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访谈记录(1/2)
吴有法日记两则
1992年10月22日。晴。【离开单位】
1996年5月16日。雨。今天社保局通知我去办理自交养老保险的手续,自此,吃公家饭,做人民公仆的日子正式结束。也就是说,四年留职停薪的待遇终结了。回来后公司几个下属得知,竟然略备酒席以示庆祝。席间感慨,多饮几杯,至此仍然微醺。此刻妻儿已睡,竟又反侧难眠,写上几句,一吐心中块垒。
“下海了”。今日起真正下海了。十多年前我也曾下过一次海,那是为了抢险救灾,为了此后立军功,当干部——事实也是成功了。人生有那么一两个机遇,抓住了,就能改变你的命运。
现在呢?是学会了放弃,学会了抓住另一种机遇。是福,还是祸?
这种关于祸福的计较,汪亚男已经跟我探讨很久,分析得很透彻深入。女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精明生物?我辈乡下男人望尘莫及。
我自己呢,倒是老想起当初离开老干部局时候的心理,一句话,小爷我不伺候了!
回头想来,当初自己也是借助老丈人的隐蔽上位,乃至于个把吃我酸醋的文人,借左思的“幽幽涓底松,离离山上苗”嘲讽我。那酸臭文人哪里知道,老头子没几年就离了休,人走茶凉,惯于站队式思维的官场,给我的那种优势,很快成了劣势。改革年代,干部时兴三化,年轻化,知识化,革命化。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辈几年副局长一做,也就被拍到沙滩上了。
这是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年代!一个狄更斯《双城记》开头阐述的年代!一个镀金时代!
回想起来,我走出今天这一步,除了汪亚男的一再催促,还有一个促发点,就像一团点火石,一声发令枪。至今记得那个饭局,书记与我乘着酒兴谈论诗歌,书记是老派,讲老杜,李后主,讲雪莱普希金。我说象征派,朦胧诗。后来就斗酒,装疯,书记要我钻桌子,我竟然不从,说“士可杀不可辱”。书记就恼了,说我是“粪坑里的石头”,说我是“土豆装洋山芋”-----本来酒后失德,无关大局,谁料那是我与书记交恶的一个开始。
人际关系就是那么奇怪,你在特定的场合不小心放的一个屁,都会影响你的前程。你的性格,你给领导留下的一点印象,就是你的命运。这就是中国式政治。
今天开始,我可以跟它保持距离了。
阿珠
你好,你想听我聊聊吴有法——我那个大表哥?
嗯,其实我对他,原本不大了解。在我们老家,相差七八岁就不是一代人,不在一起作伴的。差四五岁就各干各的,大的种田,小的晒谷;大的捻泥,小的摸蚌。连看戏赶集小的都跟不上脚步,俗话叫“小猪吃糠,轧不上帮”。
何况他早早当兵出去,离开村里。留给我们的印象就是一个解放军,一个公家人。光鲜,体面,威严得很。
后来他不是到县上做官了嘛,村里常有人去找他。找他啥事?寻工作啦,拉关系啦,还有打官司。他还有个当县太爷的老丈人啊!其实我哥有财也找过他,让他帮着结识县里的工商税务,让他批准企业用地——他那时在土管局。连后来阿信找工作,也是他做红娘,给我们联系教育局长办好的。
他那时是啥样的人?军人!公家人嘛!讲政策,讲原则,公事公办,不徇私情,不谋私利。他帮村里人,永远只在政策允许范围内,按照原则办事。村里有时想拿他做靠山呀,譬如捞块地,办个厂——靠不着!他清高,不理睬镇上村里的小官。有时又想拿他做挡箭牌,譬如想偷偷生个二胎,做个走私买卖——挡不住!他像是包公转世,清正廉明,刀枪不入的。
其实我后来才晓得,他那是书生意气。跟我们家阿信一个德性。他读书没有阿信那么读得多,但是一定是被有些书给弄糊涂了。像有些电器线路,读着读着线路搭错了,人的行为就会违反常规。你想啊,在机关里办事,你是军人出身,根红苗壮的,你还有老丈杆子扶持,还不芝麻开花节节高啊!可是那你得上上下下搞好关系呀,也得八面玲珑四面光呀,看看他,怎么就没有年年进步,反倒越混越小了呢?
再后来,听说他下海了,办了个皇家娱乐公司。我和有财都曾经给他捧场,带了客人到那里去玩。他那公司是县里第一家吃住玩一条龙服务的时尚公司啊。有后台,有各路神仙,有我们这些乡亲支持,你想呀,好好经营,不出几年就是一家星级大酒店啊!
可是他呢,搭了个林黛玉似的女人,弄得离婚,净身出户,最后带着女人逃离。又开始重起炉灶。这可是十八九岁毛头小子干的事!你想呀,不是脑筋搭错的人,哪会像他那么稀里糊涂!
就是在他离婚又离职开始另做生意之后,我跟他来往才多起来。
他给我的最初印象,就不同于一般的生意人。有啥不同?这么跟你说吧,我是最早走深圳跑供销的老生意人了,就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怪人。都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总是要端着人家的下巴讲话的。他倒好,直接走上层,要批文,要俏货,要地皮,自上而下,能做就做,不做拉倒。
是啊!那是十年前那一套,计划经济时代的残余。呵呵。所以他像个官商,我帮他办事,还孝敬他香烟。这个人,衙门里待久了,伸手牌吃多了,人情世故一套不大懂。
结果?境况怎么样?你想啊,那是95年以后了。世事变了。他那套大爷似的做派,不灵了。就像瞎子打枣,有一杆没一杆的。他的生意,结果也有一餐,没一餐的。他那个林黛玉的爹不干啦,逼着林黛玉离开他,最后他自己脖子一硬,又净身出户了。
我是在那个时候跟他接触多起来的。他离家以后曾经窝在阿信的筒子楼里。三天两头地到我们现代城新房里来蹭饭。他令人讨厌地教阿信抽烟,要阿信陪他喝酒。喝了酒,他们就嘴里屎污腾腾【方言:讲斯文】的,说八十年初的诗歌,念外国诗歌。我戏称他们放洋屁。他们笑着把声音放得更响。我那时觉得,八十年代真是一个奇怪的时代,像我大表哥这种乡下人,居然也会像阿信这样的读书人,也会被那些“湿呀干呀”的弄得疯疯癫癫。
然后他们酒醒之后,回到现实中来,就分道扬镳了。阿信是教书匠,刚刚与我结婚,被我牵着呢。有法已经走出去,下海,离婚,他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我那时巴不得他快点离开。我怕他带坏我的阿信。他走那天我亲自去送,不让阿信同去。我希望阿信不要联系他。
三年后我再碰到他,在滨海一家娱乐总汇里。他已经变了一个人。发型,由平头变成了包头;面颊额头,像是打了蜡;下巴添了两层。身型宽阔许多,肚子明显地腆出。最显眼的是他那身衣着:培罗蒙西装,金利来领带,鳄鱼皮带,普拉达皮鞋。这个人从头到脚,由内而外,都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说他已经涉足地产行业了。
我说那么你是想跟我嫂子丽萍一起做吗?
他摇头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天生我材必有用,直挂云帆济沧海----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有意思的是,他这个人是个福将,天生的有财运和桃花运紧紧跟着。这个年代,整个中国都是一个大工地,他做房地产,又是个天生的大生意人,能不做得天翻地覆、赫赫有名吗?
“三德子”
你好,兄弟。找俺唠嗑?说说咱吴班长?你要不嫌俺磕碜,俺就跟你胡嘞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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