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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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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日军的炮弹在我们的阵地上爆炸,我们也同样向他们倾泻着。重机枪,仅有的一门迫击炮,调到了最大射程、已经不管有没有准头的掷弹筒——把我们一切寒酸的弹药储备向他们扔了过去。克虏伯拉着他的战防炮在壕沟里寻找着新的阵位。这回他不用一个人拉了,不辣和蛇屁股都一声不吭地在帮忙。

迷龙打掉了几个捷克弹匣,轻机枪在这种距离上的盲射接近徒劳,他自己也知道,一骨碌起来便把重机枪手从枪位上扒拉开,顺手把捷克式往人家怀里一扔:“换着打!”

重机枪手着急地说:“你这破枪也打不着呀!啥也打不着呀!”

但迷龙不管,他早已沉浸在重机枪震耳欲聋的轰鸣之中了。迸飞的弹壳后有一张仇恨的脸,而我们很久没能看见迷龙仇恨的脸了。

那天我们和日军打了自上祭旗坡以来最激烈的一仗,激烈到完全不顾我团寒碜的弹药储备,声势之大搞到虞啸卿亲命发来了补充弹药的卡车。这一切是为了一个活着不多、死了不少的破老头子,他一生中没能帮过任何一个人,尽管他不自量力地想帮每一个人。他从不恶毒——中国人习惯为死人说好话,这是我能为他想到的最好一句话。

弹道在头上飞逸,是我们打向日本人的,也是日本人打向我们的。我伸出一只手,让它们看上去就好像在我的手心里穿行。我和迷龙无能为力地坐在这里,我们也许愿意把自己当作炮弹扔到对面的南天门上去炸了,但我们只能坐在这里。

“……他就是只报丧的老乌鸦,又像个做法事的。”我说,“谁都救不活,就能给死人做做饭,顺便当仵作。伤员一看他过来就吐口水扔石头,说:滚蛋,离我远点儿……”

迷龙发着呆:“……谁呀?谁呀?”

“不过,到死的时候,你总能找到他的手可以握。”

迷龙让我闭嘴,我不闭嘴,还接着说:“好了。现在咱们死的时候没手可以握了。”

迷龙吹牛:“握我的。”

我说:“拿来。”

迷龙把手伸给了我,我握着。他撑了五秒钟,然后甩开了,宣布:“我鸡皮疙瘩都掉了。”

我笑得比哭还难看:“所以你瞧,不是谁都能做得来的。你要死了,他把手伸给你。他很歉疚,因为你要死了,他还活着——别人不会这么想。你我都不这么想。”

迷龙呻吟:“闭嘴呀,闭嘴。”

我闭嘴了,听着来自战防炮炮位上的炮声。

我们不仅失去了一只在死时可以握住的手,还丧失了我们中间唯一的老人。我们只剩下二三十岁人的冲动和疯狂,因为我们丧失了一个五十七岁人的沉稳和经验。我们失去了软弱,可并没变得坚强,我们发疯似的想念兽医式的软弱。

我的团长帮着克虏伯亲手打了几十发炮弹,终于掀翻了那门九二步炮。黎明时日军终于偃旗息鼓,我和迷龙冒死下到了峭壁之底。我们从没试过用这样大的阵仗去抢回一具尸体,但我们无法想象损失这具尸体。

我和迷龙用绳子从峭壁上缒下,幽深的凉气从我们刚踏足的江岸滩涂侵了上来。我们在石砾和淙淙的流水之间寻找,枪声还在我们头上的山谷间零星地响着。

后来我找到了。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那个俯卧在石砾上的老人。我抓住了他一只软塌塌的手,不敢把他翻过来,怕一旦看到他的脸我就会坍塌。迷龙看来和我有同样的想法,他跪在郝兽医的脚边,手足无措地触摸着那具身体,喃喃地问:“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用绳子穿绕好郝老头儿的肋背,然后对着峭壁之上放了三枪。

上边的人开始拉拽。我们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面,不想看着一个已死的人软绵绵地立直,然后升起。但是老头儿的脚面蹭到了迷龙的脸,于是迷龙忍不住抬头看着。后来他拉了我一把,我摇头;他捅我——要我一起看,我也仰了头看着。

兽医被绳子勒得张开了双臂,像个被折去翅膀的老天使。他逆着日光,和初升的太阳一起照射着仰望的我和迷龙。

我们呆呆地看着郝兽医冉冉升起,和太阳成为一体。他像在飞翔,用郝兽医式的缓慢速度升入天际。

“——升天啦!”迷龙叫道,他看着那个摇曳的身影跪了下来,然后哭了。我又好气又好笑又想哭,对着迷龙的屁股猛踢了一脚。然后我看着郝兽医,郝兽医低垂着头,在进入天堂之前悲伤而温和地看着我。

我觉得三魂六魄一起飘逝,呆了。我看着老头儿一点点升入阳光,升入阴暗,如同到了我永远无法到达的纯真之地——谁说他不是升天了呢?

