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2)
第26章
我们在山道拐弯处已经能看到那辆吉普淹在烟尘中的屁股,司机偷眼瞧瞧死啦死啦的怒火中烧,把车速放慢了些,但死啦死啦把他的柯尔特猛拍在驾驶台上。于是我们的车速也猛然快了,这辆满载的车颠得要散架。我猛拍着车门:“要么让我进去!要么老子下车!”死啦死啦终于把车门开了,我在一个急转弯中横着扎进了车。
看来什么好引擎也顶不住那家伙拍在那儿的枪。我们的车轰鸣着,没到下一个拐弯处就把那辆吉普别在路边,悬得很,柯林斯要是刹车踩得稍慢就已经冲下悬崖。我们的司机完成这件事就猛靠在车座上闭上眼睛。
死啦死啦对我说:“下车。跟我来。”
我想偷走他的枪,但他伸手把枪拿了,塞回枪套里。我跟着他下车。
那俩美国人瞪着我们,柯林斯恐慌,而麦克鲁汉狂怒:“先生,你不缺勇气,简直是疯狂。可勇气不是暴力。我相信你是久经沙场的军人,可军队首先是秩序,然后才是暴力。”
死啦死啦问我:“说什么?”
“勇气不是暴力,军队也不是暴力,是秩序……打架可以,不用枪行吗?”我很担心他做出什么举动。
“求他们。”
我愣住了:“求……什么?”
“求他们留下来。跟他们说,武器我可以不要,可他们得留下来。”
“……什么意思?”
他咆哮道:“翻译!”
那边可不明白他的意思,他那一声咆哮叫麦克鲁汉把手摁上了佩枪,而柯林斯紧张过头地端起了双筒猎枪。于是我对着一对黑洞洞的十二号霰弹枪管翻译:“他请求你们回营地。他说,宁可放弃这车武器,不能放弃你们。”
麦克鲁汉做出了一副惊讶的样子:“什么?”他的样子让你想揍他。
我说:“请你们做完计划的事情。我们很需要。我们的武器缺乏保养,因为很多人连拆开武器都做不到。”
“缺乏保养的不光是你们的武器。闭上眼睛,光凭气味,我以为我被牛群包围着。”
我瞧了眼死啦死啦,他摊摊手不管。不懂英语真好,他可以把什么都交给我承受。
我问麦克鲁汉:“所以我们该到怒江边洗澡,然后被对岸射杀?”
“你们从来不知道你们需要什么,这是最重要的。你们拿到了武器就只希望我们赶紧离开。”
死啦死啦着急地问:“说什么啦?给个面子译两句好吗?”
我对他说:“你去茅坑找块踏脚石给我来亲好啦,总还多点儿人味的。”同时友好地向麦克鲁汉笑笑,“我在翻译。”
死啦死啦催我:“告诉他,其实我们根本不会打仗,只会拼命。请他帮我,是救人,救我的兵。”
我把他的话翻译成英语:“我们应对现代战争的唯一办法是放弃生命。帮我们,是救人。”
麦克鲁汉不为所动:“没人落水。命运由你们对待命运的方式决定。你们还远没有喊救命的资格。”
我对死啦死啦大叫:“……我揍他个狗娘养的好啦。我打他不过,等他放倒我了你上。黑锅我背,我去蹲班房,你回你的团。”
他说:“这种小伎俩不用你教。告诉他我们怎么打仗。告诉他。”
我气得用中文骂了句“他妈的”,然后对麦克鲁汉说:“那些高级参谋一定常告诉你他们认为我们有的优势,那么我告诉你我理解的优势。我们唯一的优势是上峰觉得我们可以牺牲,我们只是数字,从一数到十万,哪怕一百万,多的是。我们最好用的武器,是不光上峰,而且连我们自己都觉得我们可以牺牲。但如你所见,我们是人,和你同类;也如你所说,当子弹飞来,如果我们掌握不好武器,唯一的保护是我们的衣服。”
麦克鲁汉不说话,柯林斯焦躁不安地玩着枪。我很烦,而死啦死啦把这种冷场视为将近成功:“别歇嘴!告诉他就要打大仗了,我们这样冲上南天门是送死。”
我嚷回去:“去你的!虞啸卿根本不会让我们上战场!”
“你想吗?你想的。”
“谢天谢地,我不想。”我说。
“谢谢你,能不能偶尔也让我觉得不是一个人在扛?”
