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失明（1/2）

刘光明在三十二岁明，由于得了眼病，视网膜脱落，彻底失明了。世界从此，只有一种颜sè——黑夜，从此没有白天黑夜，时间永远凝滞，生命毫无意义，但这却不是地狱，而是“人间地狱”。对一个，眼睛一点也没有问题的人，来描述，“失明之苦痛”，是隔靴搔痒，总是不切实。

你只要，在大白天，闭眼一分钟，就会意识到眼睛的，不可或缺。只要有一分钟，你就厌恶了黑暗，而假若让你，一辈子也睁不了眼，即使睁开，也是睁眼瞎，你扪心自问，是否能忍受？你将如何面对——这样的人生？

你会不会痛不yù生，除了一死，你还能有什么应对方法？当然，“死亡”不是生命的选择，“生”是生命的本质要求，“贪生怕死”，有时是最伟大的意志和力量。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只有懦夫、孱头、脓包、傻b，才会逃避，做生活战场上的逃兵。

刘光明坚信，自己可以复明，因为医生告诉他，只有找到，眼角膜的捐献者，做“眼角膜移植手术”，他十有仈jiǔ，就能复明。有了希望，一切都堪忍受，即使是处身地狱，人也能坚持下去。“希望越浓，恐怖越来越淡，像秋天的轻云一般，终于消散无存。”

当然，等待是遥遥无期的，购买眼角膜，和移植的费用，都是昂贵的，不是一个搬运工，所能支付的。但是，只要眼睛能复明，刘光明愿意做一切事，吃一切苦，流血流汗，拼死拼活努力挣钱，就是他的人生目标，是他活着的，唯一动力，和希望。

什么都看不见了，当然，就当不成“搬家公司”的苦力了，他虽然，还有一身蛮牛似的力，但却无人购买，无处施展，只有干吃饭不出力，靠在服装厂上班的老婆（叫“苦菜”），每月一千一百块的工资，维持生活。不干活了，整rì猫着，饭量也骤减，以前每餐要，两大海碗，半斤米饭，现在二两也就打发了。

刘光明心想，这也是好事，好歹省粮食，儿子正在上小学，学费要交，杂七杂八的费用和捐款，要掏。水电煤气，衣食住行，哪样不花钱？自己一个大男人，靠老婆养，实在是奇耻大辱！刘光明开始厌恶自己，自轻自贱，不吃不喝，沉浸在悲惨世界中，只求慢慢地死去。

这天，苦菜兴匆匆地回家，开门时地动山摇。刘光明，正坐在暖阳下晒太阳，耷拉着脑袋，一直埋进裤裆里。

“老公，你有工作了！”

“什么？工作！……谁会要一个废人呢？废人能干什么呢？”

“瞎子也能活。盲人按摩，现在可红火着呢，你可以去学……”

“这——这——我行吗？”

“怎么不行，你两膀子，水牛也似力气，正好有了用武之地。”

“力气我有，但到哪去学呢？人家肯教吗？”

“盲人按摩，现在是个红火的生意，有钱人都愿，花钱买轻松、舒怛……听说，在杭州市区，就有专门赔训的学校。”

“学费贵吗？”

“再贵，我也要供你去学呀，你总不能一辈子，什么也不干吧？挣了钱，咱就可以做手术了！”

“是啊！是啊！真好！真好！”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苦菜交了三千六百学费（整整三个多月的工资）后，刘光明终于，站在了“杭州盲人按摩职业赔训学校”的讲堂上了。一切都得从头学，俗话说，“人过三十不学艺”，但生命遭受，这么大的变故，只能勉为其难，学习人体穴位，和对应的器官，哪里不舒服，按哪个穴位可以减缓。按摩的手法轻重，应该如何，应人而异，要有变通。

“按摩与推拿以中西医基础理论为指导，以各种手法技巧或器械为作用力，直接作用于人体表面的特殊部位，产生生物物理和生物化学的变化，最终通过神经系统调节，体液循环调节，以及筋络穴位的传递效应，达到舒筋活骨，消除疲劳,防治疾病,从而提高和改善人体生理机能的各种cāo作手法。”

