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雪后的城北市场(1/2)
1、有法
上车以后,有法立刻面临一个问题:去哪里?
司机起先问他,他只是回答:开出镇子再说。到了镇外的运河桥上,面对两条分岔的大路,司机又发问,他只好选择了:“走吧!给我跑一趟杭州!”说着摸摸左边胸口。
“杭州?”司机回头看他一眼,点头道,“大过年的,涨价嘞。”
“杭州。”
他听得自己确认道。不去杭州,难道再回康城?或者回钟镇?那岂不自投罗网!过年过年,对生意人来说,年关难过!一般的生意人尚且日脚难过,何况像他这等翻船的倒霉蛋!他还能再出现在老家的街头巷尾吗?
他想到了自己口袋里的钱。心里简单一计算,不免有些发慌。回乡一趟,给母亲换一个好的骨灰盒,又加住店吃饭打车,去掉好几千。刚才临走一激动,抓一把钱给玉莲,也不知给了多少。自己的银行卡早就冻结,不曾冻住的只有给两个女儿的卡,如今存钱也已取空。这样下去,如果自己还漂泊,还能坚持多久?
“一钱逼死英雄汉”。“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街头无人问”。妈的,老子啥时候也落得如此地步,要为填肚子和车马费发愁!
车子下桥,往南转弯,径直往杭州方向而去。有法侧脸看车窗外面,发现天上又变得灰蒙蒙的。刚才清早还红霞漫天呢,竟应了“朝霞不出门”的话。这零八年冬天也是怪异,往年难得下雪,今年却是“雪顶伴”,一场接着一场。莫非有灾祸来临?要是真有大灾,倒也挺好,反正活着没意思,要死大家一起死!
可是看窗外的景致,倒有日新月异的意思。马路拓宽了,中间弄出个绿化带,尽管是冬天,照样有绿色。甚至有冬梅,在寒风中怒放出粉的红的小花。不远处,贴着公路,新筑出一段高架铁路,水泥架子耸着延伸,据说那是高铁。再往一边看,乡镇与城市有些分辨不清了,都是尖顶别墅,都是盒式小高层。往前有农村,田野,池塘和树林都只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眨眼就移过去。
然后会出现一片巨大的厂房,烟囱高耸,冒着白的灰的烟,盘旋而上,久久不散,似乎就是这些白烟灰烟,涂抹了天空。有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即便关着车窗,也能闻得到。
厂房过后是一个古镇,公路绕着镇子而过,只见镇外的高楼,停车场,加油站,收费站,乱哄哄蜂拥而来。再往前,是一个庞大的住宅区。有高大的围墙,绿树成荫,有气派的大门,小车进出。有法漠然地看着外面,感觉有些恍惚。这是窗外的景致,跟自己无关。可是曾几何时,就是那样的小区,是自己的,是我的王国!
不知觉中,他又把手伸入风衣内口袋。手指摸索着,发现袋里只剩了不多几张“老人头”。他本能地想到,付了打车钱,自己怕是所剩无几了。于是拿拇指指甲狠狠掐了食指一把,恨自己太没打算,一冲动竟然把自家那点活命钱都给了玉莲。可见女人总是红颜祸水,害人不浅哪。他想到抽烟,可是口袋里没烟,空调车里怕也不便抽,于是掏出袋里的手机,开始翻看。
他的手机还是那只诺基亚,自己的号码却是换过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它只是他的钟表,用来看个时间。这次回来,情急之下已经用了两回。玉莲恐怕不会泄露,二姐那里却有危险。那个贪财的建国姐夫,说不定啥时候像狗鼻子一般灵敏地嗅出味道,翻出他的号码,然后找人给他定位。安全起见,到杭州就得换一个号码卡。
他按动按键,里边翻出一些熟悉的名字来。那些号码是拷在机子里的,之前他更换手机,总要让人先复制号码,以便联系时使用。现在他看着这些名字,突然觉得陌生起来。他连按键翻动的动作都变得笨拙了。用进废退嘛!那些名字一出来,他的眼前不免出现对应的脸。有的笑着,有的怒目圆睁。还有的对不上号,只是一个名字,或者一个职务,甚至一个绰号。譬如“杨厅”、“厉总”、“汤瞎子”、“周扒皮”、“女阿毛”。天知道是在哪个饭局歌厅碰面时留下的,存下后没再联系过。
他下意识地翻动号码,很快变成了有目的的行动。他侧头看司机,问道:“师傅,有纸和笔吗?”
司机点头,弯腰从方向盘下面的格子里掏出一只水笔,递给他,说:“没纸。要不这样,我给你打个票?”
