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2/2)
一个燃着火的玻璃瓶从车里飞出来,砸向胡杨;胡杨来不及反应,身后的达瓦如猎豹一般扑上去,把他扑倒了滚开。
燃烧瓶在地上砸了个粉碎,汽油泼开,火势瞬间蔓延。
有人抓住机会瞄准达瓦,彭野扣动扳机,一枪打断他的枪。
达瓦和胡杨身上溅了汽油和火苗,两人在雪地里打滚去车底。
彭野喊:“涛子!”
涛子立马钻去车底,连拖带拽地拉扯两人。更多装着汽油的玻璃瓶被点燃,扔向彭野和胡杨的车,瓶子炸碎,汽油流淌,瞬间成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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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二连三的枪响穿透厚厚的大雪,桑央急得恨不能抢过方向盘:“四哥,你快点儿啊!”
可何峥的油门早已踩到最大。他和他的队伍在赶去羊湖的路上经过沙漠,听到三人的喊叫,在最后关头把程迦和尼玛救出流沙,一路马不停蹄跟着彭野他们追来。
枪声断断续续,越来越近,雪也越下越大。高原上声音传得远,听似咫尺的距离,却要翻过一座又一座起伏的山坡。
寒冷的傍晚,尼玛急得满头是汗。程迦却很镇定,抱着相机,一声没吭。
她看见前边起了黑烟,着火了。她的手颤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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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狐连发数枪过来,彭野匍匐在着火的车后躲避。
胡杨把达瓦从车底推出去,自己慢了一步,汽油浇在他外套上,很快点燃。一群人趁着火势赶下来开枪,涛子和达瓦带着伤狼狈应对;石头十六火速支援。
万哥跳下车,在混乱中溜到车后,举枪瞄准正在地上打滚想用雪灭火的胡杨。
彭野立即起身,抬起手,步枪架在左手臂上,扣动扳机,砰一声爆了万哥的头。
十六吼:“万哥死了!”
这一喊,一帮人迅速回撤。
突然有汽车发动。黑狐在他人掩护下开动一辆吉普冲出火海,彭野一枪打在车后轮,爆了胎。车晃一下,却并没停。
十六去追。
“十六!”彭野喊,示意他留下自己去追。
彭野冲上去,抓住车顶的栏杆一跃跳起,从破碎的车窗玻璃钻进去,一脚踹在黑狐脸上。
黑狐猛踩油门,捞出手枪,彭野扣动扳机却没了子弹。
黑狐举枪射击,彭野扑上去扳住他的手腕,砰一枪,挡风玻璃打得粉碎。
吉普车在大雪的山坡上颠簸,两人扭打着从疾驰的车上滚下去。
彭野握死黑狐手里的枪,扣住扳机,接连数下,砰砰砰打尽枪里的子弹。
白雪和着泥土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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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峥的车翻过最后一座山坡,程迦看到烧成火堆的两辆车,一丛丛火苗在草原上燃烧,间或躺着死亡的藏羚。
两拨人仍在殊死苦斗。
桑央和何峥的人马火速支援,很快形势扭转,定了大局。
盗猎分子缴械投降,一排抱头蹲在地上。
车还没停稳,程迦跳下去找彭野。她刚才就没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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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野和黑狐从山坡上滚下去,彭野起身揪住黑狐的衣领,一拳狠打下去,几乎碎了他的牙。
黑狐满口鲜血,还他一拳,却被他躲开。
两人扭打成一团,彭野很快占了上风,还要下手,有车来了。
彭野抬头,雪花大片大片跟棉絮似的。
黑狐自己的几个弟兄来接应,下了车,端着枪,很快围成一个圈。
有人大步上前,一脚踹上彭野的背,彭野摔倒在地,黑狐一拳挥在他脸上,甩甩手站起身。他伸手,身边的人递上一把枪。
彭野静止一秒,擦擦嘴角的血,站起身,盯着他。
黑狐没戴口罩,一张粗狂而布满伤疤的脸,笑容狰狞而狠厉:“老七,你把我困在可可西里走不了,咱们就只能斗到死。和上次一样,你给我跪下,磕三个响头。我考虑考虑。”
彭野眼神平定,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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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迦眼前,交火后的现场一片狼藉,到处是血,每个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她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涛子,胡杨,达瓦……她在原地转圈,薛非,十六,石头……
“彭野!”程迦喊,火光映在她眼里,“彭野呢?”
没人回答。她揪起受伤的达瓦,厉声:“彭野呢?!”
