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夜 萧落木的指头(1/2)
不知过了多久。
残阳早已消逝。
而月,正把那静谧的光洒满大地。
洒在萧落木的发上。
洒在白石的手里。
白石缓缓放下了扣在剑痕上的手指。
他笑了。
“你说得对,的确是它。”
萧落木嘴角一翘:“究竟是不是它,你难道还不知道么?”
白石淡淡道:“我知道。至少我现在已知道。”
萧落木叹道:“你终于承认了。”
“你呢?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在你刺穿叶鸣蝉身体的那一刹那,我就认出来了。”
白石叹了口气,转过了身。
他脸上神采,竟已截然不同。
萧落木的双眸死死盯着白石,目不转睛。
“好久不见。”萧落木的眼神,逐渐虔诚。
“我根本记不得曾与你相见。”白石思忖了片刻。
“那是当然,败在你剑下的人实在太多。”萧落木苦笑一声,“就连十年前枉称江南第一的我,在你手下也走不过一合。”
白石不由得哈哈大笑:“你和我既交过手,又找了我那么久,居然却不认识我。”
“怪只怪你的那一剑,”萧落木摇了摇头,“实在太过璀璨,又有谁还记得住你的脸?”
“所以呢?你要复仇?还是要拜师?”
“都不是,我,要成神。”
“这世上没有神。”
“有,你,就是神。”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信徒。最虔诚的信徒。有信徒,当然会有神。不过只要杀了你,我就成了新的神。也只有杀了你,我才能成为新的神。”
“不,你成不了的。”
“哦?”
“神死了,就不会有神了。信徒,是永远成不了神的。神要是死了,那么你,就只是一个没有神的信徒。”
萧落木沉默了半晌。
终于他还是勉强笑了笑:“我没有做过神。若是不试试,又怎么会知道呢?”
“既然你要弑神,那还不出手?”白石冷冷笑道,“难道,你还要挑个良辰吉日么?”
“时辰我算过了,今夜正合适。”萧落木缓缓舒展着手指,“不过,这地点嘛,我却另有安排。”
“哦?”
“毕竟,今夜我们俩总有一个要死。”萧落木一脸肃穆,“我总得为咱俩挑个好坟。”
“既然你已安排好了,”白石满面漠然,“那我也只好盛情难却了。”
“这样最好,那么,”萧落木吁了口气,“就跟我走吧。”
他转过了身,大踏步向远方迈去。
月,太明。
星,太繁。
就像是一双双瞳孔,望着这出大戏的序幕,不忍眨一下眼。
白石跟着萧落木,就像是影子紧紧跟随着主人,亦步亦趋,没有丝毫的瑕疵。
不。
也许不是。
他不是跟随着主人的影子。
而是跟随着影子的主人。
明明白石走在萧落木身后,可是他的步伐居然偏偏快了那么一刹那。
那么快的一刹那。
快得没有人能发现。
除了萧落木。
萧落木皱了皱眉。
他不得不调整了自己的步伐。
可是他无论如何调整,无论步频是快还是慢,步辐是近还是远,无论他如何挣扎,反抗,那步伐总是像归巢的倦鸟,最后又回到原点,和白石的节奏融为一体,化为一念。
终于,萧落木愤怒了。
他停下了脚步,转过了身,面对着淡然的白石。
“弑神,不但要有弑神的勇气,”白石仿佛早已知道萧落木在想些什么,“还要有弑神的本事。”
萧落木默默掏出了一块手帕。
他伸出手指,仔细地擦拭着。
擦得没有一点尘埃。
他没有回应白石,却反问道:“你知不知道我练究竟的是什么武功?”
“难道不是剑指?”
“错。”萧落木眯起一只眼睛,伸出一个指头指向了白石的额头,“我练的,是指剑。”
“哦?”白石似乎被提起了些许的兴致。
“这十年来,我走遍名山大川,天涯海角;我去过所有传闻中你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也去挑战过所有曾经和你交手的剑客。”萧落木闭着双眼,仿佛在回忆着这心无旁骛的十年,“可是不论我的剑法到什么境界,我总觉得还是及不上你击败我的那一剑。”
“所以呢?”
“所以?所以我最后找到了寒霜剑客,杜白霜。”萧落木淡淡道,“我在他的寒霜楼住了三年,也挑战了三年。”
白石终于略微一惊:“最后你败了他?”
