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 生亦欢的酒(2/2)
生亦欢仿佛还想说些什么,然而一只手轻轻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病无药的脸上没有表情,可是眼中却透出了一份坚毅:“生亦欢,告诉他吧,我们没什么可害怕的。”
生亦欢的声音却依旧充满了无奈:“可是你的确是个戏子,演遍人世里辛酸苦辣的戏子;而我也的确是观众,看遍天下间喜怒哀乐的观众。”
病无药却摇了摇头:“戏子也好,观众也罢。毕竟,在大家眼里,我们只不过是杀手,不是么?”
白石脸色微微一变:“杀手?”
生亦欢笑了笑,把病无药的手从肩膀上轻轻拿下。
他望向了白石:“她说的不对。”
“哦?”
生亦欢叹了口气:“我是杀手,她不是。”
白石奇道:“可是毒我的是她,救我的确是你。”
生亦欢摇了摇头:“你错了。”
“哦?”
“我救你恰恰是因为我是杀手,真正的杀手。”
白石愣住了。
“真正的杀手,是绝不会对目标之外的人下手的。”生亦欢仰天长长叹了一口气,“而当你见过太多在你面前苦苦挣扎的生命,你才会明白,生命是世上最宝贵,也是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白石不禁愕然:“这就是你救我的原因?”
“杀手是这世上最纯粹的职业,”生亦欢点了点头,“杀手不造新业,无欲无求,只不过是为其他人之间本就存在的恩怨情仇做个了断罢了。”
白石叹了口气:“看来你不但是个可怕的杀手,也是个可敬的杀手。”
生亦欢苦笑了一声:“却也是个无奈的杀手。”
白石指了指病无药:“那她呢?她差点毒死我,你说她不是杀手?”
生亦欢沉默了片刻。
终于他转过身,伸出右手,轻轻地抚着病无药的头发。
“她不是杀手,她只是一个喜欢杀人的孩子而已。”
病无药冷冷的哼了一声:“自从遇到你以后,我再也没能成功地杀掉一个人。”
生亦欢凝视着病无药的眼睛,微微笑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生有其欢!死无其苦!”
他的眼里凝聚着一种很奇妙的光芒。
那是情。
然而,那种情,却比爱情更无私,又比友情更刻骨。
那种光芒,瞬间爆发,华丽绽放,在那一刻闪耀了整个夜空,倾泻在整片大地。
就连白石也被震撼得如痴如醉。
在生亦欢的身上,他居然同时看到了佛,与魔。
他看不清面前这个微笑的男人究竟属于光明,还是黑暗。
他也不知道,他是否应该出手。
然而,他已没有时间再想那么多。
因为生亦欢已经转过了身。
他叹了口气:“今晚我们耽误的时间已经够多了,实在不能再奉陪了。”
病无药却狠狠抓住生亦欢的手臂:“你忘了求老大怎么交代我们的?只有死人才不会妨碍我们。”
生亦欢却只是叹了口气:“走吧。”
病无药张开了口,还要说些什么,白石却猛然道:“不能走!”
生亦欢皱了皱眉:“你还要纠缠下去么?”
“毕竟,我是这个镇子的捕快。”白石咬了咬牙,“我只有留下你的责任,却没有放你走的权利。”
生亦欢摇了摇头:“你留不下我的。”
“为什么?”
生亦欢笑道:“因为我说过了,你留不下我们的。我们只是你的一场梦。”
白石的脊柱瞬间极寒彻骨。
他清楚地记得,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所以。
才更为可怕。
他猛地伸出手,想要拽住生亦欢的衣角。
可是,最终在他那痉挛的手中,只握得住一片虚空。
生亦欢自信的微笑,和病无药得意的狞笑在他眼里渐渐模糊,化作一阵黑烟,消失在夜空的边缘。
白石迷茫。
白石惊恐。
白石惶惑。
虽然他的头脑暂时还能保持清醒。
他的五感暂时也没有异常的迷幻。
然而他却是那样的无助。
他明明,明明看透了生亦欢和病无药的伎俩。
可是为什么还是中了毒?
为什么?
在那一瞬间,他的信心瞬间崩塌。
他的耳边,竟隐约传来了恶鬼的狞叫。
而后院的灌木,化作了成片食腐的秃鹫,发出嘶哑的吼声向白石俯冲。
一个蓝色的巨大身影,竟瞬间穿越了重云深锁,出现在了白石面前。
蓝色剑客!