我又踢了迷龙一脚,迷龙的呜咽变成了号啕。我也哭了。

我翻腾着这小洞里曾属于郝兽医的那个角落。每一件零碎都要让我犯一会儿愣:针线、破布头子、线团、瓶瓶罐罐、旧报纸、烟盒、一块快沤烂了的果、哈喇了的油,诸如此类匪夷所思的东西。我像是撞进了一个捡破烂为生的人的家中,但每当我想明白这件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用途时,便要再忍一会儿眼泪。每当我看见我觉得老头儿会想带走的东西,便把它挑拣出来。

在郝兽医的破烂中有一封信,这封信算是较新的,我很轻易就从那些破纸头中间把它挑拣了出来。这信来自兽医之子的同僚,几月前他们所在部队公然投敌,兽医之子不从,被阵前枪决。死则死矣,连小胜都没得半个。

我坐了下来,不辣从我身边经过,问:“烦啦,老头子有么子东西要带走的?”

我忙把那信塞在我翻出来的几张旧照片下:一个孩子的照片,这个孩子长大了的军装照片,郝兽医亡妻的照片,郝兽医壮年时的照片,都发黄了,照片上的人端着架子,像是画的,像是假的。

“这些。这些要带走的。”我说。

不辣拿了这些东西就走了。我坐在洞口,掏了掏口袋,掏出张纸头:自撰一良方,服之,卒。我看了一会儿,把它团了,塞进嘴里,吃掉。

这是我开过的最恶毒的玩笑,恶毒到我做梦都会被自己的恶毒吓醒。我现在知道郝兽医真是伤心死的,当他头抵在树上的时候就已经死去:“我真是伤心死的。”他这么说。死者在对活人说一个既定的事实。

是什么让我成了一条谈笑风生的毒蛇呢?什么时候?

我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过我们的战壕。我想去见个人,见到他我也许就不用在惊诧和懊悔中如此无力。我撞到了迷龙,握住了他的手,深鞠了一个躬:“对不起,迷龙。”

迷龙一愣:“干啥玩意儿?”

我继续往前晃着,不辣在壕沟的拐角处偷看着照片,发着呆,我把他扳过来时他忙着擦眼睛。我说:“不辣,一直对不住。”

不辣也是一愣:“哈?”

我急切地想进入我所住的防炮洞,阿译正从那里边钻出来。我猛地握住他的手,他被吓了一跳,这样的亲近一定会让他有受伤害的联想。我说:“对不起,阿译,我对不起你们每一个人。”

阿译吓了一跳,但是他比别人好点儿,至少会注意到我的濒临崩溃。他勇敢地惊喜地也大声地说:“怎么啦,孟烦了?我能帮你忙吗?”

我甩开了反而被他握住的手。我终于找到了我避风的巢穴,一头扎进我的防炮洞——这也是死啦死啦的防炮洞。

死啦死啦的背影在炮洞里坐成阴暗的一团。他的人很残破,于是他成了我们残破的希望——唯一能把我们拔出泥沼的人。我终于能确定了,他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他自己,也救我们。

我冲冲地过去,悲伤而疯狂,惊得狗肉抬了头警惕地瞄我一眼。

那家伙用脊背对着我说话了:“不要发神经。”

我没法不发神经:“你想怎么打?怎么打?”

