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康城,猫与鼠的游戏(1/2)
1、有法
雪后的小城变成了童话世界。夜里十点多,有法才敢从康城酒吧幽暗的包厢里出来。街上没几个行人了。偶尔碰见个把泡吧的,或者学“野蛮女友”,在树边呕吐,或者卡拉OK回来,裹裹衣领回去,嘴里还哼着“老鼠爱大米”。
有法沿着运河沿岸,走向城北老区。老区就是老区,有点像城市的牛皮癣,污糟糟一团。老式新村住房挤作一块,中间还有许多私自搭建的窝棚。好些地段,路灯都坏了,黑咕隆咚,有点像童话里的黑暗王国。此刻,对吴有法来说,倒是相对安全的去处。他在弯曲的朝阳弄里穿行,没碰到几个行人。偶尔见到一个,他侧身躲到一块非法搭建的琉璃棚下面,或者蹲下,躲到一只烤烧饼的炉子后面,就对付过去了。
往里走,到梅峰山脚,就是向阳小区了。看到那些四层五层的水泥旧楼,有法心里总是涌出一股复杂的情绪。好像胃酸反刍,满嘴的苦涩。发黑的墙体,围墙上的茅草,告诉他二三十年的时光流逝。那些火柴盒式的建筑,曾经以它们的高大挺拔傲视山下的古城。就像穿西装的先生,鄙视衣衫褴褛的农民。连小区的名称,也是时代的产物,向阳——来自于“向阳院”,六七十年代,全国到处都是“向阳院”啊。如今呢,它是城里最老的小区了。五孔板建筑,老新村设计,六十平方小户型,中间有过道,楼与楼之间没有花坛,没有车库,倒有不少违章搭建,哪里还有记忆中的靓丽光鲜?
向阳17号,504。那曾经是他的家。他在酒吧里喝酒时,无意识注视电视荧屏,忽而来了灵感,想到自己还有那么一个去处。那个老家在他搬家之后成了一个堆放杂物的地方,一直保留着。他一兴奋,跑到吧台边,掏出腰里的大钥匙圈,一个个找过去。嗨!老天有眼!居然还真找到了那根生锈的旧钥匙。于是当即决定,熬到半夜,潜入向阳!
弄堂边上还有积雪,已经冻成冰渣,踩上去嘎嘎的响。楼道里大多早已熄灯,只有一两家,大约在看电视,有荧光从窗子里传出来。他心里明白,从前的邻家,应该早就搬走了。这个小区以前住的都是他这样的区县干部,后来有的升迁,有的下海,还有的子女本事大,读书到国外——几乎都搬走了。而想要找他的人,怎么会想到他还会到这种地方来呢!这么想着,脚步也变得坚定了。
回头看看背后,应该没人跟着他。往里走,墙角边的气味浓起来。有刺鼻的鱼腥味,鸡鸭屎臭,还有烤红薯残留的香气。估计有一处临时摊位摆设点,被雪盖住了。再前面是院墙,有法知道那边是居委会,现在不晓得有否改名。门口的宣传窗还是老样,不过上面按了灯。他随便扫了一眼,看到一边有些公示表格,通知,和宣传标语。那些宣传语录有新有旧,旧的是“三个代表”,新的大概叫“八荣八耻”。不远处有家人家在打麻将,哗啦哗啦的声音像下雨似的传出来。他想起之前一个笑话,说三个代表不好,三缺一,四个才能凑足搭子。后来“八荣八耻”,被乡里人戏称为“八雄八雌”。人有点多,可以开四桌了。
为了躲避炫目的灯光,有法加快了步伐。他嘴角不由自主留些微笑,心里感慨时光飞逝。一晃眼,自己离开体制已经十来年啦!
