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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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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虞啸卿站在炮窝边和余治的坦克之间,瞪着克虏伯和那辆史都华坦克的全班车手,那几个人站了一排。

虞啸卿问:“谁先擅自开火?”

手就举了五条,值星官指向了克虏伯,但虞啸卿也没费神去扫一眼,说:“要重罚。不能不罚。”然后他从克虏伯开始,给他们别上一个低阶的、允许一个师长在阵前颁发的青天白日勋章。他拍了拍克虏伯的肩,闹出一阵小小的尘烟。

他用湖南话对克虏伯说:“要得。”

克虏伯并没有因此放松,而是问:“我们什么时候打过去?”

虞啸卿看了他一会儿,把剩下的四个勋章交给了他身后的唐基——他和唐基仍然站在一起,给所有人的印象仍是那么一对刚柔相济的组合。然后他向余治招了招手,让余治跟着,他仍然尽量把自己挺得像一杆枪。

虞啸卿瞧了瞧这炮洞,他和死啦死啦曾长谈的地方。现在人搬走了,有东西走了,有东西留下来,新人又搬了东西进来,一切都物是人非。他往前走了两步,从炮眼里看着漆黑一片的对面。余治跟进来,但是保持着一个礼尚往来的距离。

虞啸卿吩咐他:“收拾一下。你和你的坦克回师部。”

余治却拒绝了:“这不合适。师座把我派给他们了。”

虞啸卿愣了一下,惊讶地看着他一手扶出来的家伙,余治正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老成和严肃。

虞啸卿不可置信地说:“你前天还跟我说想回师部。”

余治并不否认。

虞啸卿问他:“你现在永远不要回去了?”

余治的回答跟克虏伯一样:“我们什么时候打过去?”

虞啸卿便沉默,似乎回答这样的问题有损他的尊严。

余治又问:“我们是不是把人家卖了?”

虞啸卿很想一个大嘴巴子甩过去,而余治嘴角抽动着,也在准备好承受这一下。后来虞啸卿把伸开的手掌合上了,背上了手,说:“好吧。你就留在这里。你也知道坦克是怎么用的,不是停在这里做个炮台。”

余治几乎是重复着虞啸卿最后一句话:“我知道坦克怎么用的,不是停在这里做炮台。”

虞啸卿背过了身子,那也就是“你走吧”的意思。余治看了看他的师座,也许他后悔了,也许冲动得想冲上去抱他的师座一下,但他最后单膝跪了,单膝很别扭,但他仍对着地面磕了个头,然后出去了。

唐基进来,他几乎是擦着余治的肩进来但没做任何表示,唐基看表情就明白什么叫无可挽回。

他们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虞啸卿问:“……我们什么时候打过去?”

“什么时候打过去还不在你?”唐基答道。

“怎么又在我了?!”虞啸卿冲冲大怒之后便立刻明白过来,“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你就是等着我来问你!你不会打仗,可太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你等着我问,拿虚的拍死实的,用实的搞垮虚的,拿设问搞乱肯定,拿肯定摧垮疑问!”

唐基不吭气,只是给那个心力交瘁的家伙踢过去一张凳子。虞啸卿在愤怒之后重重坐下,还在抱怨:“我该在第一时间就冲上去的。对你这种人,嘴就是为假话生的。”

“也没冲不是吗?天才总把自己想得多强多悍,到头来就上傻子的当。”

“我知道你要转守为攻了——没缝你是能给造出条缝来的!”

唐基就冲虞啸卿翻着白眼:“虞侄,仗没开打,你怎么倒坐啦?”

