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访谈资料(1/2)
1、阿珍
你是啥人?嗯?我阿弟的朋友!啥辰光的朋友?哦,滨海的做金融的新朋友,你叫——阿兴?哦!过年回家探亲,顺便过来看看伊。那既然是我阿弟做生意那边回来的,你倒讲讲看,伊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落到今朝这步田地?资金问题?当然喽,简单讲法,都是资金问题。小到一家人家,大到整个地方,跟河里的水一样,要源源不断。但是,小池塘要靠天落水,弄不好会干,大江大湖呢?总不会一下子断水干掉吧!
形势跟政策?那政策跟天气一样,时常在变吗?人事变动?变动不是经常的事吗?机关衙门嘛,当官的跟麻将里的百搭一样,可不要搭来搭去嘛!关键是我阿弟头脑发热,意气用事?奥哟,那也是舌头上打个滚,此一时彼一时,昨天还说啥?场面上,报纸上,叫“抓住机遇,迎接挑战”;私底下,叫“富贵险中求”。今朝呢,就说伊冲动,盲目,只顾养卵子不顾养性命,是伐?
你的意思我晓得了,反正是我阿弟性格上有问题。我跟你讲,那是对我阿弟不了解。我阿弟有法,是一个最懂得守规矩的人。不单是因为他当过兵,是军人出生,还因为我老爸的教育。
是啊!我老爸绰号“诸葛亮祥生”,在吴村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伊是解放前从北方过来的有身份人家,识文断字,一肚子墨水。最关键的,是他对我们子女要求特别严格。是啊!要打的。敲头颈节【方言,后脑勺】,钉毛栗子,打手心。我和阿姐是女的,他手段要软一些,阿弟是男的,犯了错就有得苦吃了。我老爸专门为阿弟准备一根桑条,剥了皮,刮了节,抽起来有弹性,不出血,痛得要命。伊责罚起来总归有道理的,譬如说,“小时偷一只钉,长大偷块金”,“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老妈不敢阻止,只有窝在一边哭。他在一边责骂: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棒头上出孝子,筷头上出忤逆”,懂不懂?
怎么?讲个例子给你听听?其实都是一些细小的事情,我老爸喜欢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呀,老爱上纲上线——伊自己那时候被人家在外头上纲上线呢,动不动拉到镇上去陪斗,回到家里,对儿子,老是提高觉悟和要求。譬如阿弟捡了一个鸡蛋,说不清来源,伊就紧追不舍,追问鸡蛋来源。阿弟说,路上捡的。伊就说,骗人,是你偷的。然后就打,打得阿弟讨饶为止。
记得有一回,是阿弟不小心把***像章后面的别针弄坏了。阿弟害怕,“扮私房”【方言,私藏】,结果让茂才老师告诉了老爸。这下好啦!毁坏主席像章,又坏学校规矩。当天夜里,我爸搬一张条凳,放在天井里,命令有法过去,趴在条凳上,褪下裤子,露出小屁股。然后,他拿起桑条,亲手执行“家法”。
那辰光有法几岁?不到十岁。屁股上的皮肤,跟蛋白一样嫩。桑条多少坚韧啊,抽一下,唰,拱起一条血痕!抽一下,又一条!我到现在还记得阿弟的叫声,桑条的鞭打声,老妈的哭声,还有我和姐姐的一阵阵触电似的颤栗。
你还休说,我老爸的教法是有效的。我阿弟有法小辰光在家里在学校,都是一个最最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伊守时、勤快、礼貌,内向、老成、柔顺。伊是学完***又学**,学完**又学蔡永祥,当了五好学生,又当三好学生。
只不过读到高年级时候,学校里反对师道尊严,反对右倾翻案,反对白专道路,鼓励造反、闹事、革命行动,我老爸呢,偏偏又成了四类分子,我弟弟这个好学生,规矩反被规矩误,结果是没有好结果,初中读完,没能再出去读高中,回乡了。直到后来当兵出去,才有了进步的机会。
2、吴有法日记几则
1979年11月26日。晴。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我光荣入伍了。
一大早,民兵连长有福就带着人武部的人来了,送来整套的军装和一个简易的被包。我当时刚刚洗漱完毕,也就赶快换衣服。上装有点大,滴绿滴绿的,穿上感觉自己魁梧不少。军裤更是肥大,套进去“空桶空桶”的。黄球鞋却嫌小,套上去夹脚。我妈说,鞋子紧点好,跟脚,穿几天就宽松了。最后是戴上军帽——帽子一戴,往家里洗漱间墙上的镜子前一站,绿衣绿裤,领章帽徽,我是真正感觉成一名正式的人民解放军战士了。