拐过又一个楼房,根据进弄的距离,他几乎本能地认出自己以前的住屋。老区就是老区,路灯总是坏的。当年自己住的时候,这边是全城的样板,供电局局长也住这里,路灯自然长期雪亮雪亮。女儿小燕当年经常躲进路边的冬青丛里,幸亏有路灯,他和老婆总能找到。现在呢,只有残雪的反光,让两边的侧影和中间的门洞变得清晰。
门洞对着弄堂张着黑黑的巨口,五楼窗口自然也是黑乎乎的。楼上有房间转让出租,此时也早已熄灯就寝。
可是两幢楼之间的搭棚,有好几家窗口亮着灯。灯光幽暗,却使他不由往旁边侧身。他记得贴近他们楼道的,是老保安阿三的房间。阿三把自家住房让给了儿子,自己就一直住在那里了。另一家有哗啦哗啦的麻将声传出来。有法四下看看,应该没人注意自己进来。一个闪身,进了门洞。
他踮着脚,像猫一样拾级而上。回自己的家也得像做贼一样,这种境遇他都已经熟悉了。他没空感慨。楼道里有一种早已陌生的潮湿腐烂的气味。墙上应该有触摸感应的路灯,他自然不敢碰它。
往上走,过去的记忆轰轰轰从楼道拐角处涌现出来。女儿露出半个身子,朝他呀呀的叫。她的脸上总是花朵似的笑容。闪现一次,又闪现一次。起先是小不点,小豆芽,后来长大了,高到形似一枝向日葵了,可她还是那样在墙角后面惊讶地笑,他心里就满是酸楚了。背后出现老婆亚男的身影,在门里招呼女儿道:回来!燕子。当心滚下去!-----
然后就是那道熟悉的家门,躲在另一道铁栅门的后面。铁栅门是按照老婆吩咐在入住以后私自装上去的。装在楼梯口,这样楼上的平台变成了自家的私自空间。女儿上去后,就在平台上等他,玩耍。人就是这样,来老地方像翻老照片,过去的景象纷纷跑到眼前来。现在呢,搬家时来不及扔掉的东西堆得满满的,旧花盆,煤气瓶,还有小孩玩具。他掏出手机照着,再找到一条窄路,到了门口。
房门卡塔一响,开了。他拎着包闪身进去,赶快把门关上。屋里一股刺鼻的霉味,扑面而来。不敢开灯,他摸着向前。好在屋里陈设不变,他十分熟悉。他摸着穿过客厅,直奔卧室。他累得快要散架了,急着要上床。自从离开那个海滨城市回得乡来,他像美国大片里的逃往者,且走且逃,风餐露宿,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他此刻耳边咣咣的响,像进了机房。
卧室里朝南的窗户,此时有雪后的夜光瘆人地射进来。床铺上没有毯子,只留着一张棉花垫。他随手打开一边的壁橱,在下面拉出一床旧被子,扔到床上。他实在太累了,顾不得那么多了,侧身倒下去。
被子上的霉味,将他吞没。不远处有猫叫声,嗷——嗷,是那种求偶的声音,把调子拉得很长,使小城的夜晚变得特别幽静,又特别暧昧。
2、小舅子和平
“笃笃!”向阳棋牌的老板娘在门上敲击两下,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只托盘。托盘里是四只冒热气的蓝边小碗。一股香味,从那些小碗里飘过来。和平忍不住抬头,看看小碗,肚子咕咕叫了几声。
“哎哟,今朝抱歉啦。”老板娘讪笑着说,“落雪,不便出去买好东西,煮了点红番瓜颈圆,抱歉哦!”
“好的好的。”和平率先答应道,“点心嘛,能点点心【方言,充饥】就好啦!”
端过碗来,就往嘴里塞圆子。那红番瓜颈圆,应该是“蚕生日”的风俗。天冷,向阳老板就拿它做夜宵了。这刁阿娘儿,精得很,给那些玩大牌的吃好吃的,肉丝年糕,羊肉小面。给他们那些“小巴辣子”,弄点乡下土货糊弄糊弄。不过还好,他喜欢吃番瓜颈圆。吃起来微甜,糯糯的,有劲道。他不是乡下人,小时候这东西吃得少。人往往是这样的,喜新厌旧,与他坐对家的建国,从前是个泥腿子,就不喜欢吃圆子。建国只顾打牌,任由身边的小碗冒热气。
“外头还在落雪吗?”建国开口问。
“不落啦,早就不落啦!”老板娘伸手去拉换气扇的开关,天冷,她开过又关上了,这会儿房间里烟大,她又开着了。
“小区里没人来过吧?”建国又问。
“没人。”老板娘回答,很快又否定自己,“不对,刚才好像有个人进去。”
“有人进去?啥样子的人?”建国追问。
“真有人!你看清楚吗?”和平边嚼边问。
“小区嘛,进进出出不是很正常?”老搭子女阿毛吃着说。
“没----看清楚。”老板娘看他们认真,回答道,“你们,等人有事?”