他毫不惊讶地看我一眼:“你其实不想知道,断子绝孙的打法。对对面怎么阴损也不叫断子绝孙的,我说的是我们断子绝孙。”

“我是不想知道你怎么打——我来告诉你,我看见死人。他们拿眼睛跟我说话,我在心里听见。他们说,别过来,不要死。”

“知道啦,知道啦。你说过了。”他说。

“他们还说,打过来,别死,打过来。他们很骄傲。他们回不去,可把什么都还干净了,他们不亏不欠,都已经尽命而为——这我没跟你说,他们说打过来。”

死啦死啦安静地看着我,叹了口气。

“还了这笔债吧,照你说的做。”我说,“我憋屈够了,这笔债赖不掉了,没什么该做不该做的。我们在这儿了,看见了,在它中间活着,它找上我们了。”

“……终归虚妄。”他喃喃地说。

我看着他:“什么虚妄?鬼神之说?我说的是我的弟兄啊,去他的鬼神。我说的是我的同袍。与子同袍,岂曰无衣。”

他不为所动:“你现在出去,抬头,找块云,觉得它像极了你在禅达的相好。过会儿你再看,就觉得它像你吃的那碗稀豆粉。是你终归虚妄,你没定性,没准绳,并不是日本人搞得你没站脚的地方,你没数,可我要想的是这整团人到底往哪里去,你是不是看见了死人跟我怎么做没相干。”

我噎住了,堵住了——被悲伤也被气恼和绝望。诸如此类的话他不是没跟我说过,但不是说在郝兽医死了之后。他窝在那里,看来我如果愿意可以给他一下,只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防炮洞口有人影晃动,不是一个,而是一群。我回头,先看见虞啸卿,他仍拄着他的刀,然后是唐基,他仍然是一副什么信息也不给你的和气生财脸。他们身后跟着那帮年少轻狂的精锐们。今天他们看起来不那么轻狂了,因为都瘸着,尤以张立宪瘸得厉害,看来师座的军棍打得足斤足两,但是他们看着我们的眼神并无怨恨——那是虞师座要打的,他们认命。

我捅了捅死啦死啦,让他站起来。虞啸卿已经到了近前。他收拾过自己,不像上回那么憔悴,和我有点儿像——我是病态的疯狂,他是病态的狂热。

虞啸卿看着死啦死啦:“又给你团送来一车弹药。我把自己也捎过来了。”

死啦死啦说:“谢师座……”

虞啸卿在他三个字还没落音时就又一次直挺挺跪下,咚的一声,我想他膝盖上撞青掉的都是同一个地方。“你告诉我怎么打。”他说。

寂静,沉默,他的手下木雕泥塑地站着,静得能听见狗肉的鼻息声。它老实不客气地凑过去,把虞啸卿从头到脚闻了一个遍。虞啸卿仍然没有表情,而张立宪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怒意。

“……我的军医死啦,我得去把他埋了。”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问:“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不回来。”

我跟随着我的团长出去,虞啸卿纹丝不动地在那里跪着空气,他的手下环护着他,瞪着空气。

我们在郝兽医做医疗站的草棚里整理他的尸体。我们把他放在床上,邻床的伤员痴呆地看着他。一床发灰的蚊帐是我们在祭旗坡能找到的最接近白色的东西,我们用它把郝兽医包裹了,连同他的旱烟袋和不辣拿着的那些零碎一起裹进去。

迷龙在豆饼的帮助下在棚外做了一副薄皮棺材,这真是做给死人的,而不是做给他的未来。迷龙看起来悲伤得有气无力。

有时我们会看看棚子外边,死啦死啦在遛他的狗,或者说他心不在焉地跟着狗肉,被遛。

在这里的人都问心有愧,所以我们无心把郝老头儿的下葬弄成仪式或闹剧,没有隆重到非得团座主持,葬在一个不会落炮弹的地方足矣。我的团长是在逃避,虞啸卿一刀刀都砍在了点上,他只好逃避。

我们把白色的兽医连板抬放进棺材里,看着那个白色的躯体。

白色的躯体已经成了黑色的土丘。蛇屁股把一个木牌子钉了下去:少尉军医郝西川之墓,陕西西安。丧门星不知从哪儿搞了把冥纸,迎风一撒,他不撒还好,他一撒实在是寒碜得让我们想哭也哭不出来。

像所有的葬礼一样,刻板、单薄、冰冷。死人入土了,每个活着的人心里空空落落。死啦死啦蹲在旁边,一声不吭,玩儿命地挠着自己的头发,挠得头皮屑满天飞舞。

郝老头儿也许该料理好自己的丧事再去,他是我们中间殡葬经验最丰富的人。我发誓我们都想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可最后做得越来越糟。我们只剩下把事情搞砸的经验。

丧门星说:“人来了。”他的意思是虞啸卿一行已经下山,正走过我们视野中的空地。

虞啸卿步子很僵直,两条腿像是弯不过来,走得也打晃,倒要他几个瘸着的手下搀着。他们走得很悲愤、冷峻,目不斜视,像在寒江边冰冻了整个晚上的丹顶鹤。

迷龙只好把笑闷在嗓子里:“……那孙子,一直跪着吗?”