“七哥他追着黑狐……”
“砰”一声枪响从远处传来,程迦愕然回头望北方,风雪漫漫无前路,那一枪好似穿透她的心脏。
**
砰一声撕破雪幕,穿透彭野的膝盖。
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如坍塌一般猛地半跪下去。
黑狐在说话,他的世界静了音,只有程迦平淡的声音:
“你走了,我也会走。——但或许也不会。未来的事,谁知道呢?”
程迦疯了般冲向车,把司机扯下来,她眼红如血,猛踩油门。
“砰!”
子弹穿过身体的那一刻,彭野后悔了。那夜在长江源,为什么不回答她——
雪面上起了风;她笑容大大地回头,指着他说:“北方。”
那一刻,他看见漫山遍野的风为她站立;
——悔恨。为什么不回答她:程迦,我对你初动心的一瞬,是北方啊。
风雪铺天盖地,程迦心口一阵凄惶,手在抖索,方向盘却坚定不移直向北方,去见他。去见他去见他去见他!
“砰!”
鲜血喷溅雪地。
他感到了恐惧。他惧怕死亡,但不后悔赴死。
他只悔恨留下她孤独一人。
“我在等你,你要回来。”
黑狐握枪的手微颤,在他和他弟兄们惊愕而恐惧的目光里,那个男人,摇摇晃晃,生生站了起来。
“砰!”
身躯再度坍塌。
他黑色的瞳孔散了又拢,拢了又散,固执坚持着什么。
——
走风坡上他那心爱的姑娘曾问,这一生有什么心愿。
不过是,
洗尽腐朽罪行,还他一生磊落光明;
免他疲惫辛苦,准他清清白白离世,干干净净入土。
那天她说,祝你得偿所愿;
可这死亡的恐惧与悔恨,谁能为他豁免?
chapter 68-2
枪声停了。
前方几辆车爬上山坡疾驰而去。尾随在程迦车后的何峥等人加速紧追。
程迦猛踩刹车。
她看见彭野了。
他低着头,跪在漫天的风雪里,鲜血染红雪地。
程迦愣了愣,并不知道她该怎么办。
她盯着他,推门下去,下车没踩稳从高处摔了下来,磕破下巴,砸到相机。大雪迎头盖面,她爬起来朝坡下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渐渐跑起来,一路踉跄摔爬去他面前。
他沉默跪着,无声无息。他手指断了,身上是血红的泥巴和脚印,落魄又狼狈。他半垂着眼,不知在看哪里,脸庞安静而依然俊朗,和初相识一样。
刺骨的风卷着他的血腥味涌进喉咙,程迦在他面前跪下,摘下手套,摸他的脸,冰冰凉凉的;侧耳凑近他的鼻子,她听不到呼吸了,只有风声。
拂去他眉睫上的冰,头发上的雪,拍拍他肩上的雪和泥土。她拿耳朵靠近他鼻子。
她平静地接受,短暂地握一握他的手,问:“冷么?”
没有回应。风前所未有地肆虐呼啸。
她说:“彭野,我原谅你。”
“没事了,彭野,我不生气。我知道你累,你走吧,我没事。”她目光流散至远方,雪水在她眼里漾。她抱住他,拂阖上他的眼,轻声说,“我就再不来青海看你了嗯?”
风在一瞬之间悄然停息。
**
“七哥!”十六胡杨都赶来。他们浑身是血,一个比一个狼狈,没了车也没了枪,踉踉跄跄一路奔跑而来。
程迦站起来,看他最后一眼,转身走进风雪里。走出去了,她陡然停住,狠狠咬牙,终于回头抬起相机。
他们从四面八方朝他聚集;
达瓦和涛子失声痛哭;
程迦转身大步走开;
何峥他们的车追到黑狐,车驰枪鸣;有一辆车赶回来;
胡杨和十六把彭野抬起往四哥队伍的车上拖;
她在大雪里跋涉前行,越走越远。
“程迦姐!”桑央哭喊。
程迦没有回头。她顶风前行,往昔的回忆碎片像雪花一般浮现,
她把他拦在门廊里,说要摸回来才公平,他隐忍含怒地盯着她;
他在简陋的屋里冲凉,突然回头,黑暗湿润的眼睛锁住偷看的她;
他给她穿好藏袍,拉开换衣间的门,说:“我们不是一路人。”
可他又把她抵在冲凉间的墙壁上,湿了眼眶:“程迦,我以为我们不是这样(一夜.情)。”
“程迦姐!”
