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昼 风师爷的扇子(2/2)
风师爷笑道:“别说是你这样的高手,就算是普通人凭借这股风吹不散的香气,也绝不会跟丢最难缠的猎物。”
萧落木却淡淡道:“不过我听说,‘午日兰花’乃大内珍藏,就连京城首富、当朝宰相这一辈子都见不到。”
风师爷望向萧落木:“你知道的还不少。”
萧落木笑了:“至少,我和你一样,也来自江湖。”
白石叹了口气:“我不是从江湖来,‘午日兰花’有多珍贵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两人可怕至极,我已经三番两次着了他们的道。”
叶鸣蝉冷笑道:“就算他们再可怕,也绝对逃不出我叶鸣蝉的手心。”
突然萧落木的脚步停住了。
他笑道:“风师爷,我看你的‘午日兰花’恐怕已被人识破了。”
叶鸣蝉也停了下来,他望着身前那片树林,一脸凝重。
在那树林上方,遮天蔽日的黑烟昭示着这场大火的炽烈。
萧落木笑着望向风师爷:“风吹不散,那火呢?火也烧不尽么?”
风师爷的脸上却愈加得意:“这把火,我也早已料到。”
这一次,莫说他人,就连叶子和小良也猛地一惊!
风师爷笑道:“‘午日兰花’本来一把火就能烧得干干净净。可惜,我风化柳的‘午日兰花’遇火化臭,却是臭不可闻,更甚于它的香味。”
胡衙役不由得叹道:“不愧是江湖老手,算无遗策。”
风师爷笑着看了看叶鸣蝉:“不然本师爷也不能跟本镇第一高手叶捕头齐名了,你说是不是?”
叶鸣蝉没有转头看他一眼,只是死死地皱着眉,望向熊熊燃烧的树林:“那你说,我们是绕过树林呢?还是钻进火海?”
风师爷摇了摇头:“都不用。我们把这个林子围起来就足够了。”
叶鸣蝉道:“哦?”
风师爷笑道:“既然他们知道‘午日兰花’的弱点是火,那么他们也一定能发现,我风化柳的‘午日兰花’无懈可击,无绽可破,与其拖着两具尸体被我们追上,还不如在大火中以逸待劳,各个击破。那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林子围死,等到大火烧尽,视野开阔,他们二人也不过是囊中之物。”
可是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却打断了他:“不行。”
“哦?”风师爷转头望去。
那声音,竟然来自白石。
风师爷淡淡道:“难道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白石摇了摇头:“没有。”
风师爷皱了皱眉:“那为什么不行?”
白石望着大火,满面坚毅:“因为,我要进去。”
风师爷面色愈加凝重:“不行,这太危险了。”
白石决然摇了摇头:“你们没有和他们交过手,你们不明白。我绝不能再给他们那么充裕的时间。”
风师爷还想说什么,可是白石的身影,已经跃进了熊熊大火,转瞬间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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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第一次明白,火,其实没有那么可怕。
因为烟,比火还要可怕一百倍。
大火虽然让他的皮肤感到一阵阵的焦灼,可是那滚滚浓烟却呛得他连呼吸都成了问题。
然而他明白,就算这里是人间炼狱,他也一定要闯进来。
因为,他必须要见到那个人。
生亦欢。
可是为什么?
白石自己也说不清。
他只是觉得,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引导着他。
而生亦欢身上的某种东西,也许就是那力量的源泉。
他在大火中拼命地搜索着。
尽管浓烟中的‘午日兰花’奇臭无比,可是他依然在大口大口地嗅着,想要从中分辨出一丝生亦欢的酒香。
不知道在大火中忍受了多久,终于,他做到了,他凭着那一丝几乎被掩盖殆尽的酒香,找到了那个安静却又危险的男人。
生亦欢,就站在他不远的身前。
只不过,生亦欢面对着的,不是白石,而是另一个男人。
一个让白石做梦都想不到的男人。
那是萧落木。
一向置身事外的萧落木,竟然站在生亦欢的面前,津津有味地望着眼前的猎物。
他轻笑着瞟了瞟目瞪口呆的白石笑道:“想不到被我抢先了。”
白石也幡然惊醒:“被谁先找到也没什么区别。”
“那可未必。”
这声音,竟来自第四个人。
风师爷。
风师爷从火幕外缓缓踱来,随手摇了摇扇子,竟然扇开了一片火光,划出了一圈静谧。
他深深吸了口气:“现在这里的空气可好多了。”
生亦欢只是静静地喝了一口酒,淡淡道:“又来了一个。”
他抬起了头,环视着面前的三人,露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只不过你们三个,来找我的目的恐怕都不一样吧。”
萧落木笑道:“他们找你做什么,是他们的事。可是我要找你,是我的事。”
生亦欢淡淡道:“你要问的事,我刚刚已经告诉你了。”
萧落木摇了摇头:“可是你没有全告诉我。”
生亦欢道:“我已经把我能告诉你的,全告诉你了。”
“那么不能告诉我的呢?”
