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沈儿峪之战中的徐达与王保保(2/2)
可是,今个儿有点奇怪:王保保并没有按照习惯越沟挑战。
这也容易理解,王保保率领全军枕戈达旦一夜,哪有什么精力照常白天出动?将士们不是铁人,总要把夜间的睡眠损失补些回来。
没想到徐达回到中军之后,立即下令:前锋所部一万精骑借元军所挖马道越过壕沟列阵,能诱使元军出战冲阵即为成功,要做好死拼一天的打算,擅自后退一步者,阵前立斩!
却传令其余各部明军:不要理睬前线战事,让将士充分歇息,做好今夜大战的一切准备。
古怪的情形出现了:往常是元军越界挑战明军,今天好不容易休战一天,明军却又打上门来,而且一副勇往直前的样子,夺取沟沿以及马道的战斗进行得异常激烈,专职守备前沿的元军尽管把自己的强弩大弓作用发挥到了极致,还是没能遏制住明军不顾伤亡、前仆后继的死命突击,整条沟涧的控制权还是落到了明军手中。
王保保接报之后,觉得不应该向明军示弱。
夜袭敌营的将士回来了小半,据报,虽然未尽全功,但还是重创了明军,连那明军主帅徐达都亲往东南营坐镇指挥,看来明军深深感到了后方所受到的致命威胁。
按说今天的明军理应老实待在营内加固寨墙等守备器具,但徐达偏偏不按常理出牌,反而将战场推进到了界壕这边,这是在干什么?是在刻意表示并不惧怕偷袭?还是在赌气报复不守规矩的元军?
估计还是在有意掩饰自己,晚上被偷袭,白天用战斗显示自己并未受损多少,士气并未低落,将帅并不怯战。
但是,有一条铁定的规律:对手越是刻意表示自己强悍的时候,一般来讲就是最虚弱的的时候,如何对待这种表面的强悍?
不用多想,唯一正确的应对就是戳穿它!将它一举打回原形!
只是今天却不大适合大规模作战,将士们毕竟一夜没有正经睡觉,人的精力毕竟不能无限透支,还是避战一天方为上策。
不对!手下将士们将会如何看待对明军的避战行为?那徐达的刻意逞强岂不顺利得逞?还是应该督促将士打起精神,给敢于越界的明军予重重痛击!
前方急报:“南蛮骑兵简直不要命!已经夺占了我军深壕中的马道,正在源源不断越过壕沟!”
王保保冷笑了:不就是在学本王么?亦真亦假的挑战,得手即继续进攻,未得手即撤回整军再来,那好,本王也学你徐达大度一回!
于是下令:前沿部队稍撤,贴近营寨掩护主力出击冲击敌阵。
元军不能白天睡大觉了,被组织起来突击明军在自己营寨不远匆匆列成的大阵,不过,这“家门口”的仗也不是那么好打的,明军将士“毋不一以当十”(《明史·徐达传》),双方伤亡惨重,却没有哪方肯示弱半分,元军的突击一波连一波,而明军的基本阵型却保持未乱。
激战一天,元军已经轮换了不知多少部队,偏偏不见明军对隔壕苦苦厮杀的骑兵有所增援,王保保估计:这徐达看来还是格外重视固守自己的营寨,这应该是自己昨夜的夜袭之功。
双方厮杀一天,眼看天色渐晚,都到了收兵的时刻,王保保忍住困意分析白天战况:自己略占上风,始终处于攻击状态,但明军却也能保持密集的弓弩守势;有几次明军出阵突击稍微占优,但也没敢逼近元军寨墙,看来也是畏惧寨墙内的元军强弩。
天色昏暗下来,越界的明军果然如同王保保预料:保持住稳定阵型步步退回了壕沟对岸;王保保也就又学了一回徐达,也是没有下令趁势追杀——自己的部队也亟需休息呀,何必再招惹不必要的伤亡?慢慢后退中的明军肯定会集中弓弩兵于后防卫。
总体算来,算是个不胜不败的局面吧。
令王保保感到啼笑皆非的是:这位徐达老兄还是派出了“夜间值班”鼓乐队,那令人讨厌的噪音按时响起,看来又是个“不眠之夜”了。
军令不变:不要理睬南蛮的恶作剧骚扰,抓紧休息,准备明天更为激烈的大战!明天,咱们依旧打过沟去!
元军将士们还用主帅催促?睁圆俩眼两天一夜了,这会就是送给“国际大片”也没心情欣赏啊!还是老套路:掩耳盗铃般“掩耳入眠”吧。
明军大营内,休息得精气神倍儿足的明军将士已经全部集结待命,徐达向各营主将亲自下达动员令:尽歼胡虏就在今夜!保家卫国在此一战,望诸将士奋勇杀敌,不怕牺牲,将面前鞑子消灭之!
