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夜 荷影的泪(2/2)
屋内的卧床,在他的眼下一览无遗。
可是床上,空空如也。
荷影呢?
白石猛然转过了身。
荷影胡乱地披着一件长衫,站在丈外,苍白的脸上,满是绝望。
白石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什么也不能看到。
他抬起了头。
星河清晰如雪。
却又清晰如血。
在他的眼前。
转啊转。
转啊转。
转得白石进退不能。
转得白石左右为难。
荷影缓缓走向了白石。
她的脚下,不由得有些发软。
白石却仍只是痴痴地望着天空,脸上的表情忽而开心,忽而肃穆。
荷影终于挪到了白石身前。
“你...在看什么?”
“嘘...”白石一阵惊惶,仿佛害怕荷影惊扰了什么东西,“你仔细看。”
白石伸出了手,直直指向了那轮弦月。
荷影不住冷颤:“你在看...那月亮?”
白石皱起了眉,仿佛荷影在说的是一件世上最荒诞的事情。
“那不是月亮。”
“那...是什么?”
“那是地狱的大门。”白石脸上的肌肉死死的绷紧,“病无药就在里面,正在向我招着手。”
荷影半张着的嘴,疯狂地想要吸入空气,可是恐惧仿佛堵在她的喉头,呛得她的不住地痉挛。
“别怕,别怕,她出不来的。”白石却突然笑的前仰后合,“生亦欢也在那里,她出不来的。”
荷影的脸上,竟然流下了两行清泪。
“白石?”
白石兴高采烈。
“白石...”
白石手舞足蹈。
“白石。”
白石歇斯底里。
“你还爱我么?”
白石戛然而止。
月光下的疯狂瞬间化为一出默剧。
沉默的,不止有白石与荷影。
还有肆意倾泻的泪。
白石闭上了眼。
刚刚还形若疯癫的脸庞,只剩下了疲倦与颓丧。
不知过了多久。
“当然,”白石笑了,却略有一丝苦涩,“为,什,么,不,呢?”
“真的么?”
“你不信么?”白石仿佛下了最艰难的决定,“那么,你看。”
他睁开了眼。
他望向了荷影。
他的瞳孔,就那样大睁着,不曾移动分毫。
不论,那蓝色的光茫。
有多么耀眼。
有多么华丽。
有多么璀璨。
他也不曾。
移动分毫。
直到,时间的尽头。
直到,世界的末日。
直到,人生的终结。
或者直到,静谧的毁灭。
就像那不知何时飘来的琴声。
若痴若狂。
若疯若癫。
若泣若诉。
既让白石陌生。
又让白石熟悉。
就在这一片死寂中。
举手投足之间。
轻而易举地。
毁灭了静谧。
唤醒了白石。
业已沉睡的瞳孔。
只不过,在那之中,竟有着罕见的迷茫。
荷影的脸,却愈加的苍白。
白石突然抱住了荷影的双肩:“夜太寒,你该回去了。”
“那你呢?”
白石把头转向了琴声:“我得去看一看。”
“可以不去么?”荷影的声音,仿佛如同哀求一般。
“不,我一定得去。”白石深深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
“我不知道...”白石犹豫了片刻,“但是,我得去看一看。”
荷影的双臂环住白石的腰际:“那如果,我不让你去呢?”
白石,静静地站了很久。
真的很久。
荷影的温度,很暖。
真的很暖。
可是白石却只是低下头,望着荷影轻微颤抖的睫毛。
那睫毛上,仿佛挂着若有若无的露水。
“可是,我还是得去。”白石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感情,“至少,我得去看一看。”
他缓缓地。
缓缓地。
拉开了荷影的手。
紧接着却深深的拥住了荷影。
“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白石转过了身。
他会有一丝不安么?
那,还重要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琴声现在还萦绕在他的耳边。
而那琴声的来源,似乎,离他不是太远。
至少,他的耳朵,能够听见。
更幸运的是,他的眼睛,也能够看见。
就在不远处,他看到了一个身影,倚在了树边。
然而白石却站住了。
他没有再靠近。
因为,他眼前的这一幕,竟是如此诡异。
诡异得,就连他这几天做的各种噩梦都无法与之相比。
他居然看到,瞎子靠在枯树边,静静地拉着手中的二胡。
可是他的另一只手上,竟然没有琴弓。
没有琴弓!