剑客顶天立地,挥出手中那道蓝光,再次将白石刺得千疮百孔。
白石惊慌失措,连连退后,伸手乱挡。
然而换来的,只是从树梢上狠狠跌下的剧痛。这剧痛却恰到好处的让白石的意识有了一丝清醒,使得高大树丛所化做的魔影,在白石眼中竟然也没有那么鬼蜮。
他狠狠咬破自己的舌尖,让黑血化作了漫天雨雾。
一股清凉的寒意从舌尖传向了头颅,接着又顺着四肢百骸流进了白石的五脏六腑。
从白石舌尖流出的血,逐渐由漆黑变得暗紫,又变得鲜红。
而一切错觉,也随着流淌的血液彻底从白石的视野中流逝。
他疲惫地靠在树边,大口地喘息着,嘴里苦涩而又腥臭。
他艰难地仰头四望,早已看不到生亦欢和病无药的踪迹。
他沉重的闭上眼,努力地去思考着这里的一切。
这两个可怕的杀手,究竟来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
杀手自然是来杀人的。
可是,他们要杀什么人呢?
这个县衙,还有什么人值得他们刺杀呢?
白石今夜第三次冷得发抖。
他突然想到了。
在这个地方。除了他自己、聋子还有门卫老人。
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黎大人。
那个白石从没见过,重病在身,久居县衙的黎大人!
白石不顾身体的伤痛与疲乏,猛然跳起。
黎大人呢?
黎大人究竟住在这偌大后园的何处?
白石疯狂地奔跑着。
在这没有尽头的后园中奔跑着。
直到,他看到了那座小楼。
那座青灰的小楼。
小楼在黑夜里摇曳着微弱如萤火一般的烛光,映衬出了一个单薄的身影。
白石几个闪转,奔上了小楼。
他的脚步,就在踏上阁楼的那一刹那就停住了。
因为,他实在无法,打破这份颓败的宁静。
他的面前,静静地坐着一个老人。
老人曾经健壮的体格也无法阻止皮肤的干枯,肌肉的削瘦。他的神色虽然疲惫,却在椅子上坐得笔挺,静静地望着面前棋盘的残局,在微弱的烛火边一动不动。
白石向着老人轻轻地走去。
他的脚步很轻。
真的很轻很轻。
轻得没有一点声音。
老人微微抬起了眼皮。
他盯着白石的眼睛:“你终于来了。”
他嘶哑却铿锵的声音,竟然能够和这苍凉的画面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老人深邃的双眼仿佛有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白石根本发不出声音。
老人的头微微一点,指向了桌前的另一张椅子:“坐吧。”
白石轻轻的坐下。
腐朽的藤椅和白石一样安静。
也像那盏残茶一样安静。
老人却没有再说话。
白石也默不作声。
直到,烛火的最后一点微光被黑暗蚕食殆尽。
黑夜多少撕去了老者些许的气势,让白石的神智略微恢复一丝清明。
白石道:“你是黎大人?”
“是,又能怎么样呢?”老人叹了口气,“今夜,一样都要死。”
白石惊道:“死?为什么?”
黎大人的脸上却有一丝意外,他在黑暗中死死盯着白石的脸。
空气,仿佛也已凝固,将白石牢牢的封住,不能动弹。
终于,黎大人缓缓道:“你,不是来杀我的?”
白石大惊失色:“我不是杀手!我是新来的捕快!”
黎大人的表情竟然愈加古怪。
终于,他苦笑一声:“说的也是。你如果是杀手,老朽我早已是个死人。”
白石一脸严肃,他猛然站起身来:“黎大人,这后园,究竟潜伏着怎样的危险?”
黎大人勉强笑了笑。
突然,他拼命地咳了起来。
鲜血,从他的指缝中缓缓渗出。
黎大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虚弱:“没什么,也许我病得太久了,精神太紧张了吧。”
白石看着黎大人瘦长的手指后变化莫测的神情,没有再说话。
黎大人的眼神黯淡无光:“我太累了,需要休息了。今夜,麻烦你费心了。”
白石转过身,缓缓走下了小楼。
黎大人没有死。
而刚刚白石陷入迷幻的时间足够病无药杀死一百个黎大人这样的颓弱老人。
难道他们的目标不是黎大人?
那又会是谁?
那他们又去了哪里?
他们这时又在做什么呢?