我只能接着翻译:“……最近将有恶战,我们不想无能为力。”
“你们习惯无能为力,习惯把最难打的仗交给你们的同僚。”那个美国人说。
我对他说:“恰巧错啦,先生,最难打的仗都被我们的同僚交给我们。”
“这是抱怨,你们还习惯抱怨。”
我只好转向死啦死啦:“我不说啦,好吗?他不进油盐的。”
死啦死啦:“跟他说,我们只有几个月。”
我又转过头来:“我们等了一辈子,可只有几个月给我们学习……或者叫作进化——现在你要把这也带走。先生,您离家很远,觉得和我们无法交流,您烦死了这场战争,我们也是,可我们想……真的很想有能力为……”
他冷淡地点着头,那比摇头更让我绝望。
我对死啦死啦说:“让他去死好吗?他帮不了我们,也不想帮。他们的飞机坦克航空母舰拿这来管个屁用,你叫了一万声爷爷,最后不还得我们这帮孙子拿牙啃拿命垫吗?——我陪你去,好吗?上对面,找死或者侦察,反正活不爽利也死不痛快,我习惯啦,只是求你——别让我再求他!”
死啦死啦看着我,是乜斜。回答我的不是他而是麦克鲁汉。
麦克鲁汉说:“我念不懂你们的经,可这句话说得对,我帮不了你们。”
我和死啦死啦一起瞪着他,因为他说的是中文,流畅得很,至少比我们中间的很多家伙要来得纯正,而且他对我们的瞠目结舌也很会意:“没错,我会说呀,我没说我不会说中国话。是你们自己不用脑子。我是什么?这位年轻的先生好像总把事情想复杂,在他变为哈姆雷特之前我把话说清楚,我的职务是什么?”
死啦死啦说:“……联络官。”
“只会说英语的联络官?太逗了。”麦克鲁汉说,“那是我那些以为只靠空军就能炸平南天门的同事。我是从上次战役就和你们一起被追成落水狗的联络官。不会说中文?太逗了。——年轻人好像又想发火。为什么不说你懂中文,你应该搞得清lets go和癞皮狗的区别。搞得清,可我有看完整场戏的权利,也有权利听你们不想告诉我的。”
死啦死啦现在乐了,像终于找到个可以用战防炮轰一家伙的目标一样。“都听到啦。可什么叫帮不了?”他问。
麦克鲁汉笑:“零碎事先不管?好习惯。你们怎么看眼下要打的这仗?你们闭塞得连电话都没有,你们的上司怎么告诉你们的?如果他真让你们这样破落的军队去打那场该死的仗,那他的什么真的被狗吃了。”
“这场仗哪里该死?”死啦死啦又问。
“不评价别人?又一个好习惯。好习惯先生,你们参与上次的滇缅之战了吗?”
死啦死啦点头,我苦笑着说:“何止参与。”
麦克鲁汉接着说:“好极啦,我也在。那是从来没有过的勇气和从来没有过的浪费。我是军人,你我都是。至少要由勇气和决心决定我们的命运,对吗?可那场仗被谈判桌上的误会和纠结决定。八个脑袋在嚷着‘听我的,只准听我的’,你我只有两条腿……”
“和一条命。”我补充。
“被八个自相矛盾的脑袋拽去十六个方向。太可怕啦。我的同事们说麦克鲁汉怨天尤人,离他远点儿。可我还要说,该死。我总想着那些在我身边战死的中国兵,没他们我早被日本鬼活剥。没人对他们哪怕说个好字,只有人说,因为他们,所以打了败仗。这不公平,老麦官太小,只能说,这不公平。我来这儿,看见你们,就看见他们。我不想待在这儿看你们再来一次。我只想告诉你们和你们营养不良破烂不堪的军队,躲远点儿,别对这一仗抱幻想。会赢,可你们会输。现在,此时,遥远的地方,脑袋们还在吵吵,‘听我的,只有我对,其他全错’。除了你们,决策者都三心二意。必需的物资差三少四,你们会在南天门上被耗光,一个没有后续能力的攻势有什么价值?你们的师长狂热又迷人,整个顾问团都说,他是年轻的恺撒,可我老麦说,他太爱战争了,生命对他只是战争的燃料,他该去看医生。”
死啦死啦没说话。我看了看他,然后几乎是快乐地应和:“他该去看兽医,我们有兽医。”
麦克鲁汉就指戳着我:“你这小阴谋家,你想揍我来着。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我赶快让开了:“谢谢。……我道歉,你是个好人。”
我被踢了一脚,踢回那个妨碍老麦上车的位置上,不用瞧也知道那是谁踢的。
死啦死啦说:“你会说中国话,这太好啦。我总疑心这家伙把我说的话译成他想说的话。还有——请留下来,我的师长确实该去看医生,他居然放走您这样的人。”
麦克鲁汉摇头:“马屁少拍。你还在期待这场战争?当我胡说?”