那么他耳边的旋律,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石不知道。
他轻轻地向前挪了两步。
那旋律,居然真的愈来愈响。
瞎子却突然笑了。
他转过了头,面向白石,仿佛在嘲笑着他的震惊。
“你...听得到?”
白石没有回答。
他不需要回答。
他脸上的愕然足以回答。
瞎子也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回答。
他又咯咯地笑了:“这个镇子,越来越疯狂了。”
白石肃然道:“你拉的...是什么曲子?”
“我拉的,不是曲子。”
“那是什么?”
“是故事。”
“谁的故事?”
“每一个人的。”
白石愕然:“那你...怎么能知道每一个人的故事?”
“我不需要知道每一个人的故事,”瞎子的手停了下来,“我只要拉出所有的故事,那自然便能拉出每一个人的故事。”
他摸索着直起了身,蹒跚着想要离去。
“等一等。”白石突然开了口。
“哦?”瞎子微微偏过了头。
“那么,你的故事呢?”
“我,没有故事。”
白石的表情愈发沉重:“没有故事的人,绝不会无端装成一个瞎子。”
他的手,在不知何时偷偷握紧。
瞎子冷笑了一声:“这个镇子,没有人不知道我就是瞎子。”
白石摇了摇头:“聋子既然可以不是聋子,那瞎子,也未必一定就是瞎子。”
瞎子的脸,藏在黑暗中,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不但不是瞎子,而且...”白石死死盯着那一片漆黑,“你刚刚,就在我的屋外窥视着我,对不对?”
瞎子没有说话。
沉默,永远都不是最好的结果。
甚至,不是结果。
沉默,是一口足够深的井。
井下的,也许是水。
也许不是。
你总会有一天知道的。
只是,你不知道的是。
那口井,究竟有多深。
就像白石,永远不知道,这个瘦小佝偻的瞎子,究竟会沉默多久。
更不知道,他面上那两口封死的枯井中,究竟是水。
还是血。
终于,瞎子静静地向前走了两步。
在那里,月光恰好打在他紧闭着的双眼上,显得奇诡而可怖。
紧接着,他做了一件事。
一件让白石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事。
甚至让白石后悔他说了上一句话的事。
瞎子。
睁开了眼睛。
那的确是两座枯井。
一对干涸的眼窝中,早已没有了眼球。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虚空。
那已不再是奇诡。
亦绝非可怖能够形容。
那仿佛是妖魔的两张嘴,在不住地狞笑。
笑得白石毛骨悚然。
然而无可置疑的是,这样的一对眼窝,也许能看透未来,也许能窥破命运,可是偏偏不能看到眼前的白石。
瞎子原本紧闭的嘴,也渐渐咧开。
“你要不要再走近一点,看个清楚?”
白石没有说话。
他甚至连呼吸都已经停止。
他仿佛觉得,自己每一次噏动双唇,都会惊动一个最可怕的魍魉,将自己拖入暗无天日的深渊里。
还好在他窒息之前,瞎子再次闭上了眼睛。
“我说过,我舍弃了肉眼,换了这对天眼。”
“那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死亡。”
“谁?”
“无尽的死亡。”瞎子仰起了头,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没有人,能躲得过。”
白石的喉头仿佛有些痉挛:“你既然看得见,你为什么不走?”
“走?”瞎子的嘴仿佛已经咧到了耳根,“走不掉的,没人能走掉。”
“为什么?”
瞎子突然把头往前一探。
恰好,把嘴伸到了白石的耳边。
“告诉你一个秘密。”瞎子的声音干枯而刺耳,仿佛食腐的夜枭,“这个镇子,是活的。”
白石的瞳孔骤然收缩。
“死亡,只会一个,接一个。”瞎子依然喋喋不休,“直到,喂饱这个镇子。”
突然,瞎子又桀桀的笑了。
“可惜的是,镇子永远不会饱。”
他终于转过了身,踏着暗夜中的梦魇,无声无息的,消失不见,只留下了白石,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