“不。我杀了他。”萧落木终于睁开了眼。
气氛,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些许的变化。
“你杀不了他的。”白石沉默了半晌。
“相不相信,那是你的事。”
萧落木笑了。
笑得异常开心。
他没有再说什么。
因为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转过了身,继续向前走去。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步伐竟像是脱缰的小马,又像是踏青的孩童,欢快而轻巧,在这洒满月光的大地上奔跑跳跃。而白石的步伐,却在沉稳之中平添了一份本不该有的沉闷,落在厚重的泥土中,没有激荡起一丝声响。
终于,萧落木停了下来。
“这里,就是我为咱俩选好的坟场,”萧落木张开了双臂,“你喜欢么?”
白石驻足。
四顾一望。
没有山丘。
没有树桩。
没有知了。
没有恶狼。
天幕地席。
莫道荒凉:
白月光当欢庆的焰火。
深秋风成挽歌的回响。
天狼星做忠实的观众。
剑相逢为英雄的绝唱。
萧落木是危险的对手。
相思客是待宰的羔羊。
再来一个够格的证人。
称得上旷世好戏不枉。
正如那笔直矗立黑影。
是快剑三在舞台中央。
“我等你们好久了。”快剑三似乎瘦了不少,脸上却依然挂着不可一世的笑。
萧落木躬身做了个深揖:“能得快剑三做我们二人一战的见证,萧某三生有幸。”
快剑三略一回礼:“能得见二位当世剑神一战,我也不虚此生。”
萧落木点了点头:“那,便有劳了。”
说罢,他回过了身。
四目相对,不知倒下的会是谁。
“还不出手么?”白石不禁问道。
“还是你先出手吧。”萧落木淡淡道,“我怕我一旦出手了,就再也看不到当年那一剑了。”
“那便如你所愿吧。”
白石深深吸了一口气。
突然,他的身上,迸发出了一股剑意。
通天彻地的剑意。
那剑意,遮住了白月光,驱散了深秋风,吓呆了天狼星,也惊艳了快剑三。仿佛天地之间,再也没有任何生灵能够在这剑意下还有呼吸的权利。
“这,就是当年那一剑?”萧落木的表情却从期待变为失望,“太普通了。”
“不,”白石的声音,威严而锋利,“现在才是。”
那通天彻地的剑意突然坍塌,如同山崩地裂,又有如滔天巨浪,向萧落木的头顶压来。而那剑意所经过的地方,竟像是凝结了空间,静止了时光,把一切生物或是死物,紧紧禁锢在一个不可抗拒,无法逃逸的维度之中。
在这样的剑意之中,没有人能够活得下来。
更没有人可能笑得出来。
而萧落木却笑了。
惬意得笑了。
他的双手轻盈地挥舞,仿佛在安抚自己最心爱的宠物;他的十指灵活地跃动,仿佛在弹奏一曲欢快的乐章;他仰起脖颈,在剑意的最中心旋转着,欢笑着,仿佛庆典中最受欢迎的少女,在迎接着肆无忌惮的热情与仰慕。
而那一道道本张牙舞爪,凶猛绝伦的剑意,在接触到萧落木的那一瞬间,竟突然变得温柔而羞涩,就像一只只被驯服的白兔,围绕在萧落木的身边,深深地垂下了头,莫说是触碰萧落木的脚尖,就连仰头瞟上一眼萧落木的发梢,也成了至高无上的荣耀。
萧落木终于停了下来。
他赤着双足,他披散长发,他衣衫飞舞,他摊开双臂,仿佛是要拥抱,拥抱那已经出现,和尚未出现的神。
他的左手轻弹,扯过一缕剑意,编成了头上的皇冠;他的右手微张,捋下半点剑气,锻成了周身的珠光。
他开始一步步走向白石。
似乎每走一步,他的身影就膨胀几分。
当他走到白石身前时,他的头已经顶到了最遥远的天空,如同下凡的天神。
白石终于支撑不住。
他的双膝已承受不了那远超人力极限的重压,跪倒在地。
他拼命地仰起自己的头,尽管他已听到即将断裂的颈椎格格作响。
“你这不是剑气,不是剑意,究竟又是什么?”
