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访谈资料(1/2)
老杨【门卫】
老板,我跟你讲,我有个办法对付猪头阿王。啥办法?讲起来,要先说说猪头阿王跟伊屋里的人。
阿王这“肥尸”,跟我同是杨家湾人,我是看着伊长大的。伊拉老头子桂法,同我是赤卵朋友。桂法绰号“酒醉子”,“酒醉子桂法”。桂法本来是个老实户头,生产队辰光干活卖力,人称“做煞乌龟”。有一回被人推荐去管队里的机埠,偏偏不巧,后村的一只马达被人偷去了。队里报了案,上面派人查了很久,都没查出结果。之后村里传出话来,说是桂法自家做了手脚,是监守自盗。这下好啦,桂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有一段跟个“毒头”【疯子】似的,见人就跟人说,那天几点几点伊在啥地方干啥。人家听了就笑笑,不说相信,也不说不信。桂法急啦,跟人说不清了。然后就开始喝酒,天天喝得醉醺醺的,然后抓住一个,就跟人家说那天几点几点他在啥地方干啥;抓住一个,就跟人家说那天几点几点他在啥地方干啥。弄得人人都躲伊,包括伊的儿子阿王。
我再跟你说说阿王。这户头小辰光发育早,十二岁就出卵毛了。那时候村里小孩都在龙溪里脱光了游水,伊老早不肯光屁股了。老头子是“酒醉子”,不管伊,伊读书不上心,逃学,找对象,这辰光得了“猪头阿王”这个绰号。长到靠廿岁,嗨嗨,才发现发育太早了,十六岁就长足,嘴边都生胡子,这身板就横着长,跟人家一比,有点像矮子跟班了。懒惰,馋痨,贪玩,一日到夜泡网吧。
直到有一年,伊姆妈被伊“酒醉子”阿爸打了一顿,突然跟人家跑了。后来听说是做啥传销去了,一去不回。没隔多少辰光,“酒醉子桂法”也出事体了。从镇上回村里,不晓得怎么一来,被一辆挖机带到路边渠道里。渠道水浅,不过齐腰深,“酒醉子”居然淹死在里边了。
一夜之间,阿王成了孤儿了。
还好,开挖机的有钞票,赔了四十万。十年前,四十万不错去了。
这件事对阿王打击很大啊。人嘛,经历父母丧亡都是大灾难,伤筋动骨的。之后几年阿王长大了,规矩了。在镇里大公司“振兴木业”寻了个管仓库的工作,天天早出晚归上班。
嗨,有句话叫“狗改不了吃屎”,人啊,有些秉性是改不了的。阿王日里上班,夜里开始跟人去玩牌。跟你讲,有些人哪,天生没有“打算”。不像你们做老板的,进厂多少,成本多少,卖出多少,除去工资、税收、能耗等等,最终能赚多少,都有一个打算。有的人天生没有。譬如玩牌,有多少实力,就玩多少大小;还有更重要的,牌风牌运,时好时坏,钞票一会儿赢得很多,一会儿又输光,潮水那么来,潮水那么去。那么你的主意要好,今天赢了,见好就收;明早不顺,趁早收手。对吧?聪明人都懂这个道理。
但是阿王不懂。这就叫没有“打算”。好,四十万洋钿,不知不觉,输进去啦。之后没有钞票啦,只有等上班工资过日脚了。工资一发,还是忍不住,小来来,结果怎么样,半个月不到,把一个月工资都输光了。这辰光填了个绰号“倒头光阿王”。这是另外一种没“打算”。
像伊这种人,个个村坊都有,过去旧社会叫“白相人”,现在叫“混混”“拖鞋爿”。原先还有田地产业,吃不饱饿不死,如今好些镶边街上,连土地都划掉了,都上班了,连口水都要出钱买了。再没打算,就麻烦了。
没钞票了,下半月怎么办?跟人借钱!今天跟这个借,明天跟那个借。说下月发了工资还。下月发了工资,又扎进赌场里去啦。一输,还不出钱了,再借,找没借过的人去借。直到最后,厂里十有八九,或多或少,都借他钱了。他呆不住,逃出去了。不晓得现在这个“肥尸”在作啥营生,东来西去,一年也不见几回。估计没啥好事情。
前两年阴历过年,伊会到村里亮亮相,有铜钿了,叫一群狐朋狗友上镇上酒鬼,吃龙虾,吃甲鱼,撑场面赚面子;没铜钿了,像只瘪三,一家家蹭饭吃。烟瘾来了,香烟屁股都要拾起来吃几口。
年一过,邻居都要春耕啦。他哪里还管他家田地,跑得无影无踪了。
老板,伊盯着你,是人家指使的吧?我跟你讲,我说的办法,就是跟伊谈谈,给他一点好处,让伊放开你。伊那种人,有奶便是娘,替人家当狗,扔给伊一块骨头,伊就专心致志啃骨头啦。
你要是不便,我来帮你谈。我不要你啥报酬,弄根香烟吃吃就够啦!