生亦欢叹了口气:“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萧落木眯起了眼,没有再说话。
风师爷却转向萧落木:“哦?看来你还有自己的打算?”
萧落木轻轻把一个指头放在自己的嘴边:“那是我的事。”
风师爷笑了,笑得无所不知,笑得不可捉摸。
萧落木笑了,笑得无法无天,笑得不屑一顾。
生亦欢笑了,笑得无可奈何,笑得不假思索。
白石也笑了,笑得无所适从,笑得不知所措。
四个爱笑的男人就这样笑着,笑得天昏地暗,笑得沧海桑田。
突然,萧落木的笑停住了。
他嘴边的笑意还没完全散尽:“既然我能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罢,萧落木的身影随着浓烟飘走,不知所踪。
四个爱笑的男人,只剩下了三个。
生亦欢望了望风师爷,又望了望白石:“你们两个呢?我先解决谁的事?”
风师爷收起扇子,怡然自得:“我们俩都为公事而来,不分彼此,没有先后。”
生亦欢望着风师爷的眼神似笑非笑:“哦?你说你为了公事而来?”
风师爷波澜不惊:“那是自然。”
生亦欢又转向了白石:“那么你也是了?”
白石略一沉吟:“不错。可是,我还有几件私事必须要问你。”
生亦欢点了点头:“你的理由,可比那只老狐狸可信多了。”
风师爷只是微微笑了笑:“如果我们之中真有一只老狐狸,那绝对是你,要不是我这老猎人特制的‘午日兰花’,恐怕就要被你这只老狐狸逃了才是。”
生亦欢叹了口气:“我的确从未想到,我生亦欢竟然栽在了这里。”
白石打断道:“在你真的‘栽了’之前,我想知道,我明明已经喝了解药,为什么最后还是中了毒?”
生亦欢望着壶中物,笑道:“因为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
“没错,病无药的确杀了你两次,而我也救了你两次。”生亦欢笑望着白石的眼睛,“可是你不知道的是,我这壶中之酒,叫做‘大梦难觉’,虽然是病无药那剧毒的唯一解药,可也是天下最可怕的迷药之一。”
白石尚未开口,风师爷却脸色剧变:“迷药?”
“没错。所以你其实并不是中了毒,而只不过是陷入了幻觉之中。”
风师爷倒吸了一口冷气。
白石却仿佛想起了什么:“那你每天都在饮酒,岂不是…”
生亦欢笑着叹了口气:“没错。其实我早已分不清幻觉和现实。”
他突然转过头望着风师爷:“就像世人也早已分不清生命与死亡,你说是不是?”
风师爷点了点头:“说得有道理。”
生亦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了,私事现在是解决完了。那么该轮到公事了?”
风师爷淡淡道:“你带走的尸体哪里去了?和你一起的那个女人呢?”
生亦欢笑着摇了摇头:“尸体早已被烧成骨灰,病无药也早已走了。偷尸体和搬尸体的都是我,你的‘午日兰花’病无药一点儿也没沾上,你们再也找不到她了。”
风师爷的手死死地攥紧扇子,青筋毕露。
白石突然道:“这么说那两个死人你真的认识?”
生亦欢点了点头:“不但认识,还是同伴。”
“也是杀手?”
生亦欢又饮了一口酒,抬头望着火红的天空,仿佛想起了什么往事:“不但是杀手,而且是很有名的杀手,更是很特别的杀手。”
白石叹了口气:“连你都觉得特别的人,那一定是世间罕有。”
生亦欢尚未从沉思中醒转:“那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
白石没有再说话。
他静静地看着生亦欢。
他仿佛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似乎觉得他也许再也见不到眼前这个谜一般的男人。
而生亦欢始终望高高仰着头,一言不发。
仿佛整个世界也陷入了沉默。
就连通天的火焰也只是跳着无声的舞蹈,把三个男人围在中间。
终于,生亦欢转头望向了白石。
他把酒抬到了白石眼前。
“还要再来一口么?”
