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门康南站起身来打开了房门。江雁容和周雅安站在门外康南感到有几分意外他招呼她们进来关上了门。周雅安说:“我们来找老师看手相!”
康南更感到意外本来他对手相研究过一个时期也大致能看看。上学期他曾给几个学生看过手相没想到周雅安她们也知道他会看手相。他有点愕然然后笑笑说:
“手相是不准的凡是看手相的人都是三分真功夫加上七分胡说八道另外再加几分模棱两可的江湖话。这是不能置信的。”“没关系老师只说那三分真话好了。”周雅安说一面伸出手来。看样子这次手相是非看不可的。康南让周雅安坐下也只得去研究那只手。这是个瘦削而骨结颇大的手一只运动家的手。江雁容无目的的浏览着室内墙上有一张墨梅画得龙飞凤舞劲健有力题的款是简单的一行行书:“康南绘于台北客次”下面写着年月日。“他倒是多才多艺”江雁容想她早就知道康南能画还会雕刻。至于字不管行草隶篆他都是行家。江雁容踱到书桌前面一眼看到自己那本摊开的周记本她的脸蓦的红了。她注意到全班的本子都还没有动那么他是特别抽出她的本子来头一个看的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偷偷的去注视他立即现他也在注意自己。她调回眼光望着桌上的一个砚台。这是雕刻得很精致的石砚砚台是椭圆形的一边雕刻着一株芭蕉顶头是许多的云钩。砚台右上角打破了一块在那破的一块上刻了一弯月亮月亮旁边有四个雕刻着的小字:“云破月来”。江雁容感到这四个字有点无法解释如果是取“云破月来花弄影”那句的意思则砚台上并没有花。她不禁拿起了那个砚台仔细的赏玩。康南正在看周雅安的手但他也注意到江雁容拿起了那个砚台和她脸上那个困惑的表情。于是他笑着说:
“那砚台上本来只有云没有月亮有一天不小心把云打破了一块我就在上面刻上一弯月亮这不是标准的‘云破月来’吗?”江雁容笑了把砚台放回原处。她暗暗的望着康南奇怪着这样一个深沉的男人也会有些顽皮的举动。康南扳着周雅安的手指开始说了:
“看你的手你的个性十分强但情感丰富。你不易为别人所了解也不容易去了解别人做事任性而自负。可是你是内向的你很少向别人吐露心事在外表上你是个乐观的爱好运动的人事实上你悲观而孤僻。对不对?”
“很对。”周雅安说。“你的生命线很复杂一开始就很纷乱难道你不止一个母亲?或者不止一个父亲?”
“哦”周雅安咽了一口唾沫:“我有好几个母亲。”她轻声说。事实上她的母亲等于是个弃妇她的父亲原是富商娶了四五个太太周雅安的母亲是其中之一现在已和父亲分居。她和父亲间唯一的关系就是金钱她父亲仍在养育她们从这一点看还不算太没良心。
“你晚年会多病将来会有个很幸福的家庭。”康南说微笑了一下。“情感线也很乱证明情感上波折很多。这都是以后的事不说也罢。”“说嘛老师。”“大概你会换好几个男朋友反正最后是幸福的。”康南近乎塞责的结束了他的话。
“老师我会考上大学吗?”周雅安问。
“手相上不会写得那么详细”康南说“不过你的事业线很好应该是一帆风顺的。”
“老师轮到我了”江雁容伸出了她的手脸上却莫名其妙的散布着一层红晕。康南望着眼前这只手如此细腻的皮肤如此纤长的手指一个艺术家的手。康南对这只手的主人匆匆的瞥了一眼她那份淡淡的羞涩立即传染给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觉得有点紧张。轻轻的握住她的手指他准备仔细的去审视一番。但他才接触到她的手她就触电似的微微一跳他也猛然震动了一下。她的手指是冰冷的。他望着她天已经凉了但她穿得非常单薄。“她穿得太少了!”他想突然有一个冲动想握住这只冰冷的小手把自己的体温分一些给她。现了自己这想法的荒谬他的不安加深了。他又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的红晕异常的可爱柔和的眼睛中有几分惊慌和畏怯正怔怔的望着他那只小手被动的平伸着手指在他的手中轻轻的颤动。他低头去注视她手中的线条但那纵横在那白的手掌中的线条全在他眼前浮动。
过了许久他才能认清她那些线条可是他不知说些什么好他几乎不能看出这手掌中有些什么。他改变目标去注视她的脸宽宽的额角代表智慧眼睛里有梦、有幻想还有迷惑。其他呢他再也看不出来他觉得自己的情绪纷乱得奇怪。好半天他定下心来接触到江雁容那温柔的、等待的眼光于是他再去审视她的手:
“你有一条很奇怪的情感线恐怕将来会受一些磨难”他抬头望着她的脸微笑的说:“太重感情是苦恼的要打开心境才会快乐。”江雁容脸上的红晕加深了他诧异自己为什么要讲这两句话。重新注视到她的手他严肃的说了下去:“你童年的命运大概很坎坷吃过不少苦。你姐妹兄弟在三个以下。你的运气要一直到二十五岁才会好二十五岁以后你就安定而幸福了。不过我看流年不会很准二十五岁只是个大概年龄。你身体不十分好但也不太坏。个性强脾气硬但却极重情感你不容易喜欢别人喜欢了就不易改变这些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将来恐怕要在这上面受许多的罪。老运很好以后会享儿女的福但终生都不会有钱。事业线贯穿智慧线手中心有方格纹将来可能会小有名气。”他抬起头来放开这只手:“我的能力有限我看不出更多的东西来。”江雁容收回了她的手那份淡淡的羞涩仍然存在。她看了康南一眼他那深邃的眼睛有些不安定她敏感的揣测到他在她手中看到了什么却隐匿不说。“谁也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她想然后微笑的说:
“老师你也给自己看过手相吗?”