吴有法日记两则
1987年3月12日。阴。工作太忙,多日未写日记。今天遇到一件要事,苦于无人可以商量,睡前把它们写下来。
午饭后,办公室范大姐忽然把我叫出去,塞给我两张电影票,关照我:“电影时间是明晚八点,作为男方,你提早半个小时到影院门口去等姑娘,买点吃的,玉米花话梅糖或者傻子瓜子;再买上一束花——这叫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相结合。”
我惶然看着影票,不知该不该接过来。范大姐急了,嚷道:“喂喂,你是军人哎,怎么也扭扭捏捏?我可是咱们文化局的月老,市里婚介所的顾问啊。我一双眼睛是很‘毒’的,老早看出你不是池中之物,你需要这份婚姻。好风借力,晓得伐?”
我不知说啥为好。范大姐介绍的对象,县官女儿,一院医生,与我一个农村人相差太远,我一直不敢多想,也以为范大姐只是逗趣,谁想她热心而立刻行动?
我接过影票,心里还有犹豫,私下想,范姐,你说我非池中之物,不敢当啊!一个人进了机关,便是林黛玉进了大观园,需处处谦虚谨慎为要,岂能那般张狂。细想来,大约是我常常读点诗歌,或者偶尔读哲学书籍之故吧。
偏偏这个时候,我们文化局后面的院子里,有几个人在放风筝。有的风筝已经飘过院墙,飞上蓝天,有的还没有探头,摇摇晃晃,沉沉浮浮。范大姐看见了,借题发挥,问我:“小吴,你看那些风筝,晓得为啥有的能一飞冲天,有的却摇晃沉浮,老是上不去?”
我当时没有回答,直到晚上,才有了些许领悟。
我从小不曾放过风筝,没有想过这个原理。总觉得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风筝飞得再高,总有一根线牵着——这样的常理。
此刻我却忽然悟到范大姐说的现象,风筝需要借到风力,才能飞得起来;只有到了超过院墙的高度,才能趋向平稳,在上面自由翱翔。就是说,需要一定的高度,需要相应的外力。
1988年12月20日。晴。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还是爬起来写几句。
单身日子快要结束了,忽而想起拉伯雷一个关于婚姻的故事,巴奴越在婚前跟邦太葛吕哀谈婚前的纠结。我此刻心里也出现了巴奴越和邦太葛吕哀。
邦太葛吕哀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兄啊,你由农民到军人,再到复员成为一名干部,如今步入婚姻殿堂,乃是顺理成章之事啊。
巴奴越说,是啊,但是我刚刚看了钱钟书的《围城》,感觉他说婚姻是一座围城,很是贴切。我不知道该不该立刻跨进围城啊。
邦太葛吕哀说,嗯,有道理,恋爱不妨随便谈,结婚还是慎重些好!