“有事!”
“那----”老板娘一拍脑门道,“你们明天可以找街道办,调出小区外面的监控。”
“有监控吗?”
“路面监控是有的!”
和平抬头,发现建国正在看他,于是他忍不住开口了:“那还等啥明天?今天——现在,我们就去找人调监控!”
说是街道办,其实是西区派出所。墙上有图案,门口有灯,有值勤的警车停在那里。建国是阿乡,怂人,见了警车脚步变得拖沓。和平心想,人民公安,不服务于人民嘛,怕个鬼!
“算了吧,要不我们明早再来?那么晚了!”
和平不理他,只管往里走。明早再来?我那个前姐夫不早就溜啦!警察有啥好怕的!早些年,警察只会怕我!晚是晚点,可里边一定有人值班啊,否则夜里出事,叫谁来管!
门里右侧,果然有值班室,而且亮着灯。于是他带头过去,凑到窗口,笃笃笃,敲击窗户。
里边有人在看电视,还是个港台剧,里边的演员不好好说话,哇哇喊。
和平伸手再敲门,终于敲出脚步声。值班人出来了,门一开,竟是一个娃娃脸的民警,操着孩子似的尖嗓子问:“啥事?”
“啥事?——报警!”和平故意说。
“报警?哪里出事了?”民警警觉地问。
“是这样,向阳小区,刚才,进了小偷!有人看见的。”
“小偷?那进了几号行窃了?”
“还不清楚,反正是进去了。所以我们想看看小区门口的监控。”
民警看他表情严肃,点头答应,拿过遥控板,朝电视机摁了一下,然后道,“你们跟我来。”
出门往里,开了隔壁一间房间。灯亮处,见到一排电视屏幕。开着了,屏幕里出现好多街道画面,有些幽暗,细看能辨清树木与柏油路面。
“你们说,小偷大概几点进的向阳?”民警操纵着开关问。
“就刚才,十点一刻样子吧。”
“好,你们帮我一起看着。”
黑乎乎的画面,像过去的黑白照片,零度下的寒夜,除了树木的阴影,哪里见得到移动的东西!往后,再往后,画面只是不变,除了固定的街道,就是定型的小区大门。
“好啦!没有!”民警道,“那么天寒地冻的,那么深更半夜的,不是像你们这样的麻将迷,哪里还会不回家,不钻入被窝呀?”
突然,建国叫起来:“来了!来了!”
和平赶忙凑近了细看,哪里呢?
建国拿手指着一块荧屏中的树影,叫道:“快看!在树下面!”
和平顺着建国的手指,果然看到一个黑影在移动,移动的方向,是前往小区大门。他一下子激动起来,心跳砰砰的。好啊!害人精,你总算露脸啦!今天看我们怎么收拾你!他的手不知不觉捏成了拳头。
“等等,能不能把镜头拉近一点?”建国也激动了,摩拳擦掌的。
“不能。等他出来到门口,就看得清了。”
黑影在移动,很快,就到了小区门口。那个人开始显出外形。穿着一件黑尼制风衣,领子高耸,看不清面孔。但是,看他的身高体形,他走路的姿势,建国与和平同时叫出来:“是他!就是他!”
“啥意思?”民警意外了,“这小偷你们认识?”
“不不!”他伸手跟民警示意,“对不起,我们找这个人有事!”