家里东西一概不让带,我擅自作主,往小被包里塞了一本《普希金诗选》。
大队派人敲锣打鼓来到我家,所有邻居全都跑过来看我,脸上都洋溢着欢笑。有福还亲手给我戴上大红花,他是个“借手卵子”[方言,左撇子],花都戴歪了,惹得大家笑翻了。只有我家人不笑,临出门时候,老妈干脆躲在前门后面大哭,两个姐姐赶忙在旁边劝慰。又惹看热闹的邻居哄笑。
到街上,公社给我们开了欢送会。我们一共六个新兵,全都军衣军裤,胸口拱着大红花,像做新郎官似的兴奋,别扭,背着被包,排着队,在锣鼓声中接受大家的检阅。然后在带教官的带领下,我们一个接一个,上了运兵船,在鞭炮声中,离开了钟镇。
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告别家乡,河边的田野一望无际,有秋冬的荒芜与辽阔,我心里却充满壮志豪情,默念雪莱的诗句: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
在县人武部集中以后,像我们这样的新兵就有了两百多个,闹哄哄地像剧场一般了。开会,然后带教官把我们分成几组,一组组地带走,先是特种兵,雷达兵,潜水兵,特警,援藏兵,等等,最后剩下我们一大批普通兵,又带上一艏运兵船。
运河里走一个小时,到达杭州城站,带教官带我们上了火车。火车载着我们的歌声与笑声往南,往南,驰骋在宁绍平原上。我们新兵一直兴奋得像是打了吗啡,我却很快厌倦了,一路看窗外诗意的风景。
到宁波后又是坐船,在海上颠呀颠呀颠了几个小时,到天黑的时候,转过一个一个山脚,到了这里的海边。带教说,你们是分得最近的,不出省,以后部队就在这个海边。可是我看看这边的沙地,树木,已完全不同我们老家的景象。
对我来说,这里已经是天涯海角,这辈子还没来过这么远的地方。
到了营地,安排了营房,很高兴还有书桌,可以偷闲写点日记。今天一天都很兴奋,一坐下来,眼前全是热闹场面哗哗的涌过。可是,现在却不由想到了老妈。她躲在门后大哭,我看不到那张哭丧的脸,只听到声音,有点像老爸去世时的哭嚎,沙沙哑哑的,揪人心肝肠子的。
我知道老妈为啥哭得伤心,是怕我被送到南方前线。尽管我们晓得前线战事已结束,可她还怕战火再烧起来。
夜深人静,我胸中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从今天起,我正式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我将怀着一片赤胆忠心,誓死保家卫国!如果有一天需要我们上前线,我将面不改色心不跳,勇往直前!
1980年10月8日。晴。今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早晨操练之后,班长突然拿出一张奖状,交到我手里。我展开一看,是团部的板报评比,我负责的版面获得了一等奖。班长说,这是全班的光荣,也是一排的荣誉。班长同时通知我,晚上参加连里的会议。
板报设计和写作,是我到部队后第一个接收的任务,第一次报到签名,排长已经相中我了,说我的字秀气,架子好,是个当宣传干事的好料。以后排里的板报,就成了我的自留地。激动人心的八十年代到来啦。我当然十分看重这个革命阵地。一年来我勤勤恳恳奋发努力,关心国际国内形势,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主动宣传党的指导思想与拨乱反正的方针政策。同时,我也借此读了不少书,尤其是一些新潮诗人的诗歌。这些新诗太新奇,太刺激了。跟我以前读过的普希金泰戈尔完全不同,也跟后来看到的李季郭小川很不一样。它们有很多被叫做意象的东西,它们晦涩、朦胧,像一个个浑浊的水晶球似的。我随便挑了几个意象,凑了几句,就成了一首赞美祖国的诗。我把它放在板报里了,没想到,居然拿到了一等奖。班长说,你继承了我党优良传统,有革命诗人的豪情与气魄。把我说得脸发烧,浑身发热。
一天兴奋地熬到晚上,跟着排长到了连里。发现那是一个党组会议。连长,指导员,各排排长全体出席,还有几个像我一样的新兵。领导们讲话以后,副连长宣布一个惊人的决定,一些新兵,将被确定为预备党员。他用带苏北腔的普通话宣布名字。当报到我的名字时,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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