程迦抬头,在滚动的雪花里看见了风的形状。她戴上那双黑色的手套继续往前,一次也没回头,只是在扑面的冰雪里想起他的话,泪湿眼眶。
——
“如果有天我不告而别,你得原谅我。”
“如果你走了,我也会走。”
“程迦——”
“或许也不会。未来的事儿,谁知道呢?”
“好姑娘,你就往前走,不要回头。”
“好。你放心。”
——
寒冷彻骨,仿佛用尽一生的力气也无法抵御。
“啊!——”她嚎啕如重伤的兽。
彭野,我原谅你,我再不来青海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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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9
程迦从小艇上站起来,一脚踩上冰面,浮冰有点摇晃,她迅速下蹲稳住重心,用这个方法一连踩上一串漂浮的冰块,安全走到冰层上去。
她怀里提着桶,低头一看,鱼一条没少。
隔着几米远,小艇上金发碧眼的男人抛了锚,朝她看过来,突然瞪大眼睛,拿英语惊叫:“j,你后边。”
程迦回头,一只小小的北极熊朝她扑过来,撞了她一个满怀。
雪地靴一滑,人摔地上,桶里的鱼全倒出来,在冰面上蹦跶,小北极熊欢快地追着鱼,吃得可欢。很快,一堆白绒绒的小熊从四面八方跑出来,雪团一样滚来滚去,扑腾得鱼儿到处蹦跶。
程迦冷淡地看了男人一眼:“琼恩,你可没和我说过是这个情况。”
叫琼恩的金发男人耸耸肩:“忘了告诉你,鱼腥味会把熊宝宝招出来。”他走上冰层,“你第一次来,和他们不熟,过段时间就会了解他们是一群多可爱的孩子。可现在捕杀北极熊的太多,菲尔号的船员们忙得焦头烂额。”
“你们应该少来。”程迦说。
“嗯?”
“气候变暖让北极熊食物变少,喂食是好意,却该换一种方式。”程迦说,“你们总这样,会让北极熊以为人类是友好的。”
琼恩一愣,霎时无言。北极熊其实是生人勿近的,但这一带的和他们混熟了。想想的确不安。
程迦拍拍身上的水。突然,一只小北极熊扑过来,在她怀里滚了一圈。她一愣,手忙脚乱地抱它,可小家伙又跑掉了。
程迦沉默无言。
琼恩见了,问:“撞到你了?”
“没。”程迦摇头,平淡地说,“想起一个人。”
“诶?”
程迦说:“它抱起来的感觉,像我和他的最后一次拥抱。”
琼恩很好奇:“柔软的?”
程迦说:“冰冷的。”
琼恩一愣。
一年了,这是程迦第一次提及她的过去,只言片语。
琼恩是“莱斯沃森”号护鲸船上的船员,船长贝克的副手。
“莱斯沃森”号护鲸船的任务是保护北冰洋的鲸鱼和鲨鱼免遭日本捕鲸船屠杀。
一年前,程迦以独立摄影人的身份,跟着他们的船队拍摄鲸鱼保护纪录片。
那时,他们只知道她的照片《防守者》:一张保护藏羚的男人中枪跪在雪地里的照片获得世界最高的普利策奖。让世界知道了东方的那一群人,让西方开始认识到除了大象犀牛,还有藏羚。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程迦在寄出那张照片后,销毁了自己的备份。她再没看过那张照片,《防守者》只存在于别人的记录里。没人能知道她拍那张照片时的心境,没人知道她对自己下了多狠的心,才逼迫自己必须用尽那个男人的余热。
而她上船的十个月后,英文纪录片《鲸鱼海》面世,在全球范围引发轰动。舆论,资金,人力,物力,更多渠道的支持涌向鲸鱼保护领域。
那之后,程迦没有走,她留在他们船上拍摄后续纪录片,让他们把她当船员对待,她是船上唯一的亚洲人。
在大家眼里,j是一个性感又神秘的东方女人,有一股自内而外的宁静,像遥远古老的东方。
她从无大喜,但也不露愁容,不消极倦怠。她和他们一起洗甲板、生锅炉、打缆绳、起风帆……水手做的一切她都做。
她常常盘腿坐在甲板上,吹着北冰洋的冷风,喝着俄罗斯的烈酒,抽着烟草,冷眼看一帮男人们唱着拉船的调子。
偶尔他们闹得滑稽,她还会笑笑,多半是言语上的嘲笑,偶尔无语地翻白眼。
她喜欢听风的声音,尤其是升风帆的时候。听到风声,她会仰望,仰望他们永远看不到的地方。
