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万福山庄(上)(1/2)
“将军!”红马直奔卧槽,黑将坐了出来,“再将!”红车占据临头,要把黑棋将死,黑炮平到士角,临危救主,红车平开两步沉底一将,黑将坐了起来。
杭州灵隐寺一间禅房的后院桂花树下,摆着一张石方桌,桌两边坐着一官一僧正在对弈象棋。官人是浙江按察使周浩然,僧人身穿衲衣,年逾八旬,浓髯全白,面若古铜。周浩然执红棋僧人执黑棋,两人已下了近一个时辰。周浩然成竹在胸,僧人气定神闲。
棋盘上红棋一车一马一兵,士象俱全,黑棋双炮双卒,也是士象俱全,子力是红棋在优。红方虽然兵未过河,一车一马势如破竹,黑方双卒已经过河,双炮紧守家门,形势也是红方抢先。红方见黑将坐了起来,欲将红马往中间跳,集中车马杀偏王。红马被黑炮拦阻,一时过不来。黑方挺卒前进,逼近象眼,红方也进兵过河,车马兵临城下。十数步之后,黑方士象尽失只剩一个孤王。
周浩然道:“禅师这幅字画,看来是给定了。”老僧默默无语淡然微笑。原来二人打赌,若周浩然胜了这局,老僧赠他一副字画,若老僧赢了这局,周浩然捐十两银子作修葺寺庙的善款。
再走几步,红车占据中宫,走成了大定心,只要平兵或跳马一将,黑棋就输。此时黑方两颗小卒占据两边象眼,一颗黑炮不知何时沉入红方底线背面,已是二鬼拍门之势。恰好轮到黑棋走,黑卒一夺中士,红方无招可解,一步之差已然输了。
周浩然心有不甘,长吁一口气,说道:“禅师妙算,这一局是我输了。”说完,从怀中摸出十两纹银。老僧呵呵笑道:“二鬼拍门煞气凶,野牛树下被雷轰。九死一生命多舛,多灾多劫难寿终。这一局老衲没赢,周施主也没输,不是黑棋胜了,也不是红棋负了,胜负存乎于心。”周浩然道:“输了便是输了,赢了便是赢了,禅师此话怎讲?”
老僧道:“唐朝时,六祖慧能前往广州法性寺讲《涅槃经》,庙里的旗子被风吹得飘摇不定,小和尚们争论,第一个说:‘是风动’第二个说:‘是幡动。’第三个说:‘动是因缘。’六祖慧能站起身来说道:‘风也不动,幡也不动,是你们的心在动。’”
老僧朝周浩然笑了笑,接着说道:“所以老衲刚才说不是你输了,不是我赢了,是心赢了。你有赢我之心,老衲却无心赢你,有心则妄,妄则瞻前顾后,攻有所顾忌,守有所纰漏,故而进不能攻,退不能守,胜有所喜,败有所忧;无心则无妄,无妄则明,明则不患得不患失,胜不喜败不忧,胜败随缘,荣辱不惊,故而攻守兼备,运筹帷幄。周施主有心则羁于输赢,老衲无心则超乎胜败,这叫无心胜有心。”
周浩然说道:“禅师常年修为,明心见性,在下不但棋艺差了一筹,心性更差了一节,真是惭愧。”
那老僧道:“论棋艺周施主绝不在老衲之下,只是心被外物所羁绊,在乎输赢,患乎得失,《金刚经》云:‘如来说一合相,即非一合相,是名一合相。’万物皆空,周施主何必拘泥于事物的相状呢?”
周浩然说道:“禅师世外之人,一心向佛,心中有佛,心中无佛,心即是佛,自可得到解脱。在下身在宦途,为官一方,心中不可无纲纪国法,不可无善恶是非,不可无黎民百姓,不可无天下苍生,虽不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却总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当今之世,皇权数易奸佞横行,朝野上下人心各异,正是兵连祸结烽烟四起,百姓则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人在其位,尽心其政,奸佞不可不除,纲纪不可不立,兵燹不可不忧,社稷不可不居安思危,百姓不可不安居乐业。终日忧患,怎一个‘空’字了得?”