其实,一支奇兵已经提前出动,就是昨夜增援东南营的中军精锐,就是沿着昨夜元兵逃回的山间小道,就是沿用王保保的夜袭战术,目标直指王保保的后方营寨,就连作战目的也与王保保设想不差分毫:能吸引王保保主力回救后方就算大功!
徐达的全面出击的总攻令其实也交给了该部:你们在敌后打响之时,即我军总攻之刻!
却也没忘了给沟沿边的鼓乐队下了一道单独军令:今夜辛苦大家了,我军大战之时,不要停止奏乐,鼓点不变,等我军歼灭当前敌军继续推进之时,请统一敲起得胜鼓!
都说大战前必有一段寂静,今夜却不然:壕沟那边蒙古兵塞耳大睡,壕沟这边明军摩拳擦掌,沟沿边呢?鼓钹铜锣加长号,精彩纷呈,热闹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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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那么正常,一切都如之前的八天,一切都如之前的四夜,唯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壕沟马道控制在了明军手中,并且围上了大批鹿角木栏,这显然是徐达为明天越壕再战做好的准备。
王保保没有豁上全力来夺回马道的控制权,反正明天准备大举出击,就让明军再费力越壕一次又能如何?其实王保保还有一个心思:明天将会不同于今天,我军将会提前一个时辰做好准备,趁你越壕中途全力出击,甚至要特意让你多过来些部队,反正绝对不让你有时间排兵布阵,那时将会是何种情形?
所以,身为大将,就应不动如山岳,动则如雷霆,那些沟沿边的彻夜骚扰又算得了什么?是真男儿岂会听到这种顽童把戏而不能安眠?所以,王保保索性解衣而眠,要睡觉就要睡个痛快!
不过,被蛇狠狠咬过一口的王保保还是想起草绳就心惊,入睡前下意识地示意近侍,将自己的马靴摆放在了卧榻就近处,太原城下一只靴子逃亡的羞辱,一直令王保保耿耿于怀。
一切正常,蒙古军营鼾声正常,壕沟边娱乐活动正常,明军大营内表面看来也是正常,总之就是一切正常。
这种正常状态仅仅持续到了三更稍过,四更不到,就算做三更半光景吧,元军大营后方突然传来阵阵号炮,距离虽远,号炮以及战鼓声还是能传到王保保中军所在,王保保激灵醒了!
没用呼唤左右来回禀军情,各营飞骑已经紧急向中军大营驰来,纷纷询问大帅,我们后方怎么出现了明军号炮?听那战鼓动静,还是明军主力呀!
王保保细听壕沟对面动静,竟然发觉,那些娱乐活动依旧嘈杂,不见有任何不对头之处,于是果断下令:各营分出一半兵力驰援后方,其余将士不要乱动,明军遭袭能镇定如常,难道我们不能?
谁知,中军发出的驰援与坚守号角刚刚响起,估计即将出发的将士们还没来得及从马栏牵出战马,对面明军大营突然号炮连天,无数条火龙蜿蜒越过壕沟,迅速组成一片火海,席卷一般向元军各营滚来!
其实,各营元军将领大多连士兵都没有醒,大伙实在缺乏睡眠,谁不愿意再迷瞪一会?听那沟沿鼓乐照旧,不就是多了一些炮声吗?
等一些机灵的士兵依令奔向战马集结地之时,才发觉,营寨内外已经遍地都是明军火把,火把中又纷纷飞来火箭,木栏已经被点燃,战马纷纷惊嘶乱奔,哪还能老实不动容人在背上系放马鞍?
蒙古勇士自幼马背长大,还能怕骑“光腚”马?士兵们正待追赶乱马,却突然遭到黑暗中一阵弓弩的袭击,原来:明军的号炮也是障眼法!在这之前多股步兵已经越壕潜入了元军营寨各处,尤其是圈禁战马的各个木栏,都有明军的突击队在趁乱放火。
那些点起火把随号炮进军的明军主力其实是在“趁火打劫”!
这下麻烦了:作战行军离不开马背的蒙古人一旦失去坐骑,那还打什么鸟仗?
更加麻烦的情形出现了!各营的元军将领们竟然再也没有听到中军传令号角,大帅准备如何应付眼前的突变?部属们是固守营寨还是主动出击?先前听到“分兵向后方增援”的命令还算不算数?
元军各营将士惊慌失措并不奇怪,这种大营剧变轮到任何人都难以决断行止,奇怪的是十万元军的主帅王保保,竟然在这大战关键时刻放弃了对全军的指挥!
实际上这也怪不得王保保,要怪只能怪徐达!
徐达在发出总攻令之后,便学了一把原来的副将常遇春,干脆脱离了中军指挥位置,率领所有亲兵卫队直扑王保保的中军大营,竟然成了明军全军的前锋!