她也很喜欢看星星,北极圈内,海洋上的星空美得像童话。她常在夜里裹着厚厚的羽绒衣坐在甲板上看星空。
看完了回船舱,眼睛像拿北冰洋的水洗过一样,清澈,澄净,还有点儿冰凉。
渐渐,船员里传开了,她认识六个星座:大熊座,小熊座,仙后座,天鹅座,天琴座和天鹰座。
贝克船长认识很多星座,说要教她,她呼着烟,没兴趣地别过头不看。
偶尔坐在甲板上看星星的人多,她被骚扰得不耐烦了,就给他们讲中国的神话故事,指着天空中灿烂的银河讲牛郎织女,讲完了,她说: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天琴座和天鹰座是牛郎和织女。”
琼恩和几个船员听着,不明白那个“后来”是怎么回事。但,或许因为讲的外语,沟通出了问题。
她给他们讲故事时也是平静的,讲完了,淡淡地说:“此处应有一支烟。”
所以,琼恩很难相信程迦会形容拥抱一个人时的感觉是“冰冷”。
看完北极熊后回去,他和同船舱的船员讨论,对方说:“英文不是母语,她讲错了或者你听错了。”
琼恩想了想,说:“这个解释是合理的。”
傍晚,他们的舰船在北冰洋巡逻,琼恩和几个船员去收帆,照例喊:“j,收帆了。”
升帆和收帆是程迦必定要参与的。她喜欢帆在风里刮的声音。
今天收得有点儿早,海上没有风。
每当傍晚落日,海上总有一段安静期,无风,也无浪。平静得像陆地。
程迦跟着大伙收了风帆,站在栏杆边看日落。
来这之后,她不再随时抱着相机,她不需要与人分享,也不给任何人服务。更多的美景她选择独自享受。
太阳一落,室外就冷了。
开始起风了,程迦伸出手。琼恩过来站在她旁边,她没被打扰,五指张开抓着风,仿佛那是流水。
琼恩问:“你很喜欢风。”
程迦脸上有凉淡的安逸,说:“那是我的爱人。”
琼恩笑:“j,你有时像个诗人。”
程迦没解释,她踩上一级栏杆,上身悬出去,手伸得更远,她纤细白皙的手腕环绕扭转,与风纠缠。
琼恩在她指间看到了有形的风,灵动的,映在墨蓝色的流淌着的海面上。
她每天都能和风玩很久,琼恩想,搞艺术的思维都很奇特吧。
他私下也和船员议论她高高在上的淡漠脸庞,她妙曼的白皙的身材,好奇这迷人的女人身边为何没有男人萦绕,猜测她是不是受过情伤,这似乎更迷人。
但大家对她并无非分之想,只是清苦船员生活中的一丝乐趣与慰藉,每天看她淡然地在船上走来走去,搭一两句话,枯燥的生活就有了色彩。
如果要用色彩来形容,她应该是海蓝色,时常淡淡的,有点儿冷,沉静,从容,含着心事,却没什么忧伤;可看久了,又似乎含着秘密。
对,她应当是海蓝色,冷静的性感。
晚饭后,程迦回到自己的船舱,她抽屉里放了一摞《风语者》摄影展的照片。
她很久没翻看了,今天忽然想起,便坐在台灯下,心情并不起伏地一张张看。
她早早睡了。一个人住,有张上下铺,还有两张吊床。
这晚她睡在吊床上,海浪轻摇,她睡得安然。
夜里,船上广播里传来贝克船长愤怒的警告:“……请迅速离开此片鲸鱼栖息地……”
有捕鲸船。
程迦被吵醒,立刻翻身下去,飞速穿衣服靴子,衣服多又厚,等她穿戴完毕,听到“会发起攻击”这样的词汇。
程迦拉开船舱门,才跑上船舷,哐当一声巨响,一阵巨大的冲击力从后而来。战斗早就开始!整艘船晃荡,她不受控制地飞扑出去撞上栏杆,腹部一阵剧痛。
她听见哗啦啦的风声,回头一看,她看完忘了收进抽屉,《风语者》的照片像雪片一样乘着风飞进夜空和海里。
她试图去抓,脚底打滑。她握紧栏杆站稳,更响的一道声音,更加猛力的一撞,船身大幅倾斜。
程迦被甩出去,接近零度的海水将她淹没,冰冷,刺骨,腥味,苦涩,像最后一次拥抱他时的感觉。
她没有反抗,和那些照片一起,沉入冰冷的海底。
终于可以随你而去,一个人旅行好孤寂。
海面上的一切离她远去,她悄无声息,坠入蓝色的世界。
“程迦,如果有天我不告而别,你要原谅我。”
“彭野,我欠你一条命。”
他慷慨赴死,她竭力求生。活着,是她偿还的方式。
第一滴泪落入海洋。
水呛进她嘴里,她奋力上游,朝有光亮的地方;船底撞到她肩膀,水冷刺骨。
她猛地浮出水面,用尽全身的力气喊:“help!”