那老僧听罢,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周施主心中有黎民百姓天下苍生,是民众之大幸,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真是可敬可佩。老衲藏身荒山破庙,只能谈空说虚,苟延余生,于世无补。”周浩然听了,说道:“禅师传经说法点化愚顽,功德无量。悬壶问世救死扶伤,更是泽惠众生,就连内人的病也是禅师医治好的,怎能说谈空说虚于世无补?”那老僧道:“夫人的病是痹症,外感风寒湿热,经络闭塞气血阻滞,久而成痹,经过数月的治疗,已经痊愈,今后只要调饮食,和营卫,善起居,自当无恙。”周浩然说道:“内人的病十多年来无人可医,逢禅师妙手回春,此次来访正想烧香还愿,还望沐讲禅师弘法主持。”
原来这老僧就是云游灵隐寺的和尚沐讲。
沐讲听说周浩然的夫人姜氏要烧香还愿,便命小僧在大雄宝殿设下蒲团,姜氏焚了三炷佛香,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心中默默祷告,良久站起身来,把佛香插入香案,小僧手中抱着一只大竹筒,里面放着数十支佛签,将竹筒摇了几下,姜氏从竹筒中信手拈了一支,打开一看,见佛签正面写着
“卯宫 下签”
接着是一首诗:“譬如金鳞放碧漪,暗遭罗网四边围。思量无计翻身出,命到泉关苦独悲。”
背面写着:“家宅 凶, 自身 险, 求财 虚, 交易 中平,婚姻 不合,六甲 惊,行人 有阻,田桑 损,六畜 衰,寻人 杳,公讼 亏,移徙 吉, 失物 凶,疾病 有灾险,山坟 宜改”
她读了两遍,只觉意义晦涩,便交给一旁的沐讲,求他解签。沐讲接过来看了看,沉吟不语,半晌才说道:“这是一个下下签,诗意指池中之鱼遭到网罗,寓意为凶,只怕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是不吉之卦呀。”姜氏听了脸色骤变,说道:“池中之鱼遭网罗,应当作何解?”
沐讲道:“厉鬼横行煞气重生,举家不祥。说小有疾病缠身,说大恐怕当有血光之灾。”姜氏问道:“这祸不能避过吗?”沐讲双手合十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吉凶祸福都是因缘巧合,一切都随缘吧。”周浩然对此不以为意,只呵呵笑道:“下官只管得了阳间的是非对错,却管不了阴间的鬼魊伎俩,横行的厉鬼,只有让阎王爷去管了。”说完便向沐讲告辞,沐讲道:“且慢,周大人与老衲三生有缘,老衲送周大人几个字。”叫小僧拿来笔墨铺下宣纸,在一张横幅上写下八个大字,周浩然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执法如山,廉政如水”,字体舒展自如笔意遒劲有力。沐讲道:“愿周大人清若水,威若山。”周浩然心有所悟,谢了沐讲,带着夫人丫环告辞而去。
这一日,肖宇领着巴蜀三贼来到宁波。
宁波地处浙东,东临大海,和当时的广州(湛江),扬州,泉州并称四大港口,明初朱元璋实施禁海政策,严禁海外贸易,但许多商人仍旧躲着官府偷偷出海,赚来巨额利润,到了永乐时期,海禁已名存实亡,禁令成为一纸空文,出海经商的人越来越多,海上贸易日趋繁盛,因此宁波成了浙江富庶之地,但也常常遭受台风和倭寇的袭击。
肖宇和巴蜀三贼沿路走来,眼看一条江横在前面,阻断了去路。那江宽处两百余丈,窄处百十来丈,水流平缓,水质清澈。谷一凡道:“没想这里还有一条大江?”肖宇道:“这是鄞江,又叫甬江,由奉化江和余姚江汇合而成。”说着用手指了指,“从那儿过去。”三贼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数十条木船用缆绳串成一线,连通江的两岸,船上铺垫木板,便成了一座浮桥。
