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守灵人(1/2)
在遥远、嵯峨的“东白山”巅,“云渺渺,路迢迢。地虽千里外,景物一般饶。瑞霭祥烟笼罩,清风明月招摇。绿绿翠翠的远山,大开图画;潺潺湲湲的流水,碎溅琼瑶。”
其中,有一口土垒的旧坟,坟上杂七杂八地长着,芨芨草,就像少女的一头秀发,每一阵风过,它们就风情万种地,杨柳枝般摇曳。每一次,都令我回忆起,她过肩的青丝,这是爱情的羽翼。坟旁结着一个草芦,“椽茅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
这就是我的所在了。没错!我是个守灵人,长年累月地傍坟而居,守护着,静静躺在里面的可人儿。已快五十年了,大概她原本停匀的温玉之体,已被蝼蛄、蚂蚁,啃食得差不多了。她的如水美眸,久已蒙尘,黯然失sè。
但只要,骨骸还在,我就将守下去;只要自己还活着,我就将永远守下去。
你会讷罕,如此这般,恩爱深似海,坟墓里到底埋着什么人?
她叫“墨言”,我叫“子曰”。但她既不是我的发妻,我也不是她的夫君。俩人第一次见面,是大哥“子云”,“宁波大学”毕业,携带着同学兼女朋友——墨言,回家探亲。
墨言,“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jīng华,见之忘俗。”
世间的一切悲剧,都是时rì铸成的,子曰和墨言相见恨晚。假如是我,先邂逅她,那么两人,一定会擦出火花,燃烧激情,海誓山盟,地老天荒。
但万分惋惜、悲恸的是,大哥捷足先登了,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嫂夫人”,而不是灼热情人。墨言的脸庞,越看越像,半个月亮(不是满月),影影绰绰、似幻似真。全身泛着柔和、清淡的光,像有千万只荧火虫,在闪烁。
这光直透心底,直逼灵魂,从此,我的内心,再也不得安息;从此,我夜夜失眠,辗转反侧,双眼像夜星一样,眨呀眨的。我现在,已记不清,为此等了千万年的,第一次偶遇,两人加一人(哥哥子云),都谈了些什么。总之,都是嘘寒问暖,拉东扯西的客套话。
但我的牙齿,在“咯咯咯”地打颤,捂在肚腹的手,颤颤巍巍,大概脸sè,青白得可怕,让大哥瞧出来了。他用手,探探我的额头,低声、关切地询问:
“弟弟,你别是不舒服了吧?”
就是,这石破天惊的一问,把我从堂般的幻梦,和虚无缥缈的想入非非,给生拉硬拽进,铁一般冰冷,而且永远不可更改的——现实。
“她是大嫂,夫君是大哥。虽然俩人,还未领结婚证,但早已同居,并公布了恋情,大白于天下。我怎么能有非份之想?这不是颠倒人伦,被千人唾,万人骂吗?”
一番内心解剖,彻入骨髓,心在滴血,血在冰冷。泪盈眼眶,但已凝冻,永远流不出来。彻骨生寒,如七月天,忽而置身冰窖。每一口,入的气,都寒气森森,如锐利的箭,直扎心窝;每一口,出的气,都滞重沉郁,如戴脚镣枷锁。
“太晚了,太晚了,只是相见恨晚啊!为什么,不是我与她同校,而是大哥呢?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让我见到她呢?如果两人,相隐于人海,永不晤面,不闻不问,那么,也不会升腾起,如此刻骨铭心的,“心恋”。
大哥和墨言,都在本市,找到了工作,上岗了,而我仍旧,安安静静、冷冷清清地,窝在家里,弄自己的诗歌和小说。
人生是寂寞的,整rì连个唠话的人,也没有;生命是无欢的,所有的血泪,都化成了冰冷的文字。只有,他俩成双成对地,下班回家后(两人的工作单位很近,所以一直相伴而行),家里才热闹起来,我才有了聊友。
大哥非常珍惜墨言,加上又是在新婚蜜月,如胶似漆,一刻也不宽松。聊到禅宗,“妄想不复强灭,真如何必希求?本原自xìng佛前修,迷悟岂居前后?悟即刹那成正,迷而万劫沉流。若能一念合真修,灭尽恒沙罪垢。”
聊到《南华真经》,“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南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大哥呵呵笑着,
“你们两个小傻瓜,尽谈这些不着调的东西。”
他挥挥手走开了,开了电脑,进“联众网”,跟人下围棋去了。大哥和我,都是狂热的围棋迷,认为围棋,是世上“游戏之最”,是中国人最伟大的发明之一,是对世界的卓越贡献。应该列为“第五大发明”(继四大发明之后)。
两人,以前,成天捉对厮杀,杀得天昏地暗,形势此消彼长,布局、围空、杀棋、治孤、做活、收官。“博弈之道,贵乎严谨。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法曰:宁输一子,不失一先。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有先有后,有后而先。两生勿断,皆活勿连。阔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胜;与其无事而独行,不若固之而自补。”
有人说,凡爱下围棋的,没有一个不是好人。也许是吧,你在棋盘上,打打杀杀、死去活来,但培养的不是机巧心、诡诈心,而是一种包容天地,囊括宇宙的大情怀。吴清源说,
“围棋的最高境界,是平衡、和谐。”自己活,同时也让别人活,世界无限宽广,每个人,都能生存。不为己甚,不为yù甚,通过围棋的媒介,人能参悟禅理,直达永恒。怪不得,人们称围棋为“坐隐”呢!