明军见主帅如此,谁还甘心落在徐达后面?这下居然形成了诸军争相围捕元军主帅的罕见局面,而恰恰王保保的中军大营正打开寨门出动增援后方,竟被徐达率领精骑突进了王保保中军大营!
王保保这次于中军帐中还是格外镇定的,最起码衣冠整齐,两只靴子也都蹬在了脚上,军令也及时下达给了传令亲兵,传令亲兵也来得及奔出帐外通知专司号角的士兵。
只可惜,奔出帐外的亲兵们根本找不到什么还能吹响牛角号的人了。
大营内已经扑入了明军,而元兵们竟然没有一个拿起武器主动抵抗,纷纷乱跑不说,大多数士兵还光着双脚,几个亲兵迅即被战马踏翻,一个屁股上挨了一箭的亲兵跌跌撞撞奔回王保保大帐之时,竟然听到了寨内明军这样呼喊:“跟紧徐大将军冲啊!不要放跑了王保保!”
王保保闻听亲兵如此回报,哪还敢耽搁?徐达何人?明军主帅呀!竟然率部闯进了我中军大营,显然是有恃无恐,那么也可以断定:我全军危矣!
哪里还是“危矣”?是完了!
现在是自己“危矣”!再不果断走人,那就轮到自己“完了”!
王保保果然不愧“奇男子”,立即下令所有亲兵阻击营帐大门,自己却迅速采取了老办法,挥刀撕开营帐后面,急切之中却也镇定如常,没忘了抱起年幼儿子,挽住妻子毛氏,全家上了两匹战马,径直奔向车道岘,那里还有自己的将近四万大军,由大元郯王等人率领,若能顺利到达车道岘,未尝没有翻本机会!
这是王保保又一次实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果敢行动,这次玩儿得还要彻底,连十八骑也没有跟随,仅仅带走了自己一家。
只是,这种“果敢”行动却害苦了部下将士,沈儿峪元军群龙无首,谁还再做无谓抵抗?将领们纷纷率领士兵扔掉兵器,因为,明军已经在四处大喊:“徐大将军将令下:无论何人,放下武器一律免死!”
与此同时,壕沟边的明军鼓乐队鼓点也大大变化——换成了大明将士熟悉的得胜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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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保保率全家逃难,其情融融,其景凄凄,其心却苦涩无比。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曾经威震天下的蒙古铁骑如今竟如同纸糊泥塑一般?莫非是自己这主帅无能而累死三军?显然不是这样,王保保最为自负的就是自己带兵作战的能力,其次才是对大元帝国的忠心无二。
这世上可能还没有人甘心承认自己无能,后世有句流行话是怎么说来着?对了:不是我们无能,是共军太狡猾了!
所以,难民王保保并没有责怪自己,而是化悲痛为仇恨,进而化仇恨为力量!催马逃跑也有了一股强大动力:徐达匹夫!本王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心中有了目标,头脑也立时变得清楚起来,王保保于马背之上为自己、为蒙古人的历次失败做出了总结:失败的根本原因在于选错了战场!
蒙古人嘛,草原大漠才是真正的家园,非要来这中原内地作甚?倘若自己率领十万铁骑奔驰在千里草原,普天之下哪来的对手?看来要追根求源抓祸首,就要抓到百年前的——这道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此话出口不得,以免辱没了君父大汗。
天色蒙蒙亮,王保保估计距离车道岘已经不远,欲待催马疾行,忽然间,福至心灵一般勒住了坐骑:还是小心为上!那徐达用兵如此周密,焉得不知车道岘有大元驻军?一旦这战事在车道岘爆发,自己岂不如同自投罗网?
眼见天色已经大亮,视线渐渐清晰,大西北的清晨连薄雾都难得一见,观察已经能够及远,王保保转身对妻儿下了逃难以来的第一道“军令”:噤声!再哭哭啼啼立斩不赦!
自己则首次担任了斥候兵角色,纵马奔上一个高坡,借山头一片树丛隐蔽形体,向车道岘方向悉心观察,一眼之下,不由冷汗直冒:车道岘荒岗之下,几乎遍地明军旗帜,遥遥望去,无边无际,难道这百里土岗也能被围?这是哪家的兵书所载?