我同样笑得好像咳嗽:“他恐怕……干得出来。”

克虏伯咂嘴:“三个多钟头哎。乖乖隆里个咚。”

但我注意到了一件不好的事情。死啦死啦猛烈地挠着头,差不多要把自己的脑给挠出来了。虞啸卿们迅速上了他们的座车,但虞啸卿不愿意坐,僵硬地站着,扶着枪架。唐基坐在张立宪旁边的副驾驶座上。

死啦死啦猛地站了起来——我就知道他要惹事。

“师座!”他大叫。

虞啸卿回头,眯缝着眼瞧着他,泥人也要早被惹爆了,何况虞啸卿不折不扣是个火人。

死啦死啦把一只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然后挥了一下,他手里的玩意儿划着抛物线向虞啸卿的吉普车飞了过去。

那是一枚mkii破片杀伤型手榴弹,肯定就是几天前他从迷龙手里下的那枚。

准得要命。当的一声,那玩意儿结结实实砸在吉普车的后厢里,从椅背上弹到椅垫上,又从椅垫上弹到虞啸卿脚下,在他脚下滴溜溜地打转。一秒钟的哑然,然后那个小车队上的人哄地一下作鸟兽散。和虞啸卿不坐一辆车的何书光们猛翻下车,藏在了车身之后;和虞啸卿同车的唐基以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敏捷翻身下来,他老精得很,一头扎到了车下。张立宪为自己找的是车头位置,但他刚藏好又跑了回来,想把他的师座扑倒。

他的师座一直冷冰冰地看着那枚手榴弹在脚底下打转,随手把张立宪甩开,说:“别出洋相。”然后他弯下腰,捡起了那枚没拉弦的手榴弹,对着死啦死啦甩了过来。死啦死啦没怎么丢脸,伸手接住。

虞啸卿问:“你什么意思?”

死啦死啦说:“有件不怕死的事情,要找不怕死的人一起做。”

虞啸卿嘴角都没动,可给人的感觉是他好像有半个笑容:“你何不再来一次?”

“不敢。”死啦死啦嘴上这么说,可他还真就把那枚手榴弹给扔回去了。这回虞啸卿有预备了,伸手接了。然后那家伙下车,走过来,顺便把手榴弹拍在死啦死啦手上:“上哪儿?”

死啦死啦指了指我们在山下的临时住处,虞啸卿一马当先地去了。死啦死啦嫌拿着手榴弹碍事,随手又甩给了我,我连忙紧紧握住保险夹——那玩意儿被迷龙整,再被他们当棒球扔,保险销已经有点儿松了。

我们所有人鸦雀无声地看着。虞啸卿先进了那间屋,然后死啦死啦进去。虞啸卿的手下慢慢回神,我们的人也慢慢回神。阿译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把唐基从车下扶起来。

再出现在门口叫我的居然是虞啸卿:“中尉,进来!”

我并没有立刻进去,先拔掉了手上那个烫山芋的保险销,把它往无人的地方投去,轰然的一声爆炸响彻了山谷。这玩意儿是惹祸精变的,而我听见了命运的回声。然后我进了那间我非常非常不想进的屋子。

我进屋时虞啸卿正把大氅脱扔在一边,死啦死啦正在桌上摊开那张在南天门下画得的地图,一边寻着各种各样的零碎,不光用来压地图,还得用来扮演各个攻与守的分部。偏生这原为美国人盖的房子就没怎么用,零碎奇缺,我的团长开始做伸手派:“来点儿东西压着。”

我都懒得理。虞啸卿在这事上老实,枪也下了,中正剑也卸了。死啦死啦还伸着手,虞啸卿看着我们两个死样活气的人干瞪眼:“你当我出门还带褡裢啊?没有啦。”

他看了一眼我,我知道那是指责,可我身上最重的东西恐怕是老泥。“我让他们拿。”我说。

“把门关上。这事绝密。你哪儿都别去,就在这儿听着。”死啦死啦的强调让我觉得好笑,如果不是虞啸卿在我就真会笑。虞啸卿可笑不出来,他咧咧嘴,看起来很想不轻不重地再照我的团长来一下:“你自己不有吗?”

“我待会儿要用的。”我的团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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