康南苦笑了一下。“我不用再看了生命已经快走到终点该生的事应该都已经生过了。这以后我只期望平静的生活下去。”
“当然你会平静的生活下去”周雅安说:“你一直做老师生活就永远是这样子。”“可是我们是无法预测命运的”康南望了望自己的手在手中心用红笔画了一道线:“我不知道命运还会给我什么?我只是说期望能够平静。”
“你的语气好像你预测不能得到平静。”江雁容说。
“我不预测什么”康南微微一笑嘴边有一条深深的弧线。“该来的一定会来不该来的一定不会来。”
“你好像在打隐语”江雁容说:“老师这该属于江湖话吧?事实上你给我们看手相的时候说了好几句江湖话。”“是吗?什么话?”“你对周雅安说:‘你不容易被人了解也不容易了解别人。’这话你可以对任何一个人说都不会错因为每个人都认为别人不了解自己而了解别人也是件难事这种话是不太真诚的是吗?你说我身体不十分好但也不太坏这大概不是从手相上得到的印象吧?以及老运很好会享儿女的福这些话都太世故了你自己觉得是不是?”
“你太厉害”康南说脸有些热。“还好我只是个教书匠不是个走江湖的相士。”
“如果你去走江湖也不会失败。”江雁容说笑得十分调皮在这儿康南看到她个性的另一面。她从口袋里找出一角钱抛了一下又接到手中说:“哪给你一个银币。这是小说里学来的句子这儿只是个小镍币而已要吗?”
“好”康南笑着说接了过来:“今天总算小有收获。”
江雁容笑着和周雅安退出了康南的房间。康南关上房门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手里还握着那枚角币。他无意识的凝视着这个小镍币心里突然充满了异样的情绪他觉得极不安定。燃上一支烟他大大的吸了一口让面前堆满烟雾。可是烟雾仍然驱不散那种茫然的感觉他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窗外的院子里有几枝竹子竹子这和故乡湖南的竹子没有办法比较。他还记得老家的大院落里有几株红竹酱红色的干子酱红色的叶子若素曾经以竹子来譬喻他说他直而不弯。那时他年轻做什么事都有那么一股干劲儿一点都不肯转圜。现在呢多年的流浪生活和苦难的遭遇使他改变了许多他没有那种干劲了也不再那样直而不弯了他世故了。望着这几枝竹子他突然有一股强烈的乡愁把头倚在窗栏上他轻轻的叫了两声:
“若素若素。”窗外有风远处有山。凸出的山峰和云接在一起。若素真的死了?他没有亲眼看到她死他就不能相信她已经死了。如果是真的死了她应该可以听到他的呼唤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就没有梦到她过。“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现在他才能深深体会这两句诗中的哀思。
回到桌子前面他又看到江雁容的那本周记本他把它阖起来丢到那一大堆没批阅的本子上面。十八岁的孩子在父母的爱护之下却满纸写些伤感和厌世的话。他呢四十几岁了尝尽了生离死别反而无话可说了。他想起前人的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
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尝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江雁容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而他呢已经是“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时候了。
从桌上提起一支笔来在浓烈的家园之思中他写下一阕词:“沉沉暮霭隔重洋能不忆潇湘?天涯一线浮碧卒莫辩
是何乡?临剩水对残山最凄凉今生休矣再世无