虞啸卿愣了一下,发现自己坐着的,跳起来,猛地踢开了凳子。

“有转机啦。”唐基说,“虞侄你是心想事成的好命呢。”

虞啸卿又愣了会儿,但他能不问吗?“是谈判桌子上头喷云吐雾的转机吗?像山里头的风向。”

“打自然要打的,要不那轮船装的军火上哪里交代呢?不过是等个合适时候罢了。”唐基拿低声来肯定他的倍加肯定,“美国人说大后天有大雾。”

虞啸卿皱了皱眉,不吭气。

唐基又说:“你瞧见了,对面也被我们逼得不藏什么了。大晴天去打,你瞧瞧就把美国人调来直接支援你能不能打得下来。”

虞啸卿只是不吭气。

唐基又肯定地说:“大后天。”

虞啸卿仍不吭气。

于是转机还没来,我们在南天门上盼星星盼月亮的生还之日已经被挪到了大后天。

漆黑,然后猛地响起一阵金属铿锵声。

“谁?”我在黑暗中大叫着。我是守着开关的,我拉亮了开关,堡里一下子灯火通明,迷龙站在金属阶梯上,瞪着刚才还在他手上现在正在叮里当啷下落的水桶子,十几条枪对着他,一半的枪手倒是睡眼惺忪的。

“我我我我!是我是我!”他忙不迭地叫。

我们一帮惊弓之鸟,眼里都青幽幽的快放绿光了。迷龙被我们瞪着,做了个尿尿的姿势。

我骂他:“撒尿精!”

死啦死啦提醒道:“关灯!”

是啊,对黑暗里的日军来说,我们暴露在枪眼边的人就是明显不过的靶子。我伸手去关灯,砰的一枪已经打外边飞了进来,迷龙的第三任副射手一头扎倒在马克沁上。我赶紧关了灯,让我们回复了安全的黑暗,一边恨恨地骂:“你乱跑害死了他!”

迷龙忙乎着去找他的尿桶,一边回嘴:“你乱开灯害死了他!”

不辣幽幽地嘀咕:“什么世道!扛着个马克沁满天飞,头一个该死的就是他,可他连毛都伤不到。”

丧门星也叹道:“什么世道。”

死啦死啦问:“谁给他做副射手?”

没人吭气。谁要跟个你死他不死的家伙蹲一个坑呢?

但过了会儿有个家伙怯怯地站了起来,说:“我。”我们沉默着,那个毛遂自荐的家伙委委屈屈地去收拾机枪和尸体。总会有这种认命的家伙出来的,因为是人都知道那挺每分钟六百五十发的玩意儿确实一直在救我们的命。

迷龙倒开始自夸,谁让他有打天上到地下厚度的脸皮:“我他妈叫永远不死。”

“得了得了。”我说。

这家伙还没完:“烦啦就叫永远不死不活。”

“得啦得啦。”我让他住嘴。

不辣接得倒快:“老子就叫永远不饿……”

我忙去捂他的嘴,晚啦,我们迅速陷入一片死寂,然后听着自己肚子里和别人肚子里翻江倒海的声音。

我们尽可能背了四天份的干粮,可从四小时变成两天,死啦死啦就把吃的统一管制了。今天四个人吃了一餐份的黄豆,八个人一听罐头。我们怕的不是饿,而是就他这分派方式来看,我们到底要在这地方待多久。

黑黝黝的山顶上我们守着我们黑黝黝的树,喇叭开始起噪音,一个存心聒噪所有人耳朵的缺德声音先是毫无必要地咳嗽,清嗓子,然后毫无必要地一下起了个最高音,喇叭都开始呻吟起来——它的呻吟是尖厉的噪音:“起床啦,该干活啦,月亮晒屁股啦。嗯哼。咳咳。”然后死啦死啦开始学鸡叫,学得还真像,混合了公鸡叫春和母鸡打鸣。

“啊呀,原来是半夜三点吗?实在对不住啦,竹内先生,可是我太想和您聊聊啦。”然后他哭了起来,哭得又难听又伤心,连我们都几乎要以为是真的。他清嗓子,擤鼻涕,如此这般地又做作了一会儿。如果我是竹内,恐怕早已急死。“我错啦,现在是被关门打狗,不死不活,您大人大量,就当我们是瞎了眼闯错门,好不好就放条生路?当然,当然啦,我知道没这么好事的,要不打啥仗呀!要不您方个便,就收了我们这班降兵?”