“help!”
那一刻,她成了和他一样的防守者。
那一刻,她的灵魂被她自己所拯救。
**
又是一天,风和日丽。
海上只有淡淡的微风,海水蓝得像宝石一样晶莹剔透。船员们在修补船只,程迦感冒后,身体恢复了。
她裹着毛毯走上船舷呼吸新鲜空气,看见琼恩在下边修补栏杆,问:“需要帮忙吗?”
琼恩眯眼仰望她:“能下地走了?”
“身体好了。”
“希望落水没让你心情糟糕。”
“没有。这是第二条生命。”程迦说完,道,“琼恩,过段时间,我得和你们告别。”
琼恩惊讶:“为什么?去哪儿?”
“学习这么久了,我想买艘自己的船,我的相机得看见世上的每个角落。”
琼恩能够理解,虽然不舍,但也支持她。
远处送信的小船过来,停靠在他们船边。信差上来,和程迦打招呼:“你的报纸,还有信件。”
“谢谢。”程迦接过来。
信差手上东西太多,没拿稳,哗啦一声全掉地上。程迦帮忙捡,有个信封上写着一个“ye”字,后边跟着“航海士”的头衔。
信封遮住一大半,她看着那个“ye”,顿了顿,随后把一摞信收好交还给信差。
信差送信去了。
程迦抬起手中的手表,对着太阳的方向,用他教过她的方法,找啊找。
回头,她看见了北方。
于是她往北方走。
程迦来到船尾的栏杆边,坐在甲板上,双脚伸出栏杆。蓝色的海水在脚底翻滚。
第一封信是方妍和妈妈寄来的,无非是讲述日常生活情况,交代她多吃蔬菜,末尾提到一个好消息。方妍怀孕。她要当小姨了。
第二封信出乎程迦意外。来自青海。信封也更朴素。
她看着就安静下来了。她点了根烟,在阳光下拆开那封信,先看到尼玛和麦朵的照片,两人拉着手看着镜头,麦朵笑得甜甜的,尼玛有些害羞。
她把烟含在嘴里,从信封里拿出信纸,尼玛学汉字不久,字写得歪歪扭扭,比小学生还难看:
“x+姐,你最近过的好吗!
那天你走后,我去zhui,zhui不到你。后来没有消息,电话再也打不tong,后来,经纪人也找不到你,所有人dou找不到你。报纸说你消失了。我们dou担心。
胡杨哥说,有一次看到《jing鱼弯》,制作人是g jia。胡杨哥说,肯定是你。我们找了好久,找到这个地zhi。姐,我们dou很想你。
对了,我和麦朵表白了。不对,是她xiao得我xi欢她,她说她也xi欢我。
达瓦姐和xue非记者在一起了……”
程迦把信看完,装进口袋。
她点了点烟灰,继续看报纸。报纸是船长订的,每个船员都能定期收到自己国家的报纸。
她拢了拢裹在身上的毛毯,随意翻看,意外看到一则传记:
《达杰保护站传承》
她定了几秒,风吹着纸张飞舞。她手指夹着烟,抚平被风吹起的报纸。
文章讲述保护站一代又一代的故事,讲去年最大的盗猎团伙黑狐被击溃,头目被捕;讲保护站终于引进和南非克鲁格一样的现场证据搜集小组;还讲保护站队员们生活工作中的小故事。
贴了张全员站在保护站门口的照片,每个人都站得笔直,表情平静,不悲不喜。
德吉站在最中间。
那个熟悉的地方,她再没回去。她断了和那里的一切联系。
文章说,“……德吉是队里的老大。老二等人相继牺牲,保护站风风雨雨过去,德吉仍带领一代又一代的队员坚守着,到最后风轻云淡,洗尽铅华,将大队长的身份交给下一个人……”
程迦盯着那个“等人”看了很久。
她伸手触摸那小小的铅字,风吹烟灰落在她手背上。
“等人”。
你付出生命,换来一个“等人”。
日远年湮。北冰洋不变的寒风吹着,她终于淡淡一笑。
没关系,这便是你,
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绩永世长存。
她深吸一口烟,望着一望无际湛蓝的海面。多好,
她入海漂泊,
自此,他一生航海的心愿,她替他完成。
他们终究成了一路人。
程迦拉开衣领,低头看胸前那只鹰;
我这一生,走过一条又一条黑暗艰难的道,命运将我击打,破碎,灼烧,
冷眼目睹我惨烈摔倒;
但我依然感激这个对手,
因为在最晦涩难行的日子里,它总留有一束光,将我吹拂,修补,照耀;
在我一次又一次起身,站立之时,它终于服输,双手呈给我至高无上的新生的荣耀。
是啊。
死多容易,但生才是大气。
程迦仰起头,望着蓝得令人心醉的天空,长长地呼出一口烟雾。风吹散了烟,她的发丝在飞,她淡淡笑了。
记得他指间一斜蓝天日出,鹰在穿梭。他对鹰说:程迦,明天是个好天气。
他说是,就当然会是;因为——。
【正文完】
【尾声】
贝克船长站在船舷边招呼一声,叫来正在修船的琼恩,说:“你跟我上岸,去接一位航海士。”
“好的。”琼恩问,“怎么称呼?”
