开始干笑:“醉卧沙场君莫笑,弟兄们这一路受够了美国罐头英国饼干,想的可就是咱们禅达的大肉馅包子!”
亏他说得出来,这生是饿的了。我们瞪着他,眼里如要踹出飞脚来,但我们还得就着他豪放的一挥手,否则所有人都要没法下台。
“吃吧吃吧,把手上的吃了就好,以解弟兄们思乡之苦。”他厚着脸皮说。
我们连忙往嘴里生填,迷龙边翻着白眼边冲他很想要的大肘子干瞪眼,但也别伸手了吧,我们忽然之间觉得很要脸了。
那老耆宿猛一伸手,大拇指直伸到了正和一个半包子苦斗的死啦死啦鼻尖下:“壮哉!见你们去,见你们回,去时铺云遮月,回时干戈寥落,老朽做了一生的蠹虫,今日才懂得马革裹尸说的是大悲凉,却不是豪情。——来!”
我咽着包子,冲着那豪兴大发的老头子猛翻白眼,那帮家伙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要来扯这个蛋恐怕阿译的心得都要强过他这老蠹,没打过仗就是没打过仗。但老头儿往下的搞法却吓了我们一跳,他那大碗一抬,旁边的小青年捧起坛子倒酒就如倒水一样——那碗怎么也能盛三四斤酒。
老头儿拿碗都有些吃力:“沙场事,昨日事,今天你就来个醉卧家乡吧,禅达人,君子人,不会笑你。”
我们又开始干瞪眼了,这回不是噎的而是吓的,看死啦死啦出洋相的心是谁人都有,可这碗酒下去不出人命的可能性不大。而那家伙笑嘻嘻地端过碗,让我们见识他在战场之外的无耻。
他接过来,说:“谢老爷子的美意。上敬战死的英灵,下敬涂炭的生灵,中间这个,敬给人世间的良心。”
我们看着他天上泼一半,地下浇一半,中间再把剩的碗底挥霍一半,剩了还不到一口,然后拿了个天大的架子一饮而尽,就这么着还被呛得龇着嘴哈了半天气,最后还好意思亮了个点滴未剩的空碗给人看。
老头儿愣了会儿,看看自己的脚,倒被死啦死啦半碗酒倒得泡在酒里了:“……壮哉!海量!”
这就是个信号,鼓声又吵得我们脑仁儿痛。
大号鸟铳对着天空,轰隆的一下子。迷龙放下了铳,开始嚷嚷:“我老婆呢?!”
我们瞪着站在半堵矮墙上的那个傻帽儿,他伤心得像喝醉了一样。我们仍被堵在包子铺边前进不了一步,那无所谓,反正前进我们也不知道去哪儿。我们干脆叫子一样坐在地上,把禅达人送来的吃喝造光再说,下顿饱饭就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迷龙冲我们嚷嚷:“瞅见我老婆孩子没有?!”
郝兽医说:“不是过江了吗?”
“没瞅见!叫人拐跑啦!是个死胖子!这年头敢胖的没好人!”
我冲他说:“你他妈少喝点儿!”
迷龙辩解道:“我一滴都没喝!我一直找我老婆来着!……那个谁谁,你站着别走!我老婆我儿子,你看红眼啦派人给拐跑啦!”
那个谁谁是死啦死啦,他正从我们中间站起身来,走向一片空地。迷龙不分青红皂白的胡嚷也只让他停了下步子,看了眼,然后留下个苦笑走开。
我们也不再答理迷龙而继续我们的欢乐。一群乡野之人能如何对待他们认为的英雄呢?不过是你想吃就给吃,想喝就给喝。我们席着的地上,每个人跟前都放了来自好几家的碗碟,所盛放的内容若在饱食之日看来简直就是胡搅蛮缠。我们左一口猪肉右一口石榴,而一帮乡野村夫嘻嘻哈哈,吸着水烟筒嚼着槟榔带笑看。
迷龙委委屈屈地往鸟铳里装第二筒火药,一边嘟囔:“我老婆,我儿子,我副射手。”
我很不幸地吃到一个足可做催泪弹原料的辣椒,一个老太婆捧来一碗救命水,我喝着水寒暄以尽宾主之礼。
“儿子呢?……年轻人?”我问,然后拍着自己的胸脯,“男的!”
老太婆就开始用围裙边抹眼睛:“修路去了。死了。”
我忽然噎住了。迷龙又在我们的视野外大叫:“我老婆呢?”伴之以轰隆的一下,没人理他。我瞪着那张满是沟壑的脸,别人忙着吃喝。
我拍了拍老太婆瘦骨嶙峋的肩膀,看了看离开我们坐在寂静之处的死啦死啦,他对着田野而给了我们一个背影。
打了四年仗,我开始认一个奇怪的理,战场是仁慈的,非生即死,人世间则是残酷的,它为你准备的东西叫作没数。
我忽然很想和他坐在一起。
我站起来想走向死啦死啦,而另一个人提前走向了他:迷龙把那杆打空了的鸟枪提在手上,摆明是要打后边狠砸一下的意思。
我制止他:“迷龙!”
那小子置若罔闻地走,我跟着,我不信他会真砸,但我保不准。
我又叫了一声:“迷龙!”