他马上叫好,拿过水笔试笔尖。车子打票机咔咔咔咔,吐出一条票来。司机撕了,递给他。
他把票展开,放好,一只手拿笔,一只手翻手机,开始工作。
该记哪些人名或者号码呢?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写道:“近。”开始往下记号码。他自己心里明白,这个“近”,也就是马上要联系的人。譬如吴有财,那是吴村老乡,大财主,他公司在乡下,办公在康城,居住在杭州——狡兔三窟;又如“三德子”,那是以前的哥们,现在在杭州做外贸;“小章明”,那是过去的下级,下海后自己在省城弄医药公司,据说发达得厉害。找他们,就是为了救燃眉之急:“一钱逼死英雄汉”哪。
为求保险,他选了又选,写了六个名字。其中有两个女子,一个浙北灯具的女老板,从前的情人;另一个是阿珠妹妹。不是亲妹,胜似亲妹。如今哥哥有难,她恐怕会出手相助。
然后再在下面写一个“远”字。那远的目标他一直搁在心里,之前要回家,要过年,没有顾得上。如今必须行动了。他必须回到自己翻船的地方去,必须找到东山再起的路径,逢山开路,遇河架桥,烧香拜佛,为自己寻求翻身的途径。于是他写上,“孙市长”,“高院长”,“谭总工”,“洪律师”-----最后,连那个把他逼到绝境的“阿旺”都写上了。
写完后,他放下笔,把那张长票拦腰撕短。然后,先把那张写着“远”的字条塞进内衣口袋,心里对自己说:这个要从长计议,必须谨慎出击,做不成死不瞑目啊!再把写“近”的字条放进外衣口袋,对自己说,到杭州就联系,救救急!要不然过几天就得露宿街头啦!
2、阿兴
阿兴伸出长长的右手,想拦截来去的绿色出租。那些出租像一条条金鱼似的在马路里穿梭,不理睬他。他又伸出左手,去搓搓冻木的右手。见到再来一辆绿色的士,他又向它招手。这狗日的杭城出租,十有八九是载着人的。偶尔见到一辆空车,大概也是被人用刚推行的“嘀嘀”打好的,见了他,一扭屁股,呜地一下开走了。
好不容易叫到一辆,嘎吱一声,车停了。阿兴拉开车门上去。车里有暖气,热烘烘的。车门关上,司机启动马达,回头问道:“去拉里?师傅。”是个本地司机,操杭州话。他的脸也是杭州人风格,蛮细巧,张国荣式的。
阿兴想到阿王的电话,说已经发现吴有法。这阿王小儿,嘴边没毛办事不牢,要他盯梢,不晓得盯不盯的住?
“你给我直接送到康城仙潭吧。”他答道。他想着早点赶过去。
“跑康城三百。师傅。”司机冷冷的说。
“三百?”他不由嘟哝一声。坐公交是十五块。三百也未免太辣手了。
“三百呀。平常两百,个么过年呀,加一百——你不相信找人家好啦!”
他马上想到自己到杭城来办事,债没讨到,钱花掉不少。三百换十五,不过早到一个小时。若是阿王能盯住,差一个钟头应该不是事。要是没盯住,岂不又花一笔冤枉钱!想着,他终于开口道:“那这样,把我送到长途车站吧。”
“随你。”司机说着拉下计费器,扳动自动档,把车加大油门。
阿兴顺着车窗扫视大街。年关就是年关,街上的行人比平日里多得多。路边还有积雪,阳光一照,所有店面都亮堂堂的。行人脸上露出喜气,一个个好像都得了大红包似的。不少人拎着大小纸盒,像是送丈母娘的礼品。也有纸盒上有卡通图案,那是给孩子的玩具。阿兴看着这些,心里灰灰的。他娘的过年有啥好!一进腊月,人就像狗一样天天被赶出来。盯人的行踪,求爷爷告奶奶,看人的脸色。外人看你是黄世仁,其实你得像孙子似的求人家杨白劳。他娘的过年有啥好!再想想老板阿旺,说是讨债公司,替人追债,像个阎王爷。其实他拿了别人的钱,日子也不好过。他是跟人签了合同的,讨不到债,延迟债款,都要损失,减少提成或者佣金。过年是他的关键时段,像学生参加高考,日子难过。所以离年夜越近,他催的越紧,终于青肚皮本色露出来,电话骂道:“盯紧,死缠,狗日的,抓住了不给,给他放血!”
阿兴想到此摇摇头,老子上有老下有小,不比阿王,要捅刀子,让阿王去做吧。回电话时却答应道:“有数啦!”