来不及仔细琢磨了,反正有一点可以肯定:车道岘去不得,那里的两位王爷、一位国公以及诸多将士估计也将凶多吉少,自己没有必要赶去陪葬。
男子汉大丈夫,决策应如同壮士断腕一般,哪来的许多婆婆妈妈?王保保瞬间即决定了自己行止所在:趁明军尚未合围,立即寻路北走,正北方是黄河,过河即安全,将来如何?都要等到渡过黄河之后再做计较。
其实,现在的整个大战才算刚刚开始,沈儿峪战场鼓角虽息,却只能算作局部战场。
徐达率领大军突袭成功,与从小路奇袭元军后营的中军护卫们顺利会师。
固守后营的元军正在奇怪:怎么来袭明军干咋呼不动手?自然,黑夜之中不明敌情,任何将军都不可能盲目提军出寨作战,好不容易忍到了天明,后营的守军准备出寨对决,大家集结兵力打开寨门才突然惊呆了!
只见营寨之外黑压压遍地明军,敌人中军所在竟然高高飘扬着一杆大旗,上面清清楚楚一个“徐”字!
这是明军主帅徐达亲自到了呀!我们的大帅王保保呢?大伙对视一眼,心中大体明白:不妙!无非三种可能,战死、被俘、逃跑。
只听明军集体高呼:大将军令!投降免死!
那还有啥说得?吃香喝辣无非就是吃肉、喝酒、啃骨头,这些美味只有活着才能到嘴入喉,人死万事皆休!别打了,和平万岁!
就此,沈儿峪仅剩了一种声音:明军的得胜鼓声。
徐达却没让将士们欢呼,一声令下,号炮连天,大军犹如洪水一般漫向平西砦(今鲁家沟)一带,那里是元军的第二道防线;与此同时,一直固守在车道岘附近的邓俞营寨也突然全军出动了,并未实施什么进攻行动,而是几乎每人一杆旗帜,满天星一般洒向车道岘四周。
王保保于山坡树丛中看到的就是这种景象。
平西砦的元军见明军这种阵势,知道前方的主帅王保保已经完了,各营寨几乎不约而同采取了一种策略:紧闭营门,坚决不战,派出探骑,摸清战局。
谁知明军并未强攻任何营寨,借道一般扑向了车道岘,大量骑兵过去了,却留下了无数步兵监视各营,甚至对元军派出的探马都不理不睬,这使元军将领们得到了准确战讯:元军已经大败,主帅王保保已经失踪,明军还算仁义,没有对放下武器的蒙古兄弟开刀,反而给准备了不少马肉烧酒。
不用多商量什么了,不知是哪座营寨率先挂起了白旗,大家顺理成章争先效仿,平西砦基本无战事,以和平方式结束了战争行为。
明军怎会如此大方?竟然以马肉烧酒款待战俘?其实都是人家元军自个的,烧酒取自于元军营寨仓库,马肉就更简单了,黑夜之中不知多少元军战马被乱箭射死,不立即分配给明智的战俘们,也就糟蹋腐烂在战地了,这也算一种“环保”措施吧。
平西砦。徐达亲率大军以泰山压顶之势团团包围了百里土岗上的元军,没用实施强攻,仅仅派出了一名军使送去了一纸书信,便使蒙古人自觉放下了武器。
道理在那儿明摆着:荒岗之上,面积虽大,但却无法四处打劫乡民补充粮草,怎能长期固守?突围无望,挑战不敢,明知绝对没有任何援军解围,主帅王保保又不知去向,谁能有誓死坚持的决心?
到了这时,沈儿峪大战才算真正尘埃落地。
据史载,徐达在此战中:
擒郯王、文济王及国公、平章以下文武僚属千八百六十余人,将士八万四千五百余人,马驼杂畜以巨万计。
沈儿峪大战最后的尾声甚是具有传奇色彩!
王保保携妻带子来到黄河边之后,却没有寻觅到什么渡船、木筏之类渡河工具,急切之下,竟然率全家抱着一根木头泅渡过了黄河天险!
须知,大西北的四月,时令虽初春,其实天寒无比,好多山间小河甚至尚未解冻,那黄河之水必然冰凉刺骨,没有经过冬泳锻炼的王保保全家是如何能够忍受的?
由此可以推论得出:不但王保保不愧“当世奇男子”,连他的娇妻幼儿也可并称“当世奇女子”与“当世奇儿童”,这等耐力,可谓旷古绝今!
不由你不信,史书上就是这么说的,诸多历史文献都是如此记载:“保保仅与其妻子数人从古城北遁去,至黄河,得流木以渡,遂由宁夏奔和林。都督郭英追至宁夏,不及而还。”
沈儿峪大战以明军痛快淋漓的大胜结束,但这时的朱元璋却没有让徐达北进穷追,反而下旨令徐达的西征大军转兵南下,兵锋指向了四川、汉中一带。
至于漠北的元帝,显然也在朱元璋的关注中,因为此时的元顺帝依然“健在”应昌,别说南京的朱元璋无法预料元帝生死,就连指挥北伐大军出了塞外的李文忠也无法得知元帝的确切信息。
此时,李文忠正在小心翼翼逼近北元上都开平,离元帝所在的应昌还远呢。