南天门是一片死寂,他说得热闹之极,整个山顶却黑黝黝的鸦雀无声。死啦死啦忽然开始怪笑起来,这种怪声常让我们都想揍他。

“竹内先生现在是不是在跟你的手下说好好地听着,打枪的不要?是不是一点儿睡意也没啦?眼里的钉子自个儿要蹦出来,谁还睡得着啊。逗你玩的,逗你玩啦,你家床我睡得好舒服,是绝不会跟你到林子里去搭帐篷的。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天、唠嗑、摆龙门阵、扯淡、侃大山,交交心窝子。”

砰地响了一枪,不知道是哪个听得懂中文又愤怒之极的日军打的。

我们瞧着那家伙坐在话筒前发疯。他一手拿着自己的鞋子,一手拿着钢盔,在桌沿上叮当五四地敲打着,倒还颇合了某种侉里侉气的节拍。迷龙把衣服一撩,把肚皮当鼓拍着给他伴奏。不过我想最响亮的还是我们的哈哈大笑。

“听到你们的表示啦!放心吧,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死啦死啦转头找了我,“副官,来两句有文采的?”

“去你的文采!”我说,不过我抢过了话筒,这么好玩的事不往上冲可真白瞎一辈子了,“南天门广播社现在开工啦,本的是我不睡了你们兔崽子也别消停的创办宗旨。我要特别地谢谢一下负担了全部工程设计、器材和经费提供的竹内连山先生和一把屎一把尿把戏台子给搭起来的竹内联队。你们不容易,真的不容易,离着家比我们还远,连滚带爬地赶来搭这台子,真正的国际精神啊。”

这真是太好玩儿了,听着自己的胡说八道沿着夜色里树梢上支出的电线一路传了开去,由四面八方支了整座南天门的喇叭又传了过来。黑暗里的日军听不听都只好听着。

“我也是有国际精神的人,为此特酬答一曲。请乌漆麻黑窝在土里想摸进来的朋友就不要起歪心思了,会唱的就乖乖地和我一起唱。”我特意地把嗓子拉得又沙又哑难听之极,“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迷龙迅速用屁股把我拱开了,发人来疯的机会他怎么能让给别人:“我来我来,捏死个小鸡似的,扯嗓子这事你可不灵。”

如果他抢到了那个南天门最具话语权的话筒,恐怕连死人也要被吵醒了,好在他刚拿到话筒就被死啦死啦踹了屁股。“去看着你的机枪!日本人随时发难!跑上来干什么?”死啦死啦说。

迷龙央告:“唱几句,就几句。”

死啦死啦不允:“滚下去!这话筒子要被你抢到了,好容易打死的鬼子也要被你吵起来啦!下去下去!”

“一句啊。”迷龙商量着。他刚拉个调,那已经吵得可以了。我们捂耳朵,死啦死啦把话筒抢回了手上,而东岸也凑趣,一道猛然亮起的探照灯灯光冲我们这里就射了过来,就在我们原守的祭旗坡上——那是新装的,我们原来可没有这个。

迷龙拿自己的嘴追着死啦死啦手上竭力逃开他的话筒:“我们前脚跟走,你们后脚尖就把灯装上啦?偏心玩意儿!”