过了浮桥,是一遍田野,田野旁间杂着农舍,一条开阔的大路穿过田亩菜畦,一直往西延伸,走了二三里,往南分出一条青石板路,沿石板路走不到一里,便可望见道路的尽头是一座宏伟壮丽的庄园。
庄园坐南朝北,占地三十亩,四周是一丈多高的石基砖墙,墙顶是卷棚悬山的瓦檐。北墙横跨四十丈,镂着八扇雕花格子漏窗,墙体开了三道门,左右两边是广亮大门,中间一道是三层飞檐的牌坊门,门下五级石台阶,台阶两侧雕着犀牛望月的抱鼓石。
门前种有几株松柏,青石板路一直通到庄园的大门前,路旁竖了一块大石碑,碑座高出地面五尺,石碑上从右到左横刻着“万福山庄”四个醒目的大字。
还没踏进门槛,远远就看出不是簪缨门第,就是富绅豪宅。
中间那扇大门开着,肖宇带着三贼刚到门口,庄丁便高声喊道:“公子回来了!”。三贼随肖宇进了山庄,里面楼台连接,道路纵横,也不分一进二进还是三进,只觉场面开阔,屋宇轩昂,三贼相视而笑:终于到了这个金银满地的富贵之乡。
沿着一条方砖砌成的甬道,走不多久,来到一座主楼前,丫鬟将四人引入屋中。
进了正厅,靠南墙立着一副锦缎围屏,屏上绣着平远山水图,围屏前放一张花梨木罗汉床。床的两边是半人高的大瓷瓶,里面插着五颜六色的孔雀羽毛。正厅中央分两列放着十六把交椅,交椅外侧是琉璃雕花折屏。
罗汉床上端坐一位中年女子,梳着鹅胆心髻,穿一件紫色蓝花丝绸长衫,正是肖宇的母亲肖夫人。肖宇上前请安,并将三贼引荐,肖夫人说道:“你爹爹外出,明天才能回来,先安排三位员外歇息,一切事情等你爹爹回来作主。” 吩咐下去,要摆家宴给肖宇接风。
肖宇让管家将三贼安排住下,便牵了肖夫人的手到后堂叙话,却听丫环来报:“夫人,郎中请来了,在外间侯着。”肖夫人道:“请郎中进来。”肖宇问道:“为何要请郎中?”肖夫人道:“你吴婆婆已病了两月,上次请了一个郎中看了不见好,今日又换了一个来看。”
三贼刚住下,便暗中查看山庄内的各栋楼宇,道路和值班巡逻。万福山庄大小房间数百间,丫鬟仆役庄丁二百余人,要想一下弄清,也殊多不易。已过夜半,却见西楼一间小屋灯还亮着,觉得有些异样,三贼悄声走近,藏匿窗外,只听屋里有人说话:“…….吴妈,这位郎中远近闻名,您的病不用担心,再把这剂药吃了,病自然会好的……”
莫无言和钟力夫在两边观风,谷一凡轻轻戳破窗纸,往里细看,只见床前坐着个中年女子,正是肖夫人,两个丫环侍立身后,床上的蚊帐被拉开半边,隐约可见床榻上卧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面容枯槁两目深陷,嘴唇微微一动说道:“……夫人,我都这把年纪了,我的病我知道……我大限之期已到,你和伯庸就不要再为我费心了……”声音低微,话说得断断续续,谷一凡费了好大的劲才听清。肖夫人安慰道:“吴妈,您想到哪里去了,郎中说您的病治得好。”床上那老妪轻轻摇了摇头,喘了会气,继续说道:“我在这儿几十年了,你和伯庸待我很好,我能活到这把年纪,也够了……”然后一阵咳嗽,肖夫人将手中的水递了上去,那老妪不接,仍旧摇头,说道:“你扶我起来,我有话要单独跟你说。”肖夫人听了只得放下手中的水杯,示意丫环退出房来,三贼忙闪身避开。
肖夫人将老妪扶起,让她靠着床头半卧着,只听那老妪继续说道:“四十年前,我就来到万福山庄服侍伯庸,没想到到头来却让你来服侍我……”说完又一阵咳嗽,肖夫人说道: “吴妈,您服侍了我们一辈子,我就不能服侍您一次吗?”老妪说道:“伯庸和你都是好人,我这辈子走完了,只怕还累了你们。”肖夫人说道:“你无亲无故没有家,这么多年我和伯庸一直都把您当亲人,这里就是您的家,怎么能说连累我们呢?”吴妈喘了会儿气,说道:“你别打断我,让我把话说完……”歇了一会儿,才说道:“其实我不姓吴,我姓刘,我不是湖广荆州人,我是湖广沔阳人。我原本有家,有丈夫孩子,都被杀了。沔阳老家有我的亲戚,可我不敢回老家去…….咳咳……四十多年前,我曾是大汉国陈友谅的儿子陈理的奶妈,后来陈公战败身亡,陈公的结拜兄弟张定边,领着十一岁的小主公陈理投降了洪武先帝朱元璋,献出了武昌城,陈理被封了侯。可一件事给张将军和我留下大祸……”