“ye先生。”贝克船长把信件递给他,说,“名字在这儿。”
琼恩拿过纸片儿,看一眼,说:“船长,你该补习常识。”
“啊?”
“姓氏在前边。不是ye先生,是peng先生。”琼恩说,“他是个中国人。”
番外
“七哥!”十六胡杨都赶来。他们浑身是血,一个比一个狼狈,没了车也没了枪,踉踉跄跄一路奔跑而来。
程迦站起来,看他最后一眼,她不能再承受了,太冷了,她无法抵挡。她必须走,转身走进风雪里。走出去了,她陡然停住,狠狠咬牙,终于回头抬起相机。
他们从四面八方朝他聚集;
达瓦和涛子失声痛哭;
程迦转身大步走开;
何峥他们的车追到黑狐,车驰枪鸣;有一辆车赶回来;
胡杨和十六把彭野抬起往四哥队伍的车上拖;
“有药箱吗?”
“有。”
“氧气瓶?”
“这。”
风声太大,听不见他的呼吸声;在外苦战太久,所有人的手都是冰凉的,探不出他是否还有体温。
桑央涛子哭成一团,胡杨却极其冷静,把氧气面罩给彭野套上,喊:“开车!”
石头吼:“直线开去风南镇,不管路多难走,都给我直线过去!”
何峥的手下加速发动汽车,猛踩油门。
桑央拉开窗子,大声哭喊:“程迦姐!”
可那个人在大雪里跋涉前行,越走越远。
桑央哭着回头看,氧气面罩上似乎没有动静,彭野的身体也是冷的:“七哥是不是死了?是不是死了?”
“住口!”**吼。
其他人没有理会,所有人如弦上之箭,达瓦石头和薛非正迅速给彭野帮上止血带,包伤口,听不见外音。三处枪伤,一人负责一个,毫不紊乱,只微微手抖。
“休克了。”胡杨冷静道。
桑央一愣,望见氧气面罩上隐约起了雾,他一惊,立刻朝窗外喊:“程迦姐!”
但车加速,越开越远。
胡杨道:“把头和肩膀抬起来,20度角!”
涛子抹着眼泪,赶紧照做。
石头火速给腰腹上绑好了止血带,十六立刻把彭野的腿屈起来。
一群人在短短三分钟内做了一切他们能做的事,车厢内突然就安静了。只有车高速行驶时,外边狂暴的风声。
所有人都盯着中央那个面色惨白的男人,胡杨突然想到什么,把自己沾了血又烧出破洞的大衣脱下来盖在彭野身上。一瞬间,达瓦石头涛子全都照样把衣服脱下来捂住彭野。
大家抱着自己,在冷风里咬紧牙关,瑟瑟发抖。胡杨突然想到什么,问何峥的手下:“有药么?”
对方立刻明白,从医药箱里拿出一剂药和注射器。
胡杨咬着嘴唇,狠狠点头:“准备着。”
车在风雪里前行,他们能做的只剩祈祷和等待。
胡杨伸手握住彭野断掉的那截手指,紧紧握住;石头把手覆上去,抱住他的手;达瓦,桑央,涛子,十六,薛非……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带着血,带着泪。
七哥,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