探照灯便猛熄了,大概是个人被这么声震两岸地喊出来都会不好意思。

死啦死啦把迷龙推搡到我们手里,我们把他塞进了竖梯,不管他的抗议,连脑袋都摁了下去。死啦死啦拿着话筒,向阿译招手:“林督导,你来。”

阿译吓得快窒息了:“我?不行的,不行啦。”

死啦死啦对他说:“这是犒赏。”

“……犒赏什么?我……没一件事做像样的。”

“犒赏你尽了本分。”

阿译一下子像是要哭,然后又像被打了激素,脖子都像公鸡一样昂了起来,他又想起来抹了抹他的头发,而打上山他几乎没管过他的头发了。他上前的时候险些撞在死啦死啦身上,还好后者顺利地把话筒塞到他手上。阿译拿着那玩意儿忸怩着,身子都快拧得像话筒下吊着的那根粗线——真是十八辈子没有过的光宗耀祖。“我……唱什么好呢?”他问。

张立宪都快瞧不过去了:“是教小日本不好过,又不是搞唱歌会。你骂两句都可以,你娃娃个脑壳有点儿乔。”

那阿译绝听不进去,他觉得骄傲、安慰、终有值偿,已是九条牛拉不回:“我唱个我最喜欢的歌吧。”

我呻吟:“老天爷。”

阿译已经开始唱了,没得救,刚开始还做表情,后来都不用做了,真得很,真凄迷。还能是什么歌呢?他这辈子大概也就喜欢那首歌,我有时候怀疑那首歌是不是就为他写的。

“落水流春无踪,只剩下遍地醉人东风,桃时节露滴梧桐,那正是深闺话长情浓……”

死啦死啦表情古怪地瞧着阿译,看来是有些后悔——这是我唯一的安慰。

他正忸怩,忽然迷龙的马克沁在我们脚下开始轰鸣。阿译愣在那儿一脸大祸临头的表情,看起来还真是内心苦闷。

刚开始只是无数道从树堡四面八方汇向我们的弹道,后来我们就看见弹道那头连着的人。他们在树后、石头后以及壕沟里的草线后跃动和扑倒,向我们靠近。有时在闪烁的枪火后我能看见一张狰狞而愤怒的脸。我们有分布了三百六十度的枪眼,我从这个眼到那个眼观察外边的事态,从哪一个枪眼里我都能看到那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脸,像气泡一样没有区别。

这回东岸的炮火很早就加入了合奏,不仅仅是远程的火炮砸在反斜面的山顶上,祭旗坡和横澜山阵地上的直射武器也射出了火线,轻武器是打不着,可正斜面是在直射重武器的射程之内。重机枪弹、战防炮弹震耳欲聋地在树堡旁边爆炸,照明弹也升了空,映照着草丛和壕沟里拱动的人体,再由那些射程上千米的武器把他们一排排砍倒。

我们发现我们很快就用不上了,东岸两个阵地的重火力全集中在树堡周围,没有活物能冲得过的,但日军还在冲。

后来连迷龙也不开枪了,我们目瞪口呆看着生于胡闹的辉煌,不知道虞啸卿已经默许了自由开火。厉兵秣马弹药充足的东岸管他看不看得见立刻开火。长期的禁忌已经打破,而受够了的不止是同困在南天门上的我们和日军。

死啦死啦和我们一起,望了一会儿,忽然做了个意兴索然的表情,他从枪眼边走开:“孟烦了,跟我来。留你在这儿,到天亮还鸡嘴鸭舌。”

竹内连山曾经的工作台现在堆放着麦师傅的通讯器材,我想竹内连山如果能回到这里一定会生气,他整洁的居室现在已经被我们造得凌乱不堪。死啦死啦拉开竹内的衣柜,衣柜已经被清空了,里边放的是上山当日我从每个活人和死人身上收缴的粮食,以及水——它分作了四堆。

死啦死啦把它们收拢了,重新再分,尽可能分得仔细,从每一个小堆拿出来一点儿,再放进去一点儿。我不知道他是以何种标准在做计划,反正今晚应该不会再有进攻,他有时间。我观察着他的眼神,毫无疑问,那是冷到了极点的凄凉,与他在人前的跳踉与叫嚣纯粹两回事。

我问他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他没理我,只是在每一个小堆里放进去又拿出来,拿出来又放进去——七个小堆。

我抖了一下:“……七天……?”