萧落木的声音仿佛天雷一般从云外滚滚传来。
“这是剑秽。这是天下万剑,在我面前的自惭形秽。”
“好一个剑秽。”白石终于俯首。
“你说我,今日能不能成神?”
白石没有说话,他只是闭上了眼睛。
“至于你,是愿意成为新神的祭品?”萧落木的手轻轻放在白石的头顶,一脸肃穆,仿佛在进行着一个极为庄重的仪式,“还是愿意成为新神的信徒?”
白石的胸腔被压缩得几乎难以说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可是他还是拼命从嘴角挤出了几个字:“你…成…不…了…神…”
萧落木叹了口气,仿佛在为了白石的冥顽不灵而惋惜。
他伸出了指头。
一个自九霄云外,从天而降的指头,撕裂了夜幕。
这一指,代表着神话的开始,也代表着传说的结束。
可是,就在这个指头即将把白石轧为齑粉的一刹那间,却突然停住了。
而萧落木的身影似乎也在急剧的萎缩,变得干瘪而枯瘦。仿佛九天十地的所有魔鬼,为了阻止新神的诞生,合力抽去了他全部的力量。
他死死地盯着另一个指头。
不是他自己的指头。
而是白石的。
白石的指头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这个指头,早已紧紧贴住萧落木的喉咙。
萧落木的眼中,写满了惊诧与不信。
愤怒,犹如火山爆发一般从他颤抖的咽喉中喷薄而出:“你!这是!什么剑!”
“这不是剑,”白石已然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这是刀。”
“是刀?”
“刀。”白石挣扎着抬起了眼皮,“最普通的一刀。”
萧落木苦笑着退了两步,眼中闪过了一丝不甘:“早知道成不了神,还是有一个同生共死的朋友好。”
白石正欲冷笑,可是却顿住了。
因为他分明的看到,萧落木的眼神。
比深夜更黑暗,比凛冬更寒冷,比死亡更孤寂。
他曾经在幻境中看到过天塌地陷,看到过海枯石烂,可是论及惊心动魄,却怎样都比不过眼前,萧落木脸上愤怒的火山在刹那间凝成了绝望的冰川。
那绝望,深入骨髓,将一切光明与期待,都湮灭至粉身碎骨,一丝不剩。
“做回白石,已来不及了。”于是白石沉默了片刻,“可是要杀相思剑客,尚来日方长。”
“不,”萧落木脸色惨白,笑的愈发凄惨,“一切,都来不及了。”
萧落木的身子软软倒下。
他的嘴角,竟流下了血。
这次不是鲜血。
而是黑血。
黑得,仿佛无尽的夜。
白石的脸色微微一变,想要扶起萧落木,可是萧落木却摇了摇头。
萧落木望向了快剑三:“看来病无药还是骗了你。五步离魂,真的无药可解。”
快剑三没有说话,嘴角却写满了哀伤。
萧落木的脸上却绽放出了最后的一点纯粹而无悔的容光。
萧落木笑道:“你…对不起…病无药,病无药…杀了…我,我…又没能…完成…和你的…约定,这样…谁都…没有…亏欠谁,是不是?”
话音未落,萧落木的笑容竟渐渐凝固。
他终于可以在自己选好的坟场,孤独地长眠。
最后一点光芒从萧落木的眼中逸出,晶莹剔透,直冲云霄,化为了一颗最耀眼的最纯粹的星。
他的眼里,再也没有,也不会再有那哀伤与遗憾。
可是,白石的眼里却有。
他的眼中刹那间划过了沧海桑田。
他是不是正在回忆,他也曾有过这么一天,匍匐在地上,绝望地泪流满面?
只不过,他活到了今天;而萧落木,却死在了今天。
快剑三突然发现,白石的表情,仿佛有着萧落木的痕迹;而萧落木的脸上,竟然也有着白石的影子。
他们就仿佛是同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
快剑三深深叹了口气。
他凝视了萧落木的尸体半晌,终于转过身去,蹒跚着走向远方。
“慢着。”
这是白石的声音。
坚硬如铁。
冷峻如冰。
“哦?”快剑三停下了脚步。
“萧落木,和你有什么约定?”白石的声音不紧不慢。
“你想知道?”快剑三回过了头。
“不止想知道。”白石淡淡道,“而且,我要替他办到。”
“哦?”快剑三居然面露喜色,彻底转过了身,“为什么?”
