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昼 白石的绝望(1/2)
冰冷的海水抚慰了白石被黄沙熨焦的鳞片。
湛蓝的幽暗治愈了白石被烈日灼伤的双眼。
白石惬意地摇摆着尾鳍。
他是一只鱼。
他喜欢做一只鱼。
一只遨游在大海之中的鱼。
静谧的大海中,没有绿色的太阳,刺耳的铃声,更没有一个讨厌的男人拎住他的尾巴。
一想到这里,白石就忍不住要笑出来。
而且他真的笑了出来。
他笑得大张着嘴,任由海水倒灌进他的鼻孔,他的口腔,以及他的肺叶。
突然白石的笑容凝固了。
鱼,是没有肺的。
他的胸口突然传来一阵憋闷。
白石的手狠狠地捏住自己的喉咙,仿佛想要从里面挤出那些危险而致命的海水。
所以他发现了另一件事。
一件更可怕的事。
鱼,是没有手的。
他的身体仿佛在一刹那间伸展开来。
光滑的皮肤,颀长的四肢,以及窒息的恐惧,无时无刻不在证明一件事。
他是一个人。
而不是,一只鱼。
人,是无法在海底生存的。
所以白石抬起了头。
在遥远的穹顶,似乎还能看到一丝光明。
他拼命地游着。
向上游着。
游到他英雄迟暮。
游到他皓首苍髯。
游到他的嘴,终于露出了水面。
白石闭上了双眼。
他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也听不见。
他只知道,他的嘴里充满着新鲜的空气。
他贪婪地在口腔里舔舐着,咀嚼着,品尝着,回味着,那一口空气中的千滋百味。
他兴奋地在水面上扑腾着,拍打着,跃动着,摇摆着,享受着在空气与大海间自由穿梭的快意。
突然,他的动作僵在了半空。
他伸出手。
可是他无法伸出手。
他低下头。
可是他无法低下头。
他惊恐地发现,他又成了一条鱼。
而他身下的,也不再是无边的海洋。
而是滚滚黄沙。
绿色的太阳似乎并不刺眼。
可是白石却感到了史无前例的恐惧。
因为,他正躺在影子里。
一个高大男人的影子里。
而映在那黄沙上的影子,正伸出了一只手,缓缓向他的尾鳍抓去。
白石猛地睁开眼睛。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狠狠落下。
又是一场梦。
一场最可怕的梦。
白石双手捂住了脸。
恐惧的泪水,竟从他的指缝间渗出。
他在害怕什么?
一个噩梦?
他不知道。
他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他需要一个怀抱。
他颤抖着呼唤着。
“荷影...”
“荷影。”
“荷影?”
“荷影!”
白石松开了双手。
他仓皇四顾。
他茫然无措。
厨房里没有汤。
窗台上没有香。
那么荷影呢?
荷影在哪里?
白石搜遍了屋里的整个角落,可是荷影,仿佛从这人间蒸发一般,没有留下一丝证明她存在过的痕迹。
白石颓然瘫倒在椅上。
他的思绪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破裂与混乱。
荷影,究竟是否存在?
这个镇子,究竟是否存在?
甚至他白石自己,又究竟是否存在?
白石狠狠地摇了摇头,仿佛要把这些荒谬的想法从他的头颅中彻底地甩开。
他艰难地站起了身。
他不相信。
他绝不相信。
他一定要。
找到荷影。
山巅的云彩,化作了荷影恬淡的脸庞,却又转瞬即逝,在白石的眼前消失不见;林边的风语,化作了荷影温柔的双唇,亲吻着白石的脖颈,却总是缘悭一面;河涧的薄雾,化作了荷影淡淡的香味,和白石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无尽的缠绵。
白石终于跪倒在了河边。
为什么?
荷影明明就在身边。
为什么却总是不肯现身相见?
他捧起了一把冰凉的河水,想要洗涤双眼。
却无意中瞟见,那河中倒映的身影,竟然是荷影笑靥如花的脸。
于是白石懂了。
荷影,从没有离开过。
荷影,早已化作了这天地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无时无刻不陪在他的身边。
直到,生命的结束。
直到,时间的尽头。
直到,岁月的终点。
只是他看不见。
白石笑了。
开心地笑了。
他终于找到了。
而且,他明白。
他与荷影,即将相见。
他一步一步。
一步一步。
向河水中间的漩涡走去。
向荷影虚无的召唤奔去。
他感受不到刺骨的凉意。
他察觉不到憋闷的窒息。
当河水淹没了他的头顶。
他终于明白了他的梦境。
原来他真的只是一条鱼。
那条在大海中遨游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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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猛地睁开了眼。
这又是另一场梦?