刘光明一贯荒废的大脑，被唤醒了，他没想到，自己也能学医术，学高超技艺，能帮人治病疗疾。命运真是奇怪啊！人被逼到了墙角，反而走出了一条新路，如果不失明，自己肯定，会干一辈子苦力，每月挣一千二百六十钱，还累得臭死。如今可好，听老师说，只要学成后，当上有级别的“按摩师”，每月起码能挣二千五。这可是当初的两倍啊！

如此算来，只要辛辛苦苦，任劳任怨地干个——二年，就能积下六万块。眼科的“满仁”主任说，只要有个七万块，就能买双眼角膜，做移植手术了。刘光明实在不明白，一个小小的眼科手术，就要花这么多钱，整整相当于，自己当搬运工，四年半的工资。四年半不吃不喝，才能攒够，一次上手术台的钱！

现在可不同啦！只要二年零四个月，就能躺上手术台了。满仁说过，他这眼病，只要一做手术，就能复明，这是毋庸置疑的。一想到这，刘光明就信心百倍，就像被海风吹饱的风帆，要扬帆远航。一切都被得美妙起来，生活从尘埃中，开出甜美的花来，刘光明差不多，要感谢命运了！

与按摩cāo作有关的名词、术语，有“手掌、掌根、虎口、大鱼际、小鱼际、指腹、指尖、掌指关节、指间关节、手腕、前臂、上臂、肘尖”。推拿与按摩的常用十七种手法是：1、推法2、擦法3、揉法4、揉捏法5、搓法6、按法7、摩法8、拍击法9、抖法10、运拉法11、拿法12、滚法13、刮法14、掐法15、弹筋法（提弹法）16、拔法（分筋法）17、理筋法（顺筋法）。

竟管课程繁难，理论高深，只有初中毕业的刘光明，学起来费劲，但为了重见光明，为了再看一看太阳，是如何普照大地的，为了看一看，苦菜那嫣黄的脸，为了看一看，儿子“虎子”那张虎气生生的脸，再苦再难，刘光明也能忍受。

刘光明说什么，也想不到，自己竟成了文化人，有了国家颁发的，“盲人按摩从业资格证”，算技术人员了！近半年的艰苦学习，终于得到了社会的承认，可以上岗就业了。

那年月，正规的“盲人按摩师”，供不应求。刘光明回到小城后，马上在一家私人诊所，上岗了，从此开始，与一具具，骨肉结合的人体打交道了。头颈部的“百会穴、神庭、太阳穴、耳门穴、睛明穴、人中穴、哑门穴、风池穴、人迎穴”，胸腹部的“膻中穴、鸠尾穴、巨阙穴、神阙穴、气海穴、关元穴、中极穴、曲骨穴”，背腰骶部的“肺俞穴、厥yīn俞穴、心俞穴、肾俞穴、命门穴、志室穴”，每个不同的穴道，对应医治不同的疾病。

有力气，且舍得花力气，技术高超，服务态度周到细致，刘光明成了小城里，最有名气的按摩师，私人诊所rìrì顾客盈门，都指定要刘大师傅——按摩推拿。

病人排长队，等刘师傅，诊所人来车往，老板乐得合不拢嘴，不断有人来挖墙角，为了留住刘光明这颗摇钱树，老板把工钱，提到了每月三千，还时不时地发红包。刘光明功成名就，整天乐陶陶的，眉毛和头发跑一块去了。赚钱变得容易，自己差不多成为有钱人了！天道酬勤啊！

每天回到家，关门闭户，刘光明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塞在床底的白铁盒，一张一张地数，花花绿绿的人民币。红的是“老人头”——喜庆，绿的也是“老人头”——惹人爱，红加绿，就是自己累得手软脚麻的——报偿。一天按摩下来，汗出如浆，蒸发了又凝结，凝结了又蒸发，在内衣上，形成一层白花花的盐碱，手脚都没有了感觉，好像不是自己的，但却确确实实，挂在身上。