死啦死啦问:“你抖什么?”

“……放你一百二十个心,不是怕。可是七天……我们还能不能剩下他妈的一点儿渣?”

“渣有啦。人死了,成了肥,肥了草,牛羊吃了,变了屎,屙出来,肥了田,这也叫尽了本分,不过我时常想尽点儿更大的本分……”

我打断他:“别胡扯啦!——多久?七天?”

他给了我一个介乎亲切和轻蔑之间的眼神,说:“只能分成七份,因为这点儿东西分成八份就要出人命了。”

我觉得我快成了冰块:“多久?怎么样你都要给个期限啊,判枪毙还有个准日子,是不是?十天?两星期?给你小刀子把我们碎剐了如何?半个月?我们现在就死,好吗?你只管拿喷火器把我们烧了,省得被鬼子糟蹋尸体……三星期?”

“不知道。”他说。

我刚才愤怒得如临末日一般,现在又愣了。我瞪着他那张越来越难看的脸,如果他拿现在这张脸出去,我们也许天不亮就被日军攻克了。

我说:“……不知道你做出副吊死鬼二回上吊的表情干什么呀?吓鬼呀?你也等我们都做了鬼呀!”

他瞪着我,土灰的,不是脸色是土灰的,而是那个表情让我觉得就是土灰色的。“孟烦了。”他停顿了一会儿,他停顿的时候,那个永远在外面张牙舞爪的是另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人,“我脸子不好看,因为没了个朋友,你明白的,因为你已经没了很多朋友,虽然你很吝啬,总要到他们死后才当他们朋友。”

我愣了一下:“……不会的。死了我也没当他们朋友。打出去的子弹剩个空弹壳,就是个空弹壳。就是这样。”

死啦死啦没理我的做作和我的掩饰,他说:“还有,你们叫永远不死永远不死不活什么的,我就叫永远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可也就此知道了不知道。你也知道不知道的,你跟它熟得很,你天天跟它下跪,因为它从来不是你知道的那个样子。你每天都输给它很多次。”

我盯着他,绝不偏转我的目光,这时候不能输给他,绝不能输给他:“你没了的朋友是虞啸卿吧?你还当他是你唯一的朋友,可就这样你最后也没成了他。”

“时过境迁啦,这是现在最不值当操心的事。我在说不知道。”他说。

他在说不知道,而我最不想说的就是不知道。他分好了我们那点儿可怜的粮食和水,又把柜门合上。我走开,从这屋唯一的枪眼——还不如说是透气孔里看见一个人,他坐在空地上,他让我毛发倒竖,但绝不是出自恐慌或者惊讶。

这样的景我已经看过很多次了,这回是蛇屁股——蛇屁股坐在子弹和弹片横飞的草地上,研究着自己广东人的草鞋。我看着他,而他很快就高高兴兴地看着我,把躲在一个黑黝黝枪眼后的我看得纤毫毕现。我缩回来,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轻轻地吸进了一口气。死啦死啦看着我。

“我看见蛇屁股的死鬼了……他想跟我说什么。”我说。

那家伙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没有,就像他说他看见了死人,而我们头也不回一样。“如果你不是在吓我的话……什么也没说,他想你们了,就这么回事。其他的我全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往前,不知道怎么回去,不知道还要熬多久。不知道不好,可要是等全知道了再去做,就只会超乎想象的坏。”说完他走了。

我靠在枪眼后,听着枪声,想着鬼魂,想着我们不知道的未来。

虞啸卿用树棍子划拉着眼前的地图,有点儿无聊,又很无奈。地图不用看了,背都背得下来了,在这并不宽广的南天门防区图上也耍不出什么儿来了,能耍的都耍尽了。他抬起头来看着弥漫了江面的大雾。

他是蹲着的。

雾很浓,浓得从雾气那边飘过来的枪声和火药味都是浮着的,很湿重,他的心情瞧上去也很湿重。马扎就放在不远处,他没去坐,万一这回又打不成呢?他坐下了,如何站得起来?