白石低下了头,望着眼前的酒。
浑浊而微黄的酒浆在壶中卷起一个又一个漩涡。
转啊转。
转啊转。
转得白石筋疲力尽。
转得白石头晕目眩。
面对这只手,他曾经拒绝,也曾经接受。
那么今天呢?
白石缓缓接过了酒壶。
“酒,我是要喝的。但不是现在。”
生亦欢的眉头轻扬:“哦?”
白石笑道:“这杯酒,下次见面,我会去牢里陪你喝。”
生亦欢微微一愣:“你难道还要我跟你走?”
白石淡淡道:“你必须跟我走。”
“为什么?”
白石深深叹了口气:“因为据说没有一个拒捕者能从叶捕头的手下活下来。”
“这么说,你不想让我死?”
白石点了点头。
“这又为什么?”
“为了你,”白石不由自主的望向天边,眼中流露出了莫名的茫然和迷惑,“也为了我。”
不知为何,风师爷的嘴角略微有一丝抽搐。
生亦欢却笑了,那笑容依旧温暖得没有一点苦涩。
他没有再问下去,白石那奇怪的话,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疑惑,仿佛一切都了然于胸。
他摇了摇头:“可惜,我还是不能跟你走。”
白石张开了嘴,正要说些什么,可是一个突然出现的声音宛若五雷轰顶。
“这么说,你是下定决心拒捕了?”
那是叶鸣蝉的声音。
生亦欢的表情却异常平静:“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叶鸣蝉火红的斗篷和烈焰纠缠在一起,融为一体,难舍难分。
他从烈火中缓缓走出,没有被烧焦一根毛发,宛若铁铸的金刚,不败的战神。
生亦欢的头缓缓转来。
白石的手却匆匆伸出。
风化柳的眉渐渐舒展。
可是。
一切都已是枉然。
因为在那一瞬间,叶鸣蝉已然出手。
生亦欢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狼狈的弧线,伴随着仿佛凝在空中的血痕,重重地跌入那无尽的焚天之火。
在他被烈焰彻底吞噬之前,白石看到了他的眼神。
那清澈的眼神带着无比的满足,又仿佛看透了白石的五脏六腑,看穿了他掩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灵魂。
他就带着那样的眼神,那样令白石迷惑的眼神,坠入了另一个世界。
风师爷淡淡问道:“我们需要进去确认他的尸首么?”
叶鸣蝉的声音如同机械一般冰冷:“不用,他活不了了。”
他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的手,似乎这世上,早已没有什么能让他顾忌的东西。
而那大火,只得在天地中尽情地燃尽自己灿烂的生命。
就像那尸骨无存的生亦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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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静静地坐在桌边,一动不动。
他安静得就像一个死人。
除了一个地方。
那就是他的眼睛。
他双眼中的光彩在不停的流动着,跳跃着,时而纠缠在一起,时而又在整个眼珠内弥漫。
荷影盛了满满的一碗汤,放在白石身前。她柔声道:“吃饭了。今晚我给你煮了你最爱的猪肺汤。”
白石嘴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机械地将汤一勺又一勺的送入口中。
荷影轻轻坐了下来。她扶住白石的肩头:“怎么了?”
白石似乎这才发现荷影就在身边。他忙淡淡一笑:“没什么。”
荷影望着白石的眼睛:“你答应过我,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俩都要一起面对。”
白石沉吟了片刻。
终于他开口道:“这个地方越来越奇怪了。”
荷影道:“哦?”
白石转头望向了窗边,目光却愈加深邃:“在这个镇子里最有趣的人,却被一把大火烧得尸骨无存,你说奇怪不奇怪?”
荷影淡淡道:“是人便都会死。既然都要死,是被火烧死还是被雷劈死也都没什么不同。”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生有其欢!死无其苦!’,既然生亦欢早已勘破生死,那么他在死亡面前,为什么会有那么复杂的眼神?”,白石的眉头锁得越来越紧,“究竟是为什么?”
荷影叹了口气:“无论为什么,死人都已经死了。尸骨无存的人,已经无法再给你答案。”
白石猛然把头转向了荷影:“可是,他真的死了么?我能相信,他真的死了么?”
荷影猛然一颤。
他看到白石的眼中,闪耀出一抹几近狂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