车子开了一段,堵车了。阿兴忍不住,摇下车窗,把头探到外面去。前面的车子排成一条长龙,不像是正常的红灯停留。有人不耐心,嘟嘟嘟嘟按起喇叭来。前面有辆公交,干脆开了门,让旅客下车了。路上有许多电瓶车自行车,绕着汽车钻来钻去。这阵势,让阿兴想起一群蚂蚁围绕几只死掉的苍蝇。那些蚂蚁在忙碌,而苍蝇已经动弹不得,瘫倒在路上。
司机关掉引擎,打开收音机,听起播音来。里边是一场NBA的比赛。看司机的表情,是司空见惯不以为意。而阿兴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么等下去,啥时候到车站,啥时候坐上去仙潭的车?他回身坐好,过上几分钟,又忍不住探头看前面。他掏出手机,不时地看时间。心里也像是堵住了,气都喘不过来。他感觉自己的一生有点像此刻的情景,时时被堵住。在他该读书走出家门的时候,考大学取消了;在他该出去工作时候,被一片红赶到农村了;在他回城后再次工作时,单位解散,下岗再就业,条条大路都堵得死死的。每次遇到这种境遇,他就想到自己的身世,甚至想到母亲的一句劝慰的话:“兴啊,这都是命!我生你的时候都是难产,不顺,你就受着吧。”
收音机里那个播音还是起劲地说着。“科比”怎么怎么,“大鲨鱼”如何如何。还说到“圣诞大战”。好像那些个篮球明星会送他一个红包似的。司机没有红包进账,照样滋滋蜜蜜,听到高兴处拍一下方向盘。阿兴听了几句,终究想别的心事,没听进去。狗日的他们伸伸手指头,出一回场,够我们干一年的。阿兴此时不由想到他的女儿。女儿现在也像是堵在了这条路上:她要读外语学校,要出国读书,可是公费如今已近取消,自费的话,她老爸哪来那么多钱!阿兴感觉自己此时就是那个无力的交警,想为女儿出力,可自己没这个实力。就像这个城市,知道交通已近瘫痪,可是地铁还不够实用。他曾经学自己母亲,对女儿说:“囡囡,走不通我们就不出去了。干嘛一定要出去!”
现在一想,不出国固然可以,不出门不行啊!你不想走得远远的,就得在这里被堵得死死的啊!还是母亲的话对:受着吧!
受着,等待机会。譬如那个吴有法,阿王不是碰到了嘛!这就是机会,是老天开眼。他吴有法一条大鳄,怎么说都会有油水可以榨取,老话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他拿出一部分债款,我们的年就好过了。等着吧。
等了不知多久,车子终于又启动了。路上嘀嘀嘀响成一片。开过路口时,见到几个交警在路边挥动手臂。然后轮子吱吱吱吱轻快地响起来。
“还好,今朝堵得不结棍。”司机开口道,“头毛【注:先前】在浣纱路,堵了三个钟头。”
“嗯,还好还好。”阿兴应和道,“再堵下去,就耽误我回去啦。”
收音机里广播还在继续,已经打倒第三节了,就是说,足足堵了三十几分钟了。人就是这样,堵得再长时间,一旦启动,心情自然会好起来。就像十年文革,尽管灾难深重,一旦过去,大家就渐渐把它忘了。眼前只有女儿的事情,不能忘记,必须给她筹备资金,让她读外校,将来好出国。老子自己,已经彻底耽误荒废;女儿的这条道路,是耽误不得的。
长途车站转眼就到。拐过一条马路,见对面有个出口,路边停满各种车辆,行人背着大包小包,在车子边穿梭。往里,一个小小停车场,全是人,人,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这里了。阿兴想到一个词:“春运”。他娘的,赶上春运了。或许还是直接打的去仙潭好。可是,司机已经把车停在门外了。
有法付了钱,下车。脚刚刚落到地上,手机却在口袋里响起来。他伸出左手,掏出手机,一看,是阿王!他按了接话键。
“喂,兴哥,不好啦!”阿王带着哭音喊道。
“怎么回事?说清楚!”
“那个吴有法,跑了。”
“你不是把他堵在学校了吗?怎么跑了?”
“是啊是啊!他在学校里,一直没出来。我后来不相信了,就进去找。找遍角角落落——连厕所都去了。他不见了。”
“那么是从后门走了?”
“那个学校没有后门——后面是一条河。”
“坏了,他从河里逃走了。”他说出自己的猜测。
“河里?那么冷的天?”阿王怀疑道。
“你说你的脑子——他不会用船!”他骂道,“快去,去车站,他要逃出来。”
“我现在就在车站呢。”阿王沮丧的说,“我问过了,杭州的车将要开。他没来过。”
“也是。他可以打的。他没那么傻——不会到车站去。这样,你坐车过来吧。”
阿兴这个时候已经做出判断,吴有法一定打了出租,逃到杭州来了。
于是他停止通话,开始翻看手机里的储存号码。那些储存资料中,有吴有法在杭州的许多联系人。
有法
“喂——你是吴局?”“小章明”把那声“喂”拉长了半个音节,然后故意带着疑问的语气说,似乎在确认这个号码。
“我是。”他听得自己不快地回答。
“哎哟哟吴局,你好你好,我小章明啊。吴局你好久不见啦!”