白石转头望向了那阴郁的月。
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出了很远。
突然白石脸上一阵冰冷。
白石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滑过脸颊。
那是一滴雨。
冰冷的雨。冷得像冰。又像是死尸。
白石抬起了头。
一道闪电划过了天际。
随着一声霹雳,白石仿佛又隐隐约约听见了狼嚎!
就在那一瞬间,狂风骤雨仿佛失控般,疯狂地向大地倾泻!
白石扭过了脸,伸出一只手挡住了眼睛。
在风雨中就连他也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白石的脑海中闪过了黎大人那枯瘦的身影。
那两个杀手,会不会杀个回马枪呢?
白石的双脚已动。
想要知道一件事可以有很多种方法,其中有一种就是亲自去看一眼。这种方法也许不聪明,可是却一定最直接。
而白石明白,最直接的办法,却往往是最有效的办法。
而他更明白他的双脚一旦动起来,也往往比别人更有效。
然而这一次他错了。
风雨中他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也辨不清方向。
不知在风雨中跌撞了多久,他猛然抬头。
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假山。
白石又猛然低头。
大地一片泥泞。
然而,竟然却有过脚印的痕迹。
难道说,李聋子真的来过这里?
抑或者是生亦欢?
雨越来越大。
白石的浑身早已湿透。
一阵狂风吼过,白石不禁连打了几个寒战。
突然他看到了假山上有一个洞。
白石忙一个闪身,跃进了洞里。
他脱下外衣,擦净了脸上的雨渍。他长长松了一口气,静静地望着洞外。
真是好大的一场雨。
雨虽未停,乌云居然缓缓散去,露出了月亮的半个脸。
然而寒风却是越来越凛冽。
白石又是一阵战栗。
他不由得向洞内又退了几步。
突然他的脊背上一阵发凉。
第四次。
今夜的第四次。
不是因为寒冷。绝不是。
他的脊背,碰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手。
不,那只是一个指头。
在这种时候,比一个指头还要可怕的东西已不多。
甚至对白石来说,也是一样。
所以白石一动不动。
洞内一片黑暗,他进洞的时候根本没有看到有人。
而且,他竟然也没有察觉到这人的气息。
白石对自己的听觉一向很自信。
所以他现在也就更加惊恐!
当人的自信破灭的那一霎那,往往也就是他彻底崩溃的那一刻。
然而白石没有崩溃。
因为他所自信的,并不只有听觉。
白石猛的猱身。他对自己的身手也很有自信。
那只手已从他的背上滑开。
在这一刻白石的拳已从胁下打出。
身后的人没有动。甚至他那只手还直直的指向前方。
难道他想硬接白石这一拳?
然而白石的拳在半空中停住了。
而且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笑并不代表什么。可是正常的人绝不会莫名其妙的笑的。
不正常的人往往是疯子。难道他疯了?
但是一个正常的人,也是绝不可能莫名其妙发疯的。
然而他的确莫名地笑了。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他认出了面前的人。
可是白石并没有认出面前的人。
不过至少白石看得出来,那是一个死人。
那样僵硬的动作,那样冰冷的手指,那样迟钝的反应,只可能属于一个死人。虽然白石看不见他的脸,然而他确信那只是一个死人。
死人当然不会有气息。更妙的是,死人不会让活人丧失气息。
白石长长吁了一口气。他紧张的肌肉统统放松了下来。
然而这时洞外猛然一道闪电。
白石的心跳在那一刹那几乎停止。
他忘了惊讶,忘了恐惧,甚至忘了呼吸。
因为他看到的一切已几乎超过他能承受的极限。
电光在一瞬间又消逝。
洞内又是一片漆黑。
白石还是一动没动,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身前的人影。
不知又过了多久。
寒风渐停,暴雨骤歇,乌云散尽。
阴惨惨的月光一点点侵蚀了山洞。
这回白石看得分明。
在他面前的,是李聋子的笑脸!
不,那不能算作笑脸。如果那能算笑脸的话,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笑脸!
李聋子的嘴已经咧开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仿佛要把他的脸撕成两半。而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和嘴,都早已被凝固的鲜血所掩盖!
白石的脸早已发白,而他的嘴唇却比他的脸还白。
他终于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向后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
他转过头,顺着李聋子那直挺的手指望去。
他看到在洞壁上刻着一首诗。
不,那仅仅是一句诗。甚至连诗都算不上。
那洞壁上,清清楚楚的写着几个鲜红的大字。
“无可奈何花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