凭枉费思量!”是的今生休矢再世无凭。他不可能和若素再重逢了若素的死是经过证实的。他和若素在患难中相识(抗战时他们都是流亡学生)。在患难中成婚胜利后才过了三、四年平静的生活又在患难中分离。当初仓促一别谁知竟成永诀!早知她会死他应该也跟她死在一块儿可是他仍然在这儿留恋他自己的生命。人一过了中年就不像年轻时那样容易冲动了如果是二十年前他一定会殉情而死。现在生命对他像是一杯苦酒虽不愿喝却也不愿轻易的抛掉。站起身来他在室内踱着步子然后停在壁橱前面打开了橱门他找到一小瓶高粱酒下午他没课不怕喝醉。在这一刻他只渴望能酩酊大醉一醉能解千愁。他但愿能喝得人事不知。开了瓶塞没有下酒的菜他拿着瓶子对着嘴一口气灌了半瓶。他是能喝酒的但他习惯于浅斟慢酌这样一口气向里灌的时候很少胸腔伫立即通过了一阵热流。明知喝急酒伤人他依然把剩下的半瓶也灌进了嘴里。丢掉了瓶子他倒在床上对着自己的枕头说: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儿女还成什么男人?”他仆倒在枕头上想哭。一个东西从他的袖口里滚了出来他拾起来是一枚小小的镍币江雁容的镍币。他像拿到一个烫手的东西立刻把它抛掉望着那镍币滚到地板上又滚到书桌底下然后静止的躺在那儿。他转开头再度轻声的低唤:“若素若素。”又有人敲门讨厌。他不想开门但他听到一阵急切的叫门声:“老师!老师!”站起身来他打开门程心雯、叶小蓁和三四个其他的同学一涌而入。程心雯先叫着说:
“老师你也要给我们看手相你看我能不能考上大学?我要考台**学院!”康南望着她们脑子里是一片混乱根本弄不清楚她们来干什么。他怔怔的望着她们蹙着眉头。程心雯已跑到书桌前面在椅子里一坐说:
“老师你不许偏心你一定要给我们看。”说着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说:“酒味老师你又喝酒又抽烟?”
康南苦笑了一笑不知该说什么。叶小蓁说:
“老师你就给江雁容看手相也给我们看看嘛!”
“明天再看行吗?”康南说有点头昏脑胀:“现在已经快上课了。”程心雯仆在桌子上看着康南刚刚写的那阕词说:
“老师这是谁作的?”
“这是胡写的。”康南拿起那张纸揉成了一团丢进了字纸篓里。程心雯抬起头来看了康南一眼挑了挑眉毛拉着叶小蓁说:“我们走明天再来吧!”
像一阵风她们又一起走了。康南关上门倒在床上阖拢了眼睛。“什么工作能最孤独安静我愿做什么工作。”他想但又接了一句:“可是我又不能忍受真正的孤独不能漠视学生的拥戴。我是个俗人。”他微笑对自己微笑嘲弄而轻蔑的。程心雯和叶小蓁一面上楼一面谈着话程心雯说:
“康南今天有心事我打赌他哭过他的眼睛还是红的。”
“我才不信呢”叶小蓁说:“他刚刚还给江雁容看手相这一会儿就会有心事了!他只是不高兴给我们看手相而已哼偏心!你看他每次给江雁容的作文本都评得那么多周记本也是。明明就是偏心!不过我喜欢江雁容所以绝不为这个和江雁容绝交。”
“你不懂”程心雯说:“学文学的人都是古里古怪的前一分钟笑后一分钟就会哭他们的感情特别敏锐些。反正我打赌康南有心事!”走进了教室江雁容正坐在位子上呆呆的沉思着什么。程心雯走过去拍了她的肩膀一下说:
“康南喝醉了在那儿哭呢!”
“什么?”江雁容吓了一大跳。“你胡扯!”
“真的满屋子都是酒味他哭了没有我不知道可是他眼睛红红的神情也不大妙。桌子上还写了一词不知道什么事使他感触起来了!”程心雯说。
“词上写的是什么?”江雁容问。
“康南把它撕掉了我只记住了三句。”“哪三句?”“什么今生……不对是今生什么又是再世什么大概是说今生完蛋了再世……哦想起来了再世无凭还有一句是什么……什么思量还是思量什么反正就是这类的东西。”“这就是你记住的三句?”江雁容问皱着眉头。
“哎呀谁有耐心去背他那些酸溜溜的东西!”程心雯说:“他百分之八十又在想他太太。”
“他太太?”“你不知道?他太太在大6**逼她改嫁她就投水死了据说康南为这个才喝上酒的。”
“哦。”江雁容说默默的望着手上的英文生字本但她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她把眼光调回窗外窗外远山上顶着白云蓝天静静的张着是个美好的午后。但这世界并不见得十分美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烦恼”她想:“生命还是痛苦的。”她用手托住下巴心中突然有一阵莫名其妙的震荡。“今天不大对头”她对自己说:“我得到了什么?还是要生什么?为什么我如此的不平静?”她转过头去看后面的周雅安后者正伏在桌上假寐。“她也在痛苦中没有人能帮助她就像没有人能帮助我。”她沉思眼睛里闪着一缕奇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