迷龙没听见似的,倒提着鸟枪的手臂肌肉兀突,我开始担心他真来一下子了。
忽然我心生了寒意,我从迷龙身上转开了视线,一条巨大的狗正从斜刺里冲来,它属于那种你看一眼就很难忘掉的家伙,属于你看一眼就从裤裆里生出寒意,让睾丸紧缩的家伙。所以我很清楚地记得它,那个在我离开禅达时在禅达城里和郊外到处疯跑的家伙,它在雨地里像是射出去的箭。
现在它的毛奓着,纯攻击姿态,毫无疑问是冲向背对着它的死啦死啦。
我抬高了嗓门:“迷龙!”
我们总是能意识到危险,打定主意不答理我的迷龙也听出了声音不对,他转了身。
抡圆了鸟枪,冲刺……他一头结结实实摔了一嘴泥,那是被人一推还加上一绊才有的效果。
我看着搞倒了迷龙的死啦死啦冲向那条大狗,我搞不清是狗扑倒了他还是他撞倒了狗,人和狗滚在地上,狗在低哮,而人在发出狗叫。我瞪了很长时间仍觉得他们是在做生死斗,而狗确实在咬着他,只是轻轻地咬,他也确实在咬着狗,咬到一嘴毛。
我看到他在笑,我从没见过他,甚至从没见过任何人能笑得这样开心,开心得让我想哭,开心得让我根本没注意车声和人群的喧哗忽然静寂下来。
死啦死啦跟狗亲热极了:“你没被母狗拐跑啊?这山里有狼的,母狼!你也看不上?你打架了没有?干掉几个?你现在是禅达的狗王了吧?”
我呆呆地看着。迷龙爬起来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
死啦死啦终于想起来向我们解释了:“从来不知道啥叫夹尾巴跑的那家伙!咬得我差点儿夹尾巴的家伙!生死交交生死!用不着拜把子的好兄弟!”他立刻又跟那条大狗缠上了,“别做狗了你,你老大去山里砸狼爷的场子,你做狼王好了!”
我忽然明白我看见的是一个家庭,我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可这条吓死人的狗,是在所谓的家里牵挂他的唯一生命。
我觉得心里的那股寒意未去反盛。我在一片寂静中转了转头,眼角里看见一个高瘦挺拔如枪的人影,我转回了头又觉得不对,于是我完全转过了身子,瞠目结舌地看着虞啸卿。
虞啸卿,仍然是那副天降大任的排场,卡车和吉普停在我们旁边,那二十来个幸存者都噤若寒蝉。他的精锐爱将张何李余和一脸不善的师部宪兵站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貌不惊人,一脸庸人相的不似军人的五旬军人。
死啦死啦也终于不再和他的狗兄弟纠缠,爬了起来,掸了掸灰,然后敬了个礼——我甚至记不起来他曾几何时敬过礼。
虞啸卿还了个礼,手仍摁在他的柯尔特上,我毫不怀疑他会拔枪来那么一下,就像对现在仍曝在怒江东岸的特务营长。死啦死啦站他面前也衬得有点儿萎,刀锋总是比夺目。
“幸虞团座力挽狂澜,重筑江防……”他说。
虞啸卿说话跟砍刀似的,立刻就把他的话砍断了:“命里事,分内事。说你的事。”
死啦死啦涎着脸继续说:“……又一言九鼎,及时发炮,这里无分军民,每一条命都是团座给的。”
“老百姓的命是他们自己的。你们的命,临阵脱逃得来的,那就不是分内事,是我最恨的事。”虞啸卿说。
“我下的命令,他们……”死啦死啦说,然后他看了看我们,“一直都不错。”
虞啸卿点了点头:“很好。能让一伙散兵溃勇打这种绝户仗,你本该如此对他们。与他们无关,我知道了。”
死啦死啦鞠了个大躬,把手里的东西奉上:“总之,大恩不言谢。”
虞啸卿根本就没去看他手上的那支南部式:“我不爱用倭寇的器物。”
死啦死啦解释道:“南天门上打来的,原主是个中佐,枪柄上有他的名字。”
虞啸卿看了看枪柄:“立奇雄,日军竹内联队副联队长,身世显赫,论谋勇却有纸上之嫌。真货教假货给毙了,可见英雄不问出处。”
死啦死啦可劲儿干笑:“如果南天门用兵的是虞团座,恐怕竹内本人的佩枪也要在这里了。”
“你这一顶顶高帽子扣过来可不叫人讨厌?我不擅打无准备之战,如果南天门上是我,打得还不如你。”虞啸卿说,然后掂掂那支枪,“谢了——抓了。”那家伙不形于色,两句话间的落差也实在大了点儿,他那些亲随可不管这些,抹了死啦死啦的肩膀就要上绳子。
虞啸卿说:“军人须有敬重之心。”张立宪何书光几个人仍在生绑,他们大概除了虞啸卿也不敬重什么,于是虞啸卿吼道:“铐子!不是绳子!”
那几个人总算明白过来,换用了较为文明的铐子。死啦死啦扎煞着双手琢磨刚戴上的铐子,他总算还幸运,我们都见过特务营长被绑得像头待宰的活猪。
我还不是那么意外,而对其他二十来个人来说,这个转变也实在太突然了,但他们没有鼓噪,因为宪兵们的枪虽然没有举起来瞄着我们,但确实是有意无意地对着我们。迷龙刚往前走了一步,立刻被何书光警告性地指着鼻子,而那支没上药的鸟枪也被人拿走了。
我止住迷龙:“别动!你不知道怎么回事!”
迷龙看了眼我,又瞪了眼何书光,最后看着死啦死啦以寻找一个答案。
死啦死啦很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让他回到我们中间,顺便向我抱了个揖以示谢意,他做这些时像在炫耀他有而我们没有的手铐:“照顾我老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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