当然这些，刘师傅是不会对病人和顾客，提及的，他的笑容都僵硬了，但还是得笑，顾客有的是治病患来的，有的是寻轻松来的，顾客就是上帝，就是衣食父母，说什么，也不能怠慢了，惹恼了。这是做医生的职业道德，和为人的准则。

“颈椎病、腰椎肩盘突出、中风、半身不遂”等病人，是刘光明最大的客户群。有许多中风的老年人，全身不听使唤，生不如死，只能求助于按摩，减轻一些痛苦。虽然，刘光明知道，人体按摩并不能治中风，中风的病根在脑内，但职责所限，自己的劳动，毕竟能减轻别人的痛苦，好歹也是一种安慰。

“秦老头”就是常客，他有钱有闲，就是没有健康，五十一岁那年，中了风，从此就没缓过劲来。左半身不听使唤，只有右半身，还行动自如。自己是煤矿老板，儿子仍旧是煤矿老板，自己钱多得没处花，儿子烦恼钱怎么花。总之，这就是时代英雄，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当然也是刘师傅的——头号金主。

诊所的老板交代，只要是秦老头，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服务，就算有病人正在按摩，也得丢下，先为他服务。虽然刘师傅，大大不以为然，认为顾客有个先来后到，不能势利眼，但自己不是老板，是老板给发工资，于是只能隐忍。

秦老头一身白肉，像“浪里白条张顺”，只可惜，好看不中用，而且按摩起来，格外费劲吃力。他是见肉不见骨，一掌下去，软绵绵的，像打在棉絮上，也像按在“席梦思床”上。老师说过，对付这种病人，最见功力，手劲不够，肌肉不够强劲，舍不得出大力的按摩师，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好效果的。

刘光明舍得出力，也有力气，一辈子靠力气吃饭，从没失过本sè，服侍得秦老头，像死猪似的直哼哼。这就达到了，按摩的最佳效果，如果穴位jīng准，力道恰好，手法娴熟，病人就会，情不自禁地，发出“哼哼呀呀哎哎呼呼”的鼻音，证明他达到了极乐之境。这就是许多人，迷恋按摩推拿的根源，它不但能解人病痛，还能让人逍遥快乐。

尽管每天上一次诊所，但秦老头，还是又一次中风了，这次他全毁了，整个瘫痪了，无知觉了，连大小病都不能自理了。我万料不到，自己天天服务的躯体，转眼间，成了这副样子，他唯一有生气的，只剩下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像玻璃球般转动，透出无限留恋和不舍。口齿咿咿呀呀地，谁也不知他说什么，像婴儿般，忽而哭泣，哭累了就打瞌睡，挂下滩滩口水和鼻涕，滴滴呖呖的。

这也是生命吗？比我可惨多了！但秦老头，不是照旧接受了吗？他毫无怨言，或者有怨言也发不出了，他不想死，或者想死也做不到了。反正他活着，努力活着，尽力活着，活着喘气便是一切，其它都是奢谈。以前，他经常打听，我的眼睛，到底是怎么瞎的，感叹唏嘘，陪我流泪，还说一定要帮我，医好眼睛。没想到，现在轮到他自己，不死不活地痛苦着，或者连痛苦——也麻木了。

“秦爷，你这是怎么了？上个月还好好的，怎么现在成了这样了？”

“老爷子，就是爱你的按摩，一定要让我送他来。”

秦老头的儿子，悲戚地说着，消瘦而憔悴，像一节枯竹。

“好吧，只要肯来，我一定不惜力气，尽力而为……按摩不能治中风，但好歹能减轻点痛苦，舒筋活络，避免‘褥疮’发生……”

“谢了！谢谢您了！我就把老爷子，交托给刘师傅了……拜托，拜托……”

老板建议我——提价，因为服务难度增加了，而且秦家有的是钱，不在乎，但我断然拒绝了，

“人怎么能这样呢？人家正在遭罪，咱就趁火打劫。”

“哎！你这人哪，怪不得瞎了……”

“什么！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