死啦死啦说:“我们都很诚实。但我的团总要有起码的自卫能力。”
麦克鲁汉又摇头:“你不诚实。别骗同行,哪怕他是美国佬。你的眼睛很好战,和你的师长一样,进攻的眼睛。可你和他不一样,你的兵对你重要吗?他们对你很重要的。我看着你的部下和你争执。你是我见过的最爱士兵的军官,因为你什么都没有。”
死啦死啦说:“我其实不算他们的军官。他们看得起我,他们是我的弟兄。”
“你和你的弟兄喜欢做别人桌上的筹码?刚死就被人忘掉,好像没活过。中了枪,喘着气,最后一口,很后悔,不知道为了什么。——你发誓?”
我们都看着死啦死啦,他在发着呆,然后迟疑地跪了下来。我们没拦他,我想即使麦克鲁汉也看出他总做出格的事情,他就这么个出格的家伙。
“这誓发不出来,没人想做别人的筹码,可总得有人牺牲。说我们是军人也是谬赞,不过是我们想挣扎出个人形。我的师长也不是战争狂,只是焦虑太过,那总好过没心没肺的醉生梦死。”他说。他为之解释的师座的兵开着一辆驶向横澜山的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尘埃连泥带水地全落在那个跪着的家伙身上。车上的兵在怪笑,笑这个跪美国人的中国人。
他看着眼前卷起的尘埃:“一尘不染的事情是没有的,我们都在吸进灰尘,可不妨碍我们做好一点儿。没人经得起别人的挑剔,您的国家也并不是为纯洁和正义来帮助我们,可你们来了这儿,你们俩……”
他卡住了一下,看着我,我在发呆,他恶狠狠地问:“名字?”
“阿瑟·麦克鲁汉和阿尔杰·柯林斯。”我赶忙说。
“可是阿瑟·麦克鲁汉和阿尔杰·柯林斯,你们来了这儿,是真心想帮我们,这就够了。谁都是浑噩的,才玩命地要答案,我们打这仗或者不打这仗也是一样的,要个答案。答案不该是死,所以我求你们,回去,教他们怎么活,没什么答案值得付出人命。”
我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也干巴巴地跪了下来。
麦克鲁汉说:“我不在乎你们中国人说的面子。你们把腰弯得连脸都看不见,心里在叫我们傻瓜!”
我没理他,我像死啦死啦一样不理他。
于是麦克鲁汉跳上了车,拍打着一直在望呆的柯林斯:“从来没有一只耳朵能被嘴巴真正说服!”
但是他拍打了柯林斯的肩膀,让车转向,尘埃虽然一点儿不落地挥洒在我们身上,但他们确实是回去祭旗坡的方向无疑。
我站起来的时候死啦死啦还跪在那里发呆,我踢了他一脚,他倒就势坐下。“走啦。你又赢啦。”我说。
可他还坐在那里,我就砰砰地敲着卡车。
死啦死啦说:“我走回去。我要想想。”
我就又敲着卡车:“你走吧。我们走回去。”
卡车发动了,费劲地倒着。我看着死啦死啦,灰头土脸的一个东西,如果凭他现在的样子,连虱子都不会被说服。他摇摇晃晃地在尘埃里走着,如同尘埃。
我看着他:“你好像路边的牛矢马溺呢……我们居然把命交给你这么个东西。”
“我很想把我的命交给你,那是多省心的事啊——只要你别把它用成牛矢马溺。”他说。
我咧了咧嘴,不再说话。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久得好像上辈子,天上掉下个虞啸卿,说着热血的话,挥着美国枪,于是我们都疯了,再没有一个人正常。
不辣爬着梯子,从壕沟上沿探出来头,做贼似的望了望,然后把半碗米放在沟沿上,里边插着三根燃着的香。然后他弯身接来了另一碗,接着是又一碗。我们死了那么多的人,没人知道他要放多少碗。摆完碗,他蹦下了梯子,在壕沟里招呼:“哭啦,哭啦。搞好哒。”