湿透的衣衫摇了摇头。
这是死后的世界?
熟悉的木床摆了摆手。
这是某人的拯救?
沉默的萧落木不置可否。
白石的心中竟感到一丝安慰。
他挣扎着爬起,微微地皱着眉头。
“你救了我?”
萧落木却只是默默地捧着手中的酒壶,出神地望着屋中的某一个角落。
白石见萧落木没有答话,只得讪笑着道:“我还以为我再也回不到这里了。”
“镇西只有这一间屋子。”萧落木突然开口了,“这么说,这里,真的就是你家了?”
“不然呢?”白石苦笑道,“可惜,内人今日不在,否则,我真要请你好好喝一碗猪肺汤了。”
萧落木长叹了一口气。
真的很长。
仿佛,他终于做出了个最艰难的决定。
一个无可回头的决定。
他伸出了握着酒壶的酒。
“好酒,要不要来一口?”
白石低下了头,望着眼前的酒。
浑浊而微黄的酒浆在壶中卷起一个又一个漩涡。
转啊转。
转啊转。
转得白石筋疲力尽。
转得白石头晕目眩。
白石抬起了头,望着身前的人。
面容挣扎而痛苦。
他听到了和生亦欢一模一样的话语,却看到了和生亦欢截然不同的神情。
白石摇了摇头:“酒,还是少喝的好。喝多了,会醉的。”
“醉了又有什么不好?”
“醉了,就看不清了,也听不明了。”
“但是,喝醉了,至少能做个美梦。”
白石苦笑一声:“梦做得越美,醒来时也就越失望;更何况,有时候无梦可做,也是很快乐的。”
萧落木沉默了片刻。
“也许吧。只是我做了太久梦,早已经分不出究竟是醉,还是醒。”
白石笑了。
他接过了萧落木的酒壶,轻轻放在了一旁。
“既然醉和醒没有什么区别,那又何必再喝呢?”
萧落木静静地凝视着白石。
正如白石也在凝视着他。
白石分明地看到,萧落木那本一团混沌的眼中,竟然慢慢沉淀出了深渊与苍凉,紧接着又各自分离,一点点凝聚成形,犹如开天辟地一般,化为了瞳孔及眼白,驱散了那本不属于他的迷茫与踟蹰,又渐渐孕育出了他遗失不久的不羁与狂傲。
萧落木淡淡笑了笑:“只怕我再不喝的话,就没有机会再喝了。”
“哦?为什么?”
萧落木叹了口气。
他没有再说话。
因为他已不需要再说话。
他嘴边的血已经替他回答。
萧落木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白石慌忙扶住萧落木的肩膀,萧落木却微微摆了摆手:“你帮不了我...能救我的...只有风化柳...”
“风化柳?他...现在在哪里?”
“那...就是你的事了。”萧落木的声音依然充满了微微的戏谑,可是却已然气若游丝。
白石惊恐地望着萧落木指缝尖不断涌出的鲜血,愣愣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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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化柳是个神秘的人。
也是个可怕的人。
一直都是。
至少白石这么觉得。
风化柳可以一扇挡住人屠的刀,可以一念找到生亦欢的人,可以一招破掉叶鸣蝉的气,可以一语掌握萧落木的命。
他的嘴边,总是笑而不语;
他的手上,总是举重若轻。
白石不喜欢风化柳。
越来越不喜欢。
尽管,风化柳救过他的命。
不止一次。
可是不知为何,白石总是不愿看向风化柳的眼睛。
他总觉得,不论风化柳对他热情或是冷淡,亲近或是疏远,在他的眼中,总是有着一层无形的隔膜,将白石孤立在世界的彼岸。
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去找风化柳。
只为了救回萧落木的命。
那也许是白石对这个小镇的最后一丝羁绊。
然而他慢慢发现了一件事。
一件他早就明白,却从没在意过的一件事。
风化柳不但是个神秘的人,而且是个孤独的人。
没有人知道风化柳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风化柳曾经在哪里,更没有人知道风化柳即将在哪里。
可是白石是个直接的人。
直接的人自然有直接的方式。
至少他知道,风化柳不但是本镇的师爷,也是本镇的仵作。
仵作,迟早都会出现在殓房里。
所以,他现在就站在了殓房的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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