拉着建国,就往屋外跑。
3、有法
他在恍惚中听到一阵敲门声,笃笃笃,笃笃笃。然后不知怎么一来,房门开了。一群人涌进来,里边有许多熟悉的面孔,他第一个老婆汪亚男,小舅子和平,他的两个姐姐与姐夫,以及姐夫的七大姑八大姨,闹哄哄鱼贯而入。在他们身后,还进来一高一矮两个追击他的恶徒。
他一阵慌张,在屋里急得像一只无头苍蝇,赶忙将自己躲到窗帘后面。这窗帘上一股浓浓的霉味。进来的人群情激动,囔囔着要他出去。他知道自己这会儿出去,女人会张牙舞爪,像一群土狼对付一头麋鹿,把他撕碎。那些男人们,则个个像保镖,随时准备出手,把他摁住。最危险的,是那两个恶徒,他们怎么会忽然冒出来的呢?他们手里是有刀的。那个矮子腰里一把杀猪刀闪着雪亮的光。
心里一阵委屈,他恨不得索性冲出去,跟他们理论。“良心”。他想到一个简单的词儿。跟那群人讲理,只能用最简单的词。他怒火万丈,吼道,你们摸摸自己胸口,到底还有没有良心?老子发达兴盛时侯,你们像一群蝗虫,哗啦啦聚拢来,吃老子的肉,喝老子的血;现在老子倒了,你们又像一群秃鹫,来吞吃老子这把老骨头。
他们不予理睬,只是合拢过来。
可是他迈不出步,两只脚好像浸入水里,有稠稠的阻力。然后他想到了逃跑,有理难诉,自己也不能束手待毙啊!他一转身,两只脚却似乎被浇铸在地上一般。他忽然明白身后应该是窗户,要不干脆爬到窗上去。窗外有小块窗台,自己可以躲身在那里。
窗外是黑黑的夜空,此时早已雪霁。无数贼亮贼亮的星星,像半夜的猫眼似的闪光。他脚一蹬,上了窗台。一阵寒意袭来,他感觉自己全身赤裸,似乎浸在水里。再看自己穿着的内衣,怎么竟是蓝色紧身衫?自己怎么竟成了一个超人?他脑中一阵晕眩,想道,既是超人,我何不飞着逃跑!
于是他纵身一跃,扑入黑黑的夜空,飞起来,飞起来。猛感觉胳膊撞在某个硬物上【墙角?】然后人坠落而下,直落到床上——发现原来是做了一个梦。
笃笃笃,笃笃笃。门外的敲击声却是真真的,不是梦里。他猛地醒悟过来,发现蹬开了棉被,露出半个身子。一阵寒意像湿毛巾似的,裹住裸露的部分。敲门声清晰地传过来,好像砸在耳畔,使他脑子里嗡嗡的响。
“开门!有法。”是姐夫建国的声音。
“开门!我们晓得你在里边。开门!”浪荡鬼和平囔囔。
他猛地裹着被子坐起来,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刚才梦里的情景重现了,像电影中的闪回镜头。好在找他的人还没进来,好在自己还没跳下窗户。可是,他们已经知道回到这里。他们堵在外面了,自己该如何是好?
他们是怎么知道自己进来的呢?他想不出来。这么冷的下雪天,这么静的年底夜晚,他们怎么会长期候在这里?莫非两个追债人跟我来了,也等在外面,让两个老子的亲戚来敲门?
“开门!我们晓得你在里边。开门!”
“开门!有法。”
啪啪啪!啪啪啪!换成了手掌拍击的声音。
他环顾四周,想不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出处和逃跑的路径。此刻能做的,只有不做声,外面动静再大,也不给一点反应,让外面的人以为判断失误,以为他根本没来过。就像小时候好些碰到的虫子,遇到危险就缩成一团,让人误以为是一粒鸟屎,借此逃命。
“开门!有法。”
“开门!我们晓得你在里边。开门吧!”
他们还真是不折不饶,坚持不懈,不过喊声慢慢放低了。敲击也渐渐停息。有法开始感觉困倦,脖子里好像挂了重物,让头颅弯下去。他裹着被子倒下去,把自己卷在被窝里,连面孔都埋在里边。被子上浓浓的霉味,又直冲他的鼻孔。他顾不得许多,用力闭上眼睛,让自己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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