他手上拿着皮带,胁迫了一帮新兵。今天阵地上别的老家伙不在,他可以装大。于是新兵们排着队在壕沟里干巴巴地大放哀声,那真是难听得要死,五八门南腔北调的哭词混在了一起,像是轰炸了一个马蜂窝。
不辣是最热闹的一个,呜呜哇哇的除了没眼泪,真他娘的是声情并茂:“要麻要麻你娘扎蛋,不生眼睛往枪口上闯。康丫康丫你冇人相,稀里糊涂往阎王那头逛。”他一边还忙活拿皮带抽滥竽充数的主儿,“我冇听到你作声!作死?!——哥哥我各头摆扎碗,牛头马面你鞭子轻轻放,冤死的鬼脑壳投胎投扎好地方……”
我绷着脸从旁边过,实在绷不住就冲着他们骂:“闹完了把米收了!整个没米下锅!”不辣还想拉我入伙,说:“你也来哭两下子啰!装你娘扎蛋!”我恶狠狠冲他们挤出一个笑脸,然后瘸着蹦着下山。
又要打大仗了,不辣这样的老兵闻得出来,就像听见杨梅就要嘴冒酸水。什么都说不清楚,可是莫名其妙地满心悲凉。
人渣们扛着枪,甩着正步,在被我们留下的美国佬操练。他们唱着一首愚蠢透顶的歌,柯林斯玩命地打着拍子,这让他很快乐。
“爹妈给我一支枪,自打到手没见光。老子拿到一杆枪,每天把它舔光光。”然后他们真的开始号叫:“wan!wan!——啊呜!”
狗肉也被惹得乱叫。这是柯林斯喜欢的部分,因为他可以和所有人一起叫唤。
死啦死啦从那间为美国人盖的,却归了我们的屋里出来,把他收拾的包囊扔在车上。他开始狠狠地摁喇叭,那是为了催我。我郁郁地背着拖着那些并不轻的零碎过来,那帮家伙无忧无虑的嚷嚷让我背上的分量又重了十倍,我的蹦着成了拖着。
他们还在那里号:“one or two!wan wan和啊呜!胡子不光光,枪膛要光光。头毛想净光,子弹别擦光!lets go!癞皮狗!”
这歌愚蠢透顶,来自全体人渣和柯林斯军械士的满嘴胡柴,号完他们就会进行一些近现代的军事训练,但我却总会想起我们一次次的呐喊和徒劳,足足一百年。
死啦死啦把喇叭摁得更响:“又想坏主意呢?死瘸子,蹦起来!”
但是斜刺插出个麦克鲁汉,他大声抗议:“你的部下!他们的正步是德国鬼子的玩意儿!”
死啦死啦连忙爬上了车,我把零碎甩进了车后,我们一副要溜之乎的模样。但麦克鲁汉明言过是不管中国人的面子的,他一手把住了车子,手指头轻轻敲打着,总不能把他一车子拖走。
死啦死啦便开始展览他那一身零碎:“美国的、英国的、德国的、日本的、中央军的、川军的、滇军的、湘军的。”他又指着我,“路上捡的。”
我悻悻地回道:“彼此彼此。”
死啦死啦继续敲打:“禅达的,不知道哪儿的。有什么办法?我还想全是中国的呢,可那样我就快不剩什么啦。有什么办法?”
美国人说:“好吧好吧,我忍受德国玩意儿。可是你把这全扔给我,你去哪里?”
死啦死啦说:“去师部。”
麦克鲁汉乜斜着车上的零碎:“师部?”
“进城。快活。”我说。
死啦死啦连连点头:“嗯,快活快活。”
麦克鲁汉着急了:“两位带的东西够野营三四天再打一个小狙击。快活?你们这样消失掉是第四次。团长先生,我从来没表示过赞同你的所作所为,包括你们现在可能去做的疯狂行为。”
死啦死啦涎着脸阿谀:“我们都说麦师傅是好人。他帮我们,还不逼着我们像他一样。”
“不要油嘴滑舌,你们的饭菜里并没有很多油荤。”
死啦死啦便伸了大拇指,赞扬一个美国人说了句很中国的奚落话。
美国人接着说:“你笑出了很多皱纹,每一条都藏着什么。我听说你们古代有一个俊美的将军,在杀场上用面具来掩藏他的格格不入。你像他,用胸有成竹来掩藏你的不自信。我警告过了,你早晚会从悬崖上掉下去,这里的云雾什么也看不清,可半空有把刀等着你,咔,一切两半,一半希望,一半绝望。”他一边牢骚满腹一边上了车,大屁股往座位上一放,那意思是不再动窝。
死啦死啦在自己身上找着切口:“横切还是竖切?”