肖夫人听到这里,心中惊骇,没想到吴妈在她家呆了这么多年,今天才道出她的真实来历,不由得屏息静听起来。
只听吴妈继续说道:“还在陈公兵败身亡之前,张定边将军曾叫我到他的内室去,交给我一张图纸,那张图纸上画有山有水有路还有文字。我不识字,也不知道这张图纸是干什么用的,张将军要我将这张图纸上画的东西原样绣在小主公陈理贴身穿的肚兜上,绣完之后将图纸烧掉,我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只要我照看好小主公和这件肚兜,不可遗失,并且要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依他的话做了……”又喘了会儿气,吴妈继续说道:“后来, 陈公兵败,小主公随张将军投降了洪武先帝,一天,张将军外出,我照料小主公。我儿子东东和他在后院玩耍,我正在洗衣服……咳咳……咳咳……等我洗完衣服,发现东东和小主公都不见了,我四处寻找,在几里外的荒郊发现了……咳咳……发现了东东的尸体……呜呜……还有……还有……”说到这里吴妈老泪纵横,话不成声,停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还有小主公身上的衣服,里里外外的衣服都被剥了下来,扔了一地,小主公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天,小主公贴身穿的,绣有图案的那件肚兜正好被我换下来洗了,陈理没穿在身上。小主公失踪,我知道闯了祸,急忙回府,刚回到府上,却见府内血流满地,十八个仆役看守全部被杀,有人将十余间屋子搜了个遍,屋内翻箱倒柜,遍地都是衣物,我正猜着他们要找什么,忽听得两人说着话渐渐走近,我忙躲进一个大柜子里,只听一人说道:‘全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那件肚兜。张定边和那个奶妈也不在。’另一个说道:‘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动静却劳而无功,那件肚兜要找不到,陈友谅的二十万两黄金就如石沉大海,不知何年何月才露出水面。’前面一个人说道:‘张定边和陈友谅藏下这笔巨款,就是为了兵败之后重新起事用作军费,找到张定边或者那件肚兜,就知这笔巨款藏在何处,找不到那件肚兜或张定边,不但这二十万两黄金石沉大海,陈友谅的余部随时都可能利用这笔巨款东山再起,后患无穷。’”吴妈叙述着往事,肖夫人听得睁大了眼睛,只听吴妈继续说道:“因为张将军要我看好小主公和那件肚兜不得遗失,所以我离开时将换下来洗的肚兜藏在身上,不敢瞬息离开自己。这时我躲在柜子里,才知道这些人就是为了这件肚兜而来,我大气也不敢出,在柜子里憋了很久,直到两人说话的声音远去,才从柜子里出来。立马逃命,连夜奔回家乡,还没到家,半路就听乡里邻居说我丈夫被人杀了,心里害怕之极,知道有人为了这件肚兜要追杀我,只好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投奔了浙江兰溪诸葛村一个远房亲戚,后来,诸葛家将我引荐到了万福山庄……咳咳咳咳……”肖夫人听到这里,愈加惊异起来。
吴妈喘着气,又歇了好一会儿,缓缓将右手从被子中伸出来,颤颤抖抖地指着床头边一个衣柜说:“打开……拿出来。”肖夫人急忙把衣柜盖揭开,把里面的衣物一件一件拿出来,直到衣柜底,取出一件小男孩穿的肚兜。问道:“是这个吗?”吴妈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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