但可惜,如今已不是围棋的时代,人心已不是,下围棋的心态,“我活就不让你活,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很少人,愿意宁神静气地坐下来,泡上一杯清茗,花个二三小时,占占空,收收官。下完棋后,把黑白子收进棋篓,还是,十九道纵十九横,三百六十一个点,何曾有输有赢,有亏有损。
“起念断然有爱,留情必定生灾。灵明何事辨三台?行满自归元海。不论成仙成佛,须从个里安排。清清净净绝尘埃,果正飞升上界。”
这诉说了,宇宙、人生的无奈和困局,你一辈子忙忙碌碌、营营谋谋,到头来,还不是两手空空,一抔黄土掩风流。
“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身后有余莫伸手,眼前无路忘回头。”我轻轻吟诵,这两句诗,墨言启齿会心一笑。她的牙齿真白,像珍珠,像扇贝,像白玉,像皎皎的月光;她的眼真亮,如夜明珠,如电光石火,如晴空霹雳,如暗夜中的火炬,如核爆的霎那光辉。她的气息真柔和,如和风,如“杨柳风”,如“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chūn雨,如慈母的暖怀,如大地的温存……
我们的爱情,与青chūn无关,与容颜无关,与**无关,与一切物质世界,都无关,只与灵魂有关。它是心灵的契合,两颗孤寂心灵,擦亮的火花。
“一个心灵经过无数年间的思考,所能得到的自我了解,赶不上恋爱的热情在一天所教给的为多。”“爱情有如甘霖,没有了它,干裂的心田,即使撒下再多的种子,终是不可能滋发萌芽的生机。”
世间,有太多,关于“爱情”的吟诵,套在我俩头上,都不合适。我们所有的,是“开天辟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爱情!”我们的“jīng神之恋”,为爱情,做出另一种解释,另一种证明。不仅证明,它是世间,无与伦比的瑰宝,还将证明,它超越世俗,超越生死,超越时间,所向披靡,战胜一切。
我俩在一起,总是轻声,合诵起曹植的《洛神赋》,"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chūn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晋人谢灵运,称颂,“天下才有一石,子建(曹植)独占八斗,我占一斗,余者,众人合分一斗。”曹植真是才高八斗,天才瞻逸,寥寥几句,就道明了,我隐忍在胸,强抑在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我的心与,二千年前的落魄公子,遥遥相通。墨言和子曰,每当合诵起,《洛神赋》,"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阳,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督。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就眼噙泪花,怅惘连连,彼此会心,苦涩地一笑。既笑给对方看,也笑给自己看,柔肠寸断,心如刀割,却还要强颜欢笑。爱情的甘美,人人尽尝,而爱情的苦涩,又有几人会心呢?
瘦尖的下巴,苍白的倦容,苍凉的眼神,墨言在rì渐憔悴、枯萎,如深秋枫叶般凄美,如野塘败荷般,有萧瑟之美,如雨打芭蕉,点滴到天明。爱己所不能爱的,又有什么法子?只能凋零、消瘦罢了!
“她面如金纸,体似枯柴。悠悠无七魄三魂,细细只一丝两气。牙关紧急,连朝水米不沾;心膈膨胀,尽rì药丸难下肚。”“云鬓乱堆无掠,玉容未洗尘淄。一片兰心依旧,十分娇态倾颓。樱唇全无气血,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语声低。”
我走到床头,紧握她,如蛇冰凉的枯瘦小手,问:
“你不悔吗?”
“你若不悔,我就不悔!”
说完这句,墨言嘴角,露出会心一笑,就像,我最初,见到她的那次一样。
我的泪珠,像滚瓜般滚落下来,气噎喉堵,抽抽噎噎,两个眼睛,肿得烂桃一般。
所有的眼泪,都已流完,继之以血;所有的生命,都已透支,只能晕厥。我昏迷了四天四夜,粒米未进,只能靠打葡萄糖,维持生命。
到第五天,一个强烈的念头,促使自己,赶紧醒来,要不,我会一直昏迷下去,变成“植物人”。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大哥憔悴的面容,扑面而来,几天来,他老了许多,鬓边竟有了几根银丝,刺得人心瘆。
“阿弟,你终于醒了。”
“阿哥,墨言怎么样了?”
“如今,还停灵在家呢……”
“阿——阿哥,你——你知道,这一切为的什么吗?”
“知道——知道,我全看出来了……”
阿哥仰天长叹,泪下如雨,像一匹受伤的狼。
“既然如此……那我,要求把墨言,归葬‘东白山’。这辈子,我都要守着她……”
“依你,都依你——只是,只是,你要快点好起来呀!”
于是,我在,埋葬墨言的墓旁,搭了个茅草棚,成了个——地地道道的守灵人,今生今世,我只爱过一个人,只为一个人守灵。能活多久,就守多久!
每天,我都会搜索枯肠,咬破食指,用鲜血,在黄裱纸上,书写一首情诗,点火在坟头焚化。我相信,墨言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在冥界,一定能读到每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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