“剁饺子馅比较好,早混一起啦。三鲜的——”我问他,“你不请麦师傅下车?”
麦师傅抓着车把,把屁股放得更牢:“麦师傅不下车。中国人喜欢猜谜,但美国人不是。麦师傅想去看你们到底做什么疯狂事。”
我吓唬他:“你会做噩梦的。”
“我早已在噩梦之中了。”
死啦死啦挥着手让我上车,那表示他认同麦克鲁汉的同行。我嘀咕着上了车,车启动。我看着车下,阿译正带着几个家伙把枪没擦干净的丧门星拖出来施以惩罚,惩罚是剃光头发。但掀开丧门星的头盔时大家有点儿哑然,那家伙本就是个秃子。阿译只好为了新制度拿个推子在丧门星的头上干划拉,一边呆呆看我们。
我悻悻地咒骂:“那家伙转身第一件事就是卖掉我们!”
死啦死啦说:“那是没错。可只要动动手指他就口吐白沫地追着来。”
我不信,于是死啦死啦伸出一只手指,对着阿译招了招。我赶紧拦住他:“你他妈的——别!”死啦死啦兴高采烈地缩回了指头,催司机:“快开快开!才不要带他!”
我们陡然加快了车速,阿译那家伙追了一阵,被越落越远,终于怅然地站在原地。我不想去看他在我们的尾尘里被扔得无影无踪,转头调理我们的枪械。我好像看见我自己。
麦克鲁汉表情古怪地看着我们,美国人念不懂这本经,就算他是个中国通:“你们在做什么?”
“缺德。”我说。
这也许是禅达通往外界的公路中我最熟悉的路段,我曾作为逃兵在这里被追捕,我们从西岸返回时也是从这里的山径踏上公路。车停在路边,它已经没法再上我们要去的山径了。我和死啦死啦从车上拿下我们需要的装备,麦克鲁汉也帮着拿一点儿。死啦死啦搭着司机的肩叮嘱他在这里等着。然后我们走上小径,我几乎能从路面上找出上一次和再上一次留下的脚印。
怒江的江湾,这又是我们熟悉的地方,我能找到那个日本人在这里自杀留下的血迹,也能找到我父亲晒书留下的痕迹。
麦克鲁汉一直用审视的眼光研究我们的一举一动,但当我们轻车熟路地给自己做了防水工作后,从水里拽出一根松垮地沉在水下的绳索时,他的审视变成了惊诧。我们把绳结松开,拽出一直泡在水里的一段再重新打结,于是怒江江面上有了一条半浸在水里,无论从视觉还是触觉上都悬乎得很的索桥。
美国人终于明白过来了,他对死啦死啦说:“你从没说过你有过江的办法!这是瞒报军情!”
“是我们自己的疏忽。如果费心打听,光禅达人就能告诉你四五条这样的路,马帮道、走私道、土匪道,还有……”
但死啦死啦的话被我打断了,我岔话是为了防他说出红脑壳道来:“能过小股人,大队人马和装备想都不要想。师里要知道,一定是派个敢死队去打他一仗,喊得满天下都知道,然后这条道被日本人封掉,谁都不要玩儿。”
索桥已整好,死啦死啦向麦克鲁汉做了个请的手势,麦克鲁汉看看江面又看看对岸,倒退了一步。死啦死啦对他说:“你说我们打不了这场仗,我也想跟我的师长这样说。你会说中国话,可他听不懂,他耳朵不好使,我该拿什么跟他说?”
美国人觉得不可思议,他认为我们是疯子,要看清马蜂窝的构造,就把脑袋伸进马蜂窝。
死啦死啦说:“我想用竹竿捅啊。竹竿是你们的飞机,虞师的攻击计划就是照航空侦察做的,不灵啊。这地方,只好把脑袋伸进马蜂窝。”
美国人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疯子。为什么指挥官要做这种事情?你没有斥候吗?”
“有啊。两个。”死啦死啦说。
这恰好是我郁闷的症结,对,就我们这两个。其他人,把南天门放在盘子里端上来,也看不出个态势。看得来也画不出,字都不识还画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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