“是啊!有一年多了吧?”他记得去年还在滨海见过章明,自己还请他玩过“天上人间”,一条龙服务。
“是啊是啊!吴总,你老人家,这段,可好?”
好个屁!他心想,狗日的,明知故问。“我的事,你不晓得?”他婉转地说。
“嗯,稍微听说过一点-----”对方轻描淡写地说,忽然扯开话题道,“你,你有啥事?说吧,尽管说。你是我的老上级嘛,有啥需要帮忙的,我义不容辞啊!”
“也没啥事,就是手头有点紧-----”
“哦。你现在在哪里?”
“杭州,我刚到杭州。”
“啊呀,不巧。我现在在武汉,刚才还在抱怨呢,不晓得过年能不能回家?要不,我给你汇点过来?”
有法听得对方话筒里有嘈杂的声音,似乎有个小孩在哭,旁边有人在骂:“你个伢儿价发靥啦![杭州方言;古怪]”他一下明白,章明狗日的此刻在哪里,于是挂断了电话。
他蹲在厕所里打电话,本来没啥感觉,此时却突然闻到了臭气和一股烟味。那烟味刺激他的烟瘾,可是他身上没烟。他已经好久没有抽烟了。
提上裤子,栓好皮带,他还是决定继续打电话。于是拿手里的车票,看上面的号码。下一个轮到的是有财了。有财是大老板,财大气粗,曾经与他有法是吴村两大财神。如今自己落魄,有财毕竟是老乡,跟有财开口借点,或许能慷慨解囊。有法借窗口的光芒,照纸上的数字按号码。输完号码,他的手指又犹豫了:有财狗日的“大好佬”,会不会趁机“调派”我哦!
转而一想,老子穷途末路,还要啥面子!他狗日的有财也有倒霉的日子啊,办厂倒闭,赌钱输光,前几年公司还遭乡民围攻,几乎关门呢!想到此,他按下了手指。
手机开始接线,有财狗日的滑稽,里边设的彩铃是一首“无所谓”。“无所谓,无所谓----”,一个男人憋着嗓子拿腔拿调地唱道。
有法心里想着如何跟有财开口,打着腹稿。结果那个男人“无所谓,无所谓----”的唱下去,唱到后来,嘟的一声,一个女声传来:“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有法不甘心,又按下拨号键。手机里又出现那个讨厌的男声“无所谓,无所谓----”,一直唱下去,直到最后又嘟的一声传来那个女声:“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他第三次拨打的时候,里边不再唱歌,直接出现女人说话了:“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他马上反应过来了:“正在通话”,那是对方直接挂断了他的电话。以前跟玉莲通话,玉莲曾这样直接挂断。后来是美兰,打十回,十回给你挂断。当然,他是不打亚男电话的,不会自找不自在;只有亚男打他找他,弄得他有时也斗胆挂断——预先想好了借口。
狗日的有财!终究是嫌贫爱富、落井下石的俗物!不敢接他的电话。
他本应该生气,可是心里却觉得一阵轻松。毕竟跟有财借钱,不大好开口。说多了怕遭拒绝,说少了又会被笑话。你一个大老板,下了那么大决心,开口借点糊口钱,像个叫花子啊。
他再看车票条子上阿珠的号码,立刻打消了再打的念头。阿珠不像她哥哥,没那么世故圆滑,可要是接通了,他一样难于开口,要多了不妥,说少了可笑。最要命的是她结交太广,就怕还没跟她接上头,已经被人发现,从而被逼债,被追杀。
思前想后,还是打“三德子”吧,毕竟是以前的战友,曾经一起跌打滚爬几年,好说话。只是听说混的不太好,还住在偏远的九溪,才没把他放在首选考虑。
他打通了“三德子”的电话。“喂,啥人?吴班长?”
他清清喉咙道:“是我,三德子。”
“真是你,吴班长!”里边是惊喜的声音。
“是我!”“真是你啊?”“是的。”
“你在拉里?”
“杭州啊,东站。”
“过来过来过来,到我这里来。”对方激动地说。
“现在?现在就过来?”他本来想开口借钱,这下只有见面再说了。
“你打的过来,十几分钟。我格里城北,杭州建材市场,南大门。快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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