“因为萧落木是我最好的朋友,生死与共的朋友。”
“可是萧落木的朋友是白石。”快剑三眯起了眼睛,“而你,只是相思剑客。”
“没错。”白石点了点头,“不过从现在起,他也是我相思剑客的朋友了。”
“既然如此,那便再好不过。”快剑三欣然抚掌,“萧落木答应我,作为见证你们这绝世一战的条件,他会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陪我去找一个人!”
“哦?”白石皱了皱眉,“在这个镇子,居然还有你找不到的人?”
“找到一个人不难,”快剑三叹了口气,“可是找到这个人后还能活下来,那可就难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个人,实在太过可怕。”
白石冷笑道:“这个镇子,还有比我相思剑客更可怕的人?”
“活人之中,恐怕已经没有了。”
白石大笑不止:“难道那个人,会是个死人?”
“死人还不够可怕,”快剑三摇了摇头,“可是,如果是你我都亲自见证过的死人,那又够不够可怕?”
白石的瞳孔骤然收缩:“死人,是不可能活的。”
快剑三叹了口气:“可是,如果是这个人,他无论活多少次,我都不会意外。”
“那,究竟是什么人?”
“五阴盛!”快剑三口里吐出的三个字惊得白石目瞪口呆。
白石愣了愣:“他…当真没有死?”
快剑三一脸肃穆:“他的确未死。”
白石不慌不忙:“也罢。找一个活人未必容易,找一个死人也未必困难。”
快剑三笑道:“既然阁下肯出手相助,那我便多谢了。”
白石却叹了口气:“谢倒不必。”
快剑三奇道:“哦?”
“你既然迟早要死在我的剑下,那又何必让你谢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快剑三的眼角微微抽动。
“没什么意思。”白石淡淡道,“只不过你不要忘了,萧落木还答应过另一个人,另一件事。”
“什么事?”
“他答应过生亦欢,要杀了你。”白石的声音平淡如水,却可怕如斯。“既然都是萧落木许过的承诺,我岂有厚此薄彼之理?”
快剑三沉默了。
终于,他开口问道:“难道没有别的选择?”
“当然有。”白石伸出食指向自己的鼻尖,“那就是杀了我。”
快剑三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怎么?”白石嘴角露出一抹讥笑,“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是也罢,不是也罢。”快剑三摇了摇头,“无论如何我也绝不能杀你。”
“哦?为什么?”
“因为杀了你,我就不能活着见到五阴盛。”
“这么说,你宁愿一死?”白石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如果别无选择,我只能一死。”快剑三眼中露出了钢铁般的坚毅,“不过,你能不能让我活过立冬?”
“什么理由?”
快剑三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知不知道人间八苦究竟为什么来到这个镇子?”
“难道不是为了那个宝藏?”
“人间八苦是杀手,最顶尖,也最纯粹的杀手,”快剑三摇了摇头,“纯粹到只为了杀人而存在的杀手。”
“那他们要杀的人,究竟是谁?”
“没有人知道。而且那也并不重要。”
“哦?”
“重要的不是他们要杀的人是谁。”快剑三双目炯炯有神,“重要的是,他们究竟为了谁而杀人。”
“为了谁?”
“我也不知道。”快剑三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低沉,“不过,人间八苦得到的酬劳,也就是洞中那张玉床,竟然来自当年那笔宝藏!”
“飞天狐狸!”白石脱口而出。
“如果真的能找到飞天狐狸,”快剑三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那我一死又有何妨!”
白石恍然大悟:“这么说,其实你一直在找的人,其实是飞天狐狸?”
“不错!我已经找了他整整十年!”
“那,又是为什么?”
快剑三眼中竟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一丝怒意。
“报仇。”快剑三又紧接着反问道:“你知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叫快剑三?”
白石略一踟蹰:“难道不是因为,你的第三把剑?”
“不!”快剑三傲然仰首,“我之所以叫做快剑三,是因为我乃当今圣上第三子!而我的母妃,就是当年大冶国的公主!”
白石不禁愕然!
快剑三深深叹了口气:“当年要不是飞天狐狸趁火打劫,先皇必然发兵相助,那么大冶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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