整师的兵马就在身后的堑壕里,这回没下水,而是准备好了抢渡工具在阵地上等候,也是,再来一次冲出去再缩回来,玩不起了。

海正冲匆匆地过来,做个唯命是从的人真好,对着他的师座他没有半分愧疚之色——反正他的师座就算有愧疚也没打算显露出来。

他对虞啸卿说:“师座,这美国佬报天气是顶得半个诸葛亮了,这雾比上回还大。”

虞啸卿闷闷地问:“还能顶多久?”

“一上午吧。这整上午。”

虞啸卿又问:“……唐基又跑到哪里去了?”

“副师座昨晚被急召去军部了,半夜三点便往回赶,快到了。都是山路,累得很,也险得很啊。”

虞啸卿也不看他:“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唆了?大难还压在头上,你们就恢复正常了,有心思讲世故了。”

海正冲绷了面皮不说话。

虞啸卿站了起来,叹了口气:“渡江、攻山,都是艰苦卓绝的仗,打这种仗最好先把自己当作死人。到现在还在迟疑不决,那就永远不用发动攻击了。”

回应他的是雾气里传来的声音:“师座,我赶回来啦。可算赶回来啦!”唐基累得半死,走路都打晃,要李冰扶着,却一副好心情。

虞啸卿下意识地又去摸他的枪套,还没摸到就放开了。又能怎么样呢?掏出枪来又不能开,不如就此大家弄根手指头遮遮脸。“第四天了。”他指了指身后,雾漫漫一片,“大雾。”

唐基说:“事出突然,突然得很。要不你去?你又不肯去。”

“我要去了,你连交代的话也省了。”虞啸卿实在难忍他的郁愤,现在连郁愤也被泡涨了,泡散了,“我看出来了,吊胡萝卜的竿子就是系在驴子头上的,驴子走一步,胡萝卜也走一步。”

“这是什么话呀!有转机,大有转机——这回有救了,师座!”唐基走近来又拍了下虞啸卿,把声音放低到亲切,“虞侄。”

虞啸卿悲愤地大声说:“有没有得救我不知道!你只要告诉我什么转机!——刚才我跟那上边的通上话了,伤亡早已过半了!昨晚两个重伤员自杀了!张立宪拿着话机只跟我哭!龙团长只问我四个字:哪天能来?!——然后我就听见打枪,现在枪声都快响没了!”

唐基安抚似的说:“我跟你说。你跟我来。”

虞啸卿还在大叫:“川军团能退回江这边的只有几十个,加上那上边还有几十个!川军团已经全军覆没了!”

“你跟我来。听我一席话,你不会再对我发脾气。”唐基说完匆匆拔步就走,虞啸卿又能如何呢?——只能跟着。

唐基在滩涂上匆匆地走,找一处幽静的地方。雾大得很,他也不用担心被对面打到。虞啸卿没好气地跟着,他的眼神也许足够把前边那半老人精的魂也剔了出来,可他对着的只是个无知无觉,也不想有任何知觉的背影。

唐基,为虞师做了最多的人,他在虞啸卿火线升任时悄然到来,接手了他虞侄应接不暇的一切琐碎,从此虞师成为备受青睐的主力。他真诚得连真诚也成了面具,他的前额上永远写着四个字——解决问题,后脑上那四个字要叫人看见了就不寒而栗——不惜一切。

不惜一切解决问题的人站住了,礁石、清水、晨雾,一切都很好,唐基回过头,看着他的虞侄时,笑得几乎有点儿烂漫:“我说有转机,它就是转机,而且是大转机。虞侄,要打了,不光要打,而且是立刻就打,不光立刻就打,而且要大打。”

虞啸卿那一下惊喜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这么寒的水你怎么就喝?我喝下去都要从牙关一直凉到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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