巴奴越说:可是,我已经26岁了,开年27,吴村的同龄人,小孩子都在晒谷场上跑了。
邦太葛吕哀说:那好,你抓紧结婚就是了。早生儿子早得福。
巴奴越说:可是,我到现在——下个月就要办喜事了,还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爱她?我怕结了婚,琐碎事情一多,磕磕绊绊,更没有爱意了。
邦太葛吕哀说:天哪,那你就不要结婚吧。
巴奴越说:可是,我那位,汪亚男汪医生,大我三个月,比我还急呢;更何况她可是大人汪主席的千金,别人家都说我是做乘龙快婿驸马爷,哪能摆架子拖延!
邦太葛吕哀说:天哪,那你就抓紧结婚吧。
巴奴越说:可是,我还是忐忑不安,连我家里老妈都不放心,两亲家地位太悬殊,我妈从乡下上来,到汪家那份不自在哦,做个老妈子都嫌寒碜。我见了老丈人,也是像小时候见了先生似的。
邦太葛吕哀说:天哪,那你就不要结婚吧。
巴奴越说:可是,我已经被汪亚男“拿下”了,她已经“有了”,我身负男人责任,没有选择了啊!更何况,有了那样的老丈人,才能让我好风借力,踏上仕途!
邦太葛吕哀说:天哪,那你还有啥说的,抓紧结婚吧。
玉莲【一】
你说啥呀,我还旧情难忘?乱嚼胡道!脸红了?那不是一大早颠来颠去,又叫船又叫车,忙嘛!你看,本来还冷得缩缩动,这一来,热得身上都出汗了。好啦!人跑掉了,安耽【方言,放心】了。你说说这个人,过去就这样,像影片中的武侠,轰一下,来了;待一个时辰,唰,又人间蒸发,走了。后来跟我离了婚,就连这一“轰”一“唰”,全都不见了,只剩下女儿,还有抚养费让他交,像一个风筝线,还牵着。啥人想,今朝又来这么一出!
吴有法是我的前世冤家!说起来,他还是我半个老乡呐!为啥说半个?我爸妈作为右派下乡,在钟镇吴村呆过很多年。我是生在吴村的。当然喽,我比他小交关【很多】。他不认得我。我留存他唯一的记忆,也只是他当兵穿军装的样子——后来想想,多年后再交往跟他很亲热,跟那点有关系。
后来我爸平反,我们也离开了吴村,回到仙潭。本来像两颗不同天体的行星,永远在各自轨道飞行,永远不可能交汇。吴村不是我老家,是我爸的伤心地——过年过节都不会再去。
嗨!冤家就是冤家!十几年后在康城又碰上了!
大学毕业,我那个冬烘脑袋的老爸逼着我回来,找了个叫做“物资公司”的国家单位工作。不到一年,“物资”“粮食”“外贸”等国字号相继解散了。
去哪里?我能去哪里呢?当时有许多人去海南,我连杭州都去不了。我爸妈不让。“物资”贾经理把我介绍到“皇家娱乐”,那是原县委招待所改造而成的。
到现在我还记得去报到那天的情景。九月初三,梅峰山下,老招待所像座城堡。路边全是桂树,桂花香味那个浓啊,鼻子管【注:鼻子】都要掉下来。进门之前,心砰砰跳。楼道里有熏人的烟味,有遗落的酒瓶,也有比桂花浓郁的香水味。转弯口有面落地镜子,我照一下自己,感觉别扭得起一身鸡皮疙瘩。贾经理嫌我太土,要我抹了口红,那红色显得刺目,弄得嘴巴跟鸡屁股似的,跟我一身的学生裙很不相称。
进门才知道,一楼是饭店,二楼是棋牌之类,三楼是歌舞厅。经理室在二楼,楼道到底。楼